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推开门,
那股熟悉的空气立刻裹了上来——一种由饭菜余香、消毒水味道和无形压力混合而成的微尘。
他轻手轻脚换鞋,像生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猛兽。客厅里,电视机兀自热闹地响着,
屏幕上光影流转,映在父亲周建国紧绷的侧脸上。母亲李桂芬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
手里剥着毛豆,青绿的豆荚在她指间裂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下,又一下。
妻子林岚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隔着推拉门,显得有些闷:“小川,动作快点儿,
洗了手过来吃饭!今天有你爱吃的可乐鸡翅!”语调是努力撑起来的轻快,
像一张绷得过紧的弓弦。儿子周小川应了一声,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从卫生间跑向餐厅。
周维吸了口气,脸上堆起一个经过无数次练习的笑容,走了进去。餐桌已经摆好,
林岚正把最后一道清炒菜心端上来,她穿着家居服,腰上系着围裙,
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看到他,她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
但眼底的疲惫浓得化不开。“爸,妈,吃饭了。”周维招呼着,
声音里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圆融。周建国“唔”了一声,慢腾腾地起身。李桂芬放下毛豆,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跟了过去。一家人围坐桌边,头顶的吸顶灯洒下过于明亮的光,
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也照得空气里悬浮的某种东西更加清晰——那是绷紧的沉默。“小川,尝尝这个鸡翅,
”林岚给儿子夹了一块最大的,声音温柔,“妈妈特意多放了点可乐,甜吧?”“嗯!好吃!
”小川啃得满嘴油光,眼睛亮晶晶的。李桂芬瞥了一眼那盘色泽诱人的鸡翅,
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孙子碗里:“光吃肉怎么行,多吃蔬菜。现在的孩子,吃得太精贵了,
我们那时候……”“妈,”周维赶紧截住话头,试图把话题引向安全地带,
“小川这次期中考试数学进步挺大,老师都表扬了。”“是吗?
”周建国端起小酒杯抿了一口,“分数多少?全班第几?”“九十二,班上第五。
”小川抢着回答,带着点小得意。“第五?”李桂芬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前面还有四个?
那得加把劲啊,你爸小时候读书,***都是第一,
家里墙上奖状都贴满了……”林岚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白。她没抬头,
只看着儿子的碗:“小川已经很努力了。对了,”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
目光扫过公婆,最后落在周维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平静,“我和周维商量过了,
暑假想送小川去参加那个‘小小探险家’海外夏令营,去英国,为期两周。机会难得,
能开阔眼界,锻炼独立能力……”“什么?!”李桂芬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碗碟都震了一下。她脸色瞬间涨红,声音拔高,尖利地刺破空气:“去外国?还两周?
那得花多少钱?!烧得慌啊!”周建国重重放下酒杯,浑浊的眼睛瞪着林岚,
又转向儿子:“周维!你点头的?啊?你媳妇儿现在主意是越来越大了!钱是大风刮来的?
孩子才多大?跑那么远,被拐了怎么办?吃坏了怎么办?我们周家的根,就这么糟蹋?!
”“爸!妈!”周维的心猛地一沉,头皮发麻,赶紧开口灭火,声音干涩发紧,“不是糟蹋,
林岚也是为了孩子好……那个营,口碑不错,安全有保障……”“保障个屁!
”李桂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维脸上,“我看她就是钱多烧的!心思野了!
好好的孩子往外国送,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嫌我们老家伙碍眼了?想把孩子弄走?”“妈!
您怎么能这么说!”林岚猛地抬起头,脸气得煞白,嘴唇哆嗦着,
“我只是想给孩子更好的……”“更好?我看你是嫌这个家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周建国拍着桌子,杯盘叮当作响,“我们周家的孙子,就得按周家的规矩养!
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温习功课,帮爷爷奶奶干点活!那才是正道!
