本文主要是想说通过现代科技，回忆过去"爸，你都快成染发剂代言人了。
"我斜倚在浴室门框上，看着父亲周明远正对着镜子往鬓角涂抹膏体。
深褐色的染发剂沾在他戴着塑料手套的指尖，像是凝固的夜色。
镜中映出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驼色羊毛衫领口钻出几绺没藏好的白发。他闻言转过头，
眼尾的皱纹堆叠成温柔的褶皱："你奶奶眼神越发不济了，
成醋倒进饺子馅......"我忽然注意到父亲左耳后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格外苍白，
那是去年夏天他执意要帮王叔修屋顶时晒脱的皮。记忆如潮水漫过脚背，
我想起上个月在阁楼发现的檀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染发剂空盒，
个盒盖内侧都用蓝色圆珠笔标注着日期——最近的那个写着"2023.3.12 惊蛰"。
"记得你太奶奶走的那年春天吗？"父亲的声音混着染发剂的化学香气飘来。我自然记得，
九十二岁的太奶奶在睡梦中离去时，手里还攥着给父亲纳的千层底布鞋。那年父亲四十三岁，
第一次在浴室惊呼出声，他捏着那根刚拔下的白发冲进客厅，
却在看见太奶奶浑浊的眼睛时突然噤声。浴室灯光在父亲发顶晕开淡金色的光晕，
他正小心翼翼地将银色发根覆盖。我忽然发现他后颈有块浅褐色的胎记，
形状像极了老家窗棂上雕的木棉花。这胎记我看了二十八年，
此刻却无端想起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去年除夕她摩挲着我订婚戒指时，
那些褐色的斑点就像飘落的桂花粘在皱缩的树皮上。"你奶奶上周给月季剪枝，
差点把新长的花苞全铰了。"父亲用棉签修补着额角的染色盲区，
"她总念叨着要给我做梅干菜扣肉，可上次把糖当成了盐......"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塑料梳子"啪嗒"掉在陶瓷面盆里。我弯腰去捡，看见水面晃动着细碎的银光，
那是从父亲发梢落下的染剂碎屑。阁楼的老式座钟忽然敲响，惊起窗外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父亲浑身一颤，染发膏在鬓角划出突兀的弧线。这让我想起去年深秋陪奶奶去镇卫生院，
她盯着护士手里的注射器突然说："远子小时候最怕打针，
有次躲进腌菜缸里......"而那时父亲正在三百公里外的会议室签项目合同。"爸，
其实奶奶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想起在檀木匣子底层发现的那张泛黄照片：二十年前的春节，奶奶站在贴满福字的堂屋前，
父亲新染的黑发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青蓝。而奶奶布满皱纹的手，
正轻轻抚摸着相框玻璃——那个相框现在就挂在老宅的条案上方，
玻璃右下角有处不易察觉的指纹油印，每年除夕都会被奶奶用绒布仔细擦拭。
父亲终于完成他的染发仪式，转身时整个人笼在浴室的蒸汽里，恍惚间竟真像是年轻了十岁。
他取下围布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看他披着床单扮将军，
那些被洗衣机绞得泛白的蓝格子床单，如今都整齐地叠在奶奶的樟木箱底，
夹着晒干的玉兰花瓣。窗外暮色渐浓，归巢的麻雀在檐角啁啾。父亲开始收拾染发工具，
染剂管身上"自然黑"的标签已经卷边。这个场景自我有记忆起就不断重演，
只是梳妆台上的防滑垫从印着牡丹花的塑料垫换成了硅胶材质，
镜子右下角贴着的我的幼儿园贴纸，早已褪成模糊的浅粉色。手机在裤兜里震动，
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你奶奶今天把枇杷膏抹在吐司上，说是新学的果酱做法。
"我抬头看向父亲，他正对着镜子调整假领——去年奶奶错把他的真丝领带当成抹布，
他现在回老家都改戴这种可拆卸的假领。暮色透过磨砂玻璃在他侧脸投下朦胧的光影，
让我想起老宅阁楼的气窗，阳光穿过时总会在地上映出菱形的光斑，
就像奶奶装针线的笸箩里那些形状各异的纽扣。父亲突然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
