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楼里,喧闹的声浪几乎要把房顶掀开,酒菜的热气混着人声,熏得人脸颊发烫。
我叫林淑珍。我们这种女人,年轻时是家里的闺女,嫁了人是男人的媳妇,
生了娃是孩子的娘,一辈子,活的都不是自己。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今天。
今天,是我含辛茹苦养了二十年的儿子沈文修,考中举人的大喜日子。我丈夫沈鹤,
一个老实巴交的账房先生,我们沈家在县里,就是那种扔进人堆里都找不着的普通人家。
可文修争气,是我们家祖坟冒了青烟,几代人里出的头一个举人!我高兴得快疯了,
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全拿了出来,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迎宾楼”里,摆了足足二十桌。
酒楼里,来的都是街坊四邻,丈夫的同僚,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油光光的笑,
一句句“沈夫人好福气”、“文修将来可是状元之才”,像不要钱的蜜一样,
直往我耳朵里灌,把我心里那点空虚和疲累填得满满当当。我看着台上那个穿着崭新绸衫,
身板挺得笔直的儿子,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二十年的苦,今儿个全成了甜。
酒喝到一半,文修端着酒杯,从台上一步步走下来。他没走向主桌的县学教谕,而是直直地,
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心里一热,笑着就准备站起来,想着这孩子出息了,
还知道先敬我这个当娘的。他却“咚”一声,在我面前,重重地跪下了。
膝盖骨砸在木地板上,那声闷响,像是直接敲在了我的心上。
满堂的嘈杂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
全黏在了我们母子身上。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慌乱涌了上来。“娘,
”文修开口了,声音又亮又清楚,“儿子有今天,全是您的教养之恩,儿子给您磕头了!
”说完,他额头碰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我刚要去扶他,心里的石头还没落稳,
他却猛地一转头,指向大厅角落里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妇人,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两只手紧张地搓着衣角。“但儿子今天,想求您一件事。
”文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得残忍,“娘,您看,
那位……才是我的亲娘!”我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只剩下那个女人惶恐又带着期盼的泪脸。文修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
一下下往我骨头缝里钻。“她当年抛下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她一个人孤苦无依,
儿子实在不忍心……”他抬起头,那双我从小看到大的眼睛里,再没有了往日的孺慕,
只剩下一片陌生的决绝,“林淑珍,你占了我娘二十年的位置,如今,是不是也该还回来了?
”周围的道贺声、恭维声、碗筷碰撞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腊月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连骨头渣子都是冷的。
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那个三岁时被我从快断了香火的远房族亲家抱回来,瘦得像只猫崽子,
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那个半夜里烧得滚烫,我丈夫在外地做工,我一个人,就着月光,
背着他跑几十里山路去镇上求医,回来后自己累得三天没下床的孩子。那个为了供他读书,
我冬天给人浆洗衣物,一双手冻得像胡萝卜一样又红又肿,晚上在油灯下缝补到半夜,
十年没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的孩子。我把一个女人这辈子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心血,
都掏给了他。可今天,在他平步青云的第一天,他就用这把最锋利的刀,对准了我的心窝。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不属于我的声音在我脑海里炸开:检测到宿主遭遇锥心背叛,
“不后悔”系统启动。只要您选择绑定,即可重生到二十年前,届时,您可以拒绝收养,
开启全新人生,嫁入高门,儿女双全!重生?我愣了一下,
随即在心里发出一声冷得掉冰碴的笑。我这二十年吃的苦,受的罪,流的泪,
难道就像账本上的错字,说抹掉就抹掉?我林淑珍这辈子,就没活过“重来”二字!
我的人生不是一本可以撕了重写的话本子。我受过的苦,就是我身上一道道刻下的疤,
凭什么要我忘了?凭什么要我重来?该付出代价的,不是我!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又冷又硬,像是把碎冰吞进了肺里。我没去看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也没去看我那个已经吓傻了的丈夫,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
死死地钉在我那“好儿子”的脸上。我倒要看看,他今天,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第二章:二十年母子情分,抵不过她几滴泪我没去理会脑子里那个陌生的声音,
也没去看周围那些人脸上混杂着同情、看热闹、甚至鄙夷的眼神。
那些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窗户纸,模糊不清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跪在我面前的沈文修,
和我心里那一片被震塌了的,望不到边的废墟。见我半天没吭声,
那个自称柳氏的妇人以为我被吓傻了,立刻开始了她的戏。她膝盖在地上蹭着,
像条狗一样爬到我脚边,把头往地上磕得“咚咚”响,那哭声又干又哑,
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夫人,夫人您行行好啊!当年我男人得急病走了,
家里锅碗瓢盆都当了药渣,最后还是没留住人。我一个寡妇,拖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
米缸里连一粒米都刮不出来,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才狠心把他送走。我不是不要他,
我是想让他活命啊!”她抬起那张满是鼻涕眼泪的脸,哭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些年,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夜里做梦都喊着他的名字。我就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冬天穿得暖不暖。如今知道他被您教养得这么好,还中了举,我……我就是现在死了,
也闭得上眼了!我今天来,真不是来抢儿子的,我哪有那个脸啊!