”小川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呆了,嘴里的鸡翅掉在桌上,小脸煞白,
惊恐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大人。周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夹在中间,
左边是父母根深蒂固的固执和怒火,右边是妻子压抑的委屈和坚持,
儿子惊恐的眼神像针一样刺着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想按住母亲激动挥舞的手臂,
又想去碰触林岚紧绷的肩膀,最终却颓然地垂下,
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别吵了……先吃饭……都别吵了……”“吃?
气都气饱了!”李桂芬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周维,你听听!
你听听你媳妇儿说的什么话!这家,我看是要散!”她怒气冲冲地离席,
周建国狠狠瞪了周维一眼,也阴沉着脸跟了过去。餐厅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电视里的喧嚣还在继续,更衬得这一方空间的冰冷。周维僵在原地,
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他不敢看林岚的眼睛,目光落在儿子小川脸上。
孩子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恐惧和茫然,无声地控诉着这场因他而起的战争。
周维的心被那眼神狠狠揪了一下,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费力地抬起手,想摸摸儿子的头,
动作却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林岚已经默默起身,开始收拾几乎没有动过的碗筷。
她的动作很轻,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碗碟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在这片死寂中,每一声都像敲在周维的心上。深夜,万籁俱寂。周维躺在主卧的床上,
翻来覆去,身下的床垫仿佛长出了无数细密的刺。父母房间隐约传来的、含混不清的嘟囔声,
像顽固的蚊蚋钻进他的耳朵,挥之不去。他知道,那多半是母亲在向父亲数落林岚的不是,
控诉她的“败家”和“不孝”。黑暗中,他侧过头。林岚背对着他,蜷缩在床的另一侧,
薄被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她能睡着吗?周维不敢确定。
晚餐时那场风暴的碎片还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母亲拍桌子时飞溅的唾沫,
父亲阴沉得能滴水的眼神,林岚煞白的脸和颤抖的嘴唇,
还有小川那双被泪水浸透、写满恐惧的眼睛……每一种画面都像沉重的铅块,
压得他胸口发闷。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林岚肩膀时,
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道歉?解释?他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
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浓稠的黑暗里。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在那个她最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刻,他像个懦夫一样,
被两股力量撕扯得哑口无言。愧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林岚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周维立刻屏住呼吸,装成熟睡的样子。
他感觉到她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接着,是门锁被轻轻拧开的“咔哒”声,轻得像一声叹息。她出去了。
周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这么晚了,她要去哪儿?去阳台抽烟?还是去客厅喝水?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细微的动静。脚步声没有走向客厅或厨房,而是径直穿过走廊,
消失在儿子小川的房间方向。过了一会儿,又轻悄地折返回来,
似乎在小川门口短暂停留了片刻。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大概是去看儿子了吧。
小川晚上似乎也被吓着了。周维翻了个身,试图重新酝酿睡意。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几分钟了,林岚依旧没有回来。卧室门外一片沉寂。一种异样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水蛇,
悄然滑进周维的心底。他再也躺不住,无声地坐起身。黑暗中,他摸索着下床,同样赤着脚,
悄无声息地走到卧室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走廊里没开灯,一片昏暗。
只有书房的门缝底下,泄出一道细细的、微弱的光线,像黑暗中睁开的一只眼睛。
林岚在里面。这么晚了,她在书房做什么?周维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像影子一样贴着冰凉的墙壁,无声地挪到书房门口。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异常安静,只有鼠标偶尔点击的轻微“咔哒”声,
还有……极其压抑的、极力控制着的抽气声?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
带着一种被强行扼住的哽咽,像受伤小兽在黑暗角落里舔舐伤口。她在哭?
周维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忍不住,将眼睛凑近了门缝。
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书桌一角。林岚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
她弓着背,肩膀微微耸动,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指节用力到发白,
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哭声。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半边脸上,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留下湿亮的痕迹。她的另一只手,正放在桌面上,手指神经质地一下下敲击着桌面。
而她的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周维眯起眼,借着那点微光努力辨认。
文件的抬头似乎印着某个医院的徽标。下面,是几行打印的表格数据。他的目光扫过,
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姓名:周小川”,“血型:O型”。血型报告?小川的?周维皱起眉,
这有什么好深更半夜偷偷看,还哭成这样?他下意识地看向报告的下一栏——父母信息栏。
“父亲:周维”,“血型:AB型”。“母亲:林岚”,“血型:O型”。
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海中炸开!周维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字,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视网膜里。
AB型……O型……O型……一个被遗忘在中学课本角落的生物学常识,
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逻辑,蛮横地撞入他的意识:AB型血的父亲和O型血的母亲,
怎么可能生出一个O型血的孩子?!这不可能!他一定是看错了!光线太暗!