是奶奶常唱的《苏武牧羊》。走音飘在氤氲的水汽里，与窗外渐起的蝉鸣缠绕成线。
我望着他后颈那块木棉花胎记，突然清晰记起五岁那年发烧，
奶奶整夜用沾了白酒的手帕为我擦拭手心，那双手上的老年斑在月光下像撒落的芝麻。
阁楼木梯在脚下发出熟悉的呜咽，三十七阶，这个数字我从小便烂熟于心。
父亲在楼下调试新买的助听器，金属碰撞声混着电视机里的天气预报声。我掀开防尘布时，
晨光正巧穿透气窗，照在檀木匣子旁的铁皮饼干盒上。盒盖上印着牡丹与喜鹊的图案，
边角锈迹里嵌着几粒干枯的玉兰花瓣。掀开时陈年的樟脑气息扑面而来，
二十三个泛黄的信封按照年份排列，
最上面的信封里装着三张车票——2016年4月5日K302次，
这是奶奶急性肺炎住院时父亲连夜赶回的车票。压在盒底的牛皮纸袋发出簌簌声响，
褪色的照片瀑布般倾泻在膝头。1998年的全家福上，父亲两鬓还泛着青灰，
那是他第一次用劣质染发剂过敏后留下的痕迹。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远子染发第三日，
起红疹，用苦楝皮煮水擦洗。"我的指尖抚过2005年春节的照片，
奶奶围巾下隐约露出半截白发，而她身旁的父亲头发乌黑得不自然。
忽然有张夹在照片间的药方飘落，泛黄的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黑芝麻三钱，
何首乌五钱，女贞子......"这是奶奶笔迹，日期是2009年谷雨。
楼梯传来脚步声时，我正对着2008年的照片出神。父亲举着血压仪站在梯口，
逆光中他的轮廓与照片里捧着寿桃的影像重叠。"你奶奶当年总往我包里塞黑芝麻糊，
"他捡起地上的照片，"后来我在车站安检口被拦下，人家以为我偷运水泥。
"我们并肩坐在积灰的藤椅上，父亲指着一张雪景照："这是你百日那天。
"照片里奶奶抱着襁褓中的我，发髻里缠着缕银丝，而父亲头顶还残留着染发剂的蓝光。
我突然发现每张照片边缘都有极小的批注："远子染发第七次，
改用植物配方""今日染发时发现三根白发"......暴雨敲打窗棂的深夜，
父亲在书房整理旧物。我端着安神茶推门时，看见他对着台灯研究某种干枯的植物标本。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将他的影子拉长在整面书架上。"这是你太奶奶传下来的。
"父亲用镊子夹起一片暗红的花瓣，"凤仙花，古时候叫指甲草。
"灯光下花瓣的脉络清晰如老人手背的血管，我突然想起檀木匣里那条褪色的红绳。
1993年的雨夜在父亲叙述中。七岁的他出疹子发高烧，太奶奶冒雨去采凤仙花，
回来时蓑衣都在滴水。"她用石臼把花瓣捣成汁，掺上明矾，拿麻绳浸透了给我系在腕上。
"父亲转动着茶杯，水汽氤氲了镜片，"说这样能辟邪，
其实......"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在老衣柜最底层见过那条红绳，
原本艳丽的绯红褪成粉白，躺在奶奶的银镯旁边。去年清明扫墓时，
奶奶曾对着太奶奶的墓碑喃喃："您给远子系的平安绳，
我每年都重新染过......"父亲从标本夹里抽出一张卷烟纸，
上面画着复杂的染发剂配比图。"这是你奶奶研究的中药配方，"他苦笑着，
"可惜我嫌麻烦，还是买了市售的。"图纸边缘有块油渍，
形状像极了奶奶常用来装薄荷糖的玻璃罐。智能手环在行李箱里震动时，我们刚驶入村口。
父亲摇下车窗，四月潮湿的风里裹着槐花香。奶奶果然站在老槐树下，
深蓝布衫被夕阳镀上金边，脚边竹篮里装着新摘的枇杷。"您怎么又在这儿等？
"父亲急急下车，我却注意到奶奶手腕上的儿童定位手表——那是去年我偷偷给她戴上的。
表盘边缘有处磕痕，是上周她说要"修钟"时用改锥撬的。深夜整理行李时，
我翻出父亲旧手机里的运动轨迹记录。连续三年的定位数据在电子地图上连成星图，
每天傍晚五点，代表奶奶的小红点都会准时出现在槐树位置，
风雨无阻地停留四十三分钟——这正是从县城大巴到村里的平均车程。晨雾未散时，
我蹲在槐树根边挖到个生锈的饼干罐。褪色的红领巾里包着二十个染发剂瓶盖，
最早的是2001年产的"青春牌"。每个瓶盖内侧都刻着日期，最新的是2023年清明，
旁边画着朵歪扭的木棉花。父亲发现真相是在谷雨那天的清晨。奶奶在藤椅上打盹，
假牙泡在印着牡丹花的搪瓷缸里。他正要替母亲掖毯子，
却看见她枕下露出半截染发剂盒子——正是他上周用完的那支"自然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