或者……或者那份报告是错的!小川的血型怎么可能……周维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谁?!”书房里传来林岚惊恐的声音,
带着浓重的鼻音。紧接着是椅子腿急促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和纸张被慌乱收起时发出的窸窣声。周维像被那声音烫到,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无声地冲回了卧室,迅速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卧室门口。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周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熟睡”的他身上,带着审视和惊疑。那目光停留了几秒,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门被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合上了。黑暗中,
周维死死地闭着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刚才看到的那份血型报告,
像鬼魅一样在他眼前反复闪现。那冰冷的字母,
那铁一般的遗传定律……还有林岚压抑的哭声……无数个念头,无数种可怕的猜测,
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第二天,
家里的气氛像凝固的混凝土,沉重得令人窒息。早餐桌上,没人说话。
周建国和李桂芬依旧板着脸,对林岚视若无睹。林岚低着头,眼下的乌青更深了,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默默地给小川剥着鸡蛋。小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周维坐在那里,味同嚼蜡。
他偷偷地、反复地打量着林岚。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眼神的闪烁,
在他眼中都带上了可疑的色彩。她为什么偷偷哭?为什么深更半夜看那份报告?
那份报告……那份该死的报告,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问号,悬在他头顶。整个白天,
周维都心神不宁。坐在办公室里,眼前的文件模糊成一片。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浏览器,
手指不受控制地在搜索框里敲下:“AB型血和O型血父母,子女血型”。
跳出来的结果冰冷而残酷,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心上:“根据孟德尔遗传定律,
AB型血基因型IAIB与O型血基因型ii结合,
子女只可能是A型IAi或B型IBi,
绝对不可能是O型ii或AB型IAIB。”“亲子关系存疑时,
血型不符可作为初步排除依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神经。
他猛地关掉网页,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疯狂叫嚣:不是你的!周小川,不是你的儿子!这个念头一旦产生,
就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它迅速膨胀,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想起林岚近来的反常——她似乎总有心事,对他父母的忍耐度似乎降到了冰点,
甚至昨晚那场关于夏令营的冲突,也变得无比可疑起来。
她那么坚决地要把小川送走……仅仅是为了开阔眼界?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方便她和……那个人?怀疑的毒液迅速蔓延全身。他坐立难安,
巨大的痛苦和被欺骗的愤怒灼烧着他。他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来自林岚的、能立刻粉碎这可怕猜想的解释!下班回家的路上,
周维感觉自己像一座行走的火山,体内涌动着滚烫的岩浆,随时可能喷发。
他几乎是撞开家门的。家里很安静。父母大概出去遛弯了。客厅里,只有林岚一个人,
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她的侧影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和……疏离。周维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几步冲到她面前,胸膛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火星:“林岚!
你告诉我!周小川……到底是谁的儿子?!”“砰!”林岚手里的玻璃杯应声滑落,
砸在木地板上,摔得粉碎。清水和玻璃碴四溅开来,像她瞬间被击碎的表情。她猛地抬头,
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或疲惫的眼睛,
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周维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巨大痛苦。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
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她的沉默,她的眼泪,
在周维眼中,无异于最残酷的默认。“说啊!”周维失控地低吼,上前一步,
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像要逼出一个答案,“你昨晚在书房看什么?!
那份血型报告!AB和O!怎么可能生出O?!你瞒了我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这么多年……你把我当什么?!傻子吗?!”林岚被他晃得身体发软,泪水流得更凶,
却依旧死死咬着下唇,不发出一点哭声,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