我就是想……就是想远远地看他一眼,就一眼……”说得真比唱得还好听。
要是真只想看一眼,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挑在宾客最多、最热闹的庆功宴上?要是真不想抢,
文修那句让我“还回位置”的混账话,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这番话,听着是诉苦,
可每一个字都在告诉所有人:她才是那个为了儿子能活命,
宁愿自己受苦的亲娘;而我林淑珍,不过是个捡了天大便宜的养母。
沈文修听着他亲娘的哭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那心疼的模样,
仿佛他自己也跟着受了二十年的苦。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我,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你听见没有!我娘她受了一辈子的苦!你不就是给了几口饭吃,
花了几个钱吗?就想霸占她的儿子一辈子?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这么容不下人!”“啪!
”一声脆响,整个大厅的嗡嗡声都停了。不是我打他。是我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
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所有人都懵了,包括沈文修,他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我。
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但这股尖锐的疼痛,却像一盆凉水,
把我那冰冷麻木的脑子彻底浇醒了。我笑了,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渗了出来。“容不下人?
我心狠?”我慢慢地站起身,低头看着这个我一手养大的人,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
一刀一刀地,要把这二十年的账算清楚。“沈文修,我问你。”“你三岁那年冬天,
得了风寒,半夜里烧得浑身抽搐,嘴唇都发紫了。沈鹤在外地做工没回来,是我,一个女人,
用绳子把你绑在背上,顶着能把人骨头吹裂的风雪,一步一滑走了三十里山路,
跪在县里老中医家门口,把额头都磕破了,才求来那包救命的药。那时候,
你这位‘可怜’的亲娘,她在哪里?”“你七岁上学堂,买不起笔墨纸砚,怕被先生罚,
被同窗笑话。是我,大冬天把手泡在冰水里给大户人家洗一桶又一桶的衣服,
晚上就着一盏油灯给人缝补衣裳,熬得眼睛里全是血丝,才给你换来第一套文房四宝。
那时候,你这位‘无奈’的亲娘,她又在哪里?”“你十五岁,在学堂跟人打架,
失手把县丞家的少爷推下石阶,摔断了腿。人家里报了官,要把你抓去坐大牢。是我,
把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那根金簪子卖了,又跑到人家府上,跪在地上当牛做马,
求爷爷告奶奶,才让你免了牢狱之灾。那时候,你这位‘伟大’的亲娘,她又在哪里!
”我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沈文修被我问得脸上血色褪尽,从涨红变成了惨白,
一步步地往后退。我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把最后几个字,
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沈家,是缺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我林淑珍,是打你了,
还是骂你了?我掏心掏肺二十年,把你从一个快要病死的婴孩,养成今天这个穿着绸衫,
人模狗样的举人老爷。”“到头来,你吃着我林家的饭,穿着我林家的衣,
用我林家血汗钱读出来的书,心里想的,却是别人?”第三章:我的好夫君,
原来也是滥好人我那一串话,像一把把生锈的刀子,
终于剥开了沈文修身上那层光鲜的“孝子”皮,露出了底下那摊自私又凉薄的烂肉。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迎宾楼里,
死一样的寂静。那份喧闹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能听到邻桌一个男人紧张的吞咽声,
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空洞,缓慢,像一口破钟。所有人的目光,
都从失魂落魄的沈文修身上,慢慢地,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我的丈夫,沈鹤。
他是这个家的男人,是沈文修的爹。这时候,所有人都想看看,他这个一家之主,
要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说来可笑,那一刻,我心里居然还存着一丝微弱的指望。
我指望着他能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把我护在身后,指着沈文修的鼻子,
骂一句:“你这个不孝子!”他确实站起来了。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一声。
但他没有走向沈文修,也没有走向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他快步走到了我的身边。他没看我,
而是先对着周围的宾客拱了拱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各位乡亲,各位朋友,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让大家看笑话了。”然后,他才转过头,一把拉住我的衣袖,
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淑珍,算了,孩子小,不懂事,
你跟他计较什么。有话咱们回家,关上门再说,行吗?别在这儿……别在这儿丢人了。
”我的心,像是被人攥住,猛地往下一沉。他说的不是“这孽子该打”,
也不是“我来教训他”,而是“算了”。他觉得我是在跟儿子计较,
觉得我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我还没开口,那跪在地上的柳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又开始对着沈鹤哭嚎:“沈大哥,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不该来的,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我只是……只是太想文修了,我听说他中了举,替他高兴,
又怕他……怕他忘了我这个没用的亲娘……”沈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脸上满是那种老好人特有,于心不忍的挣扎。他伸手扶起柳氏,那动作熟练又自然。然后,
他转身对我,这个跟他睡一张床睡了二十年的媳妇,说出了一番让我掉进冰窟窿里的话。
“淑珍,你……你也大度一点。”“柳妹子她……她确实是文修的生母。这些年,
她一个人不容易。几年前,我在街上碰见她,看她病得快死了,实在可怜,就……就背着你,
偶尔接济她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她一个女人家太难了,又怕你知道了多心,
才一直没敢告诉你。”“文修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孩子心软,看他亲娘过得那么苦,
一时糊涂,才说了这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一直以为老实本分、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原来,
在我为了省几文钱,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正拿着我们家的钱,
去接济另一个女人。原来,在我为了文修的前程,熬得两眼通红,夜不能寐的时候,
人家母子俩,早就在他这个老好人的牵线下,上演着母子情深的感人戏码。原来,
今天这场戏,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人家母子俩早就计划好的。而我的丈夫,
这个家的顶梁柱,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站在旁边,给他们递刀子的人。他的善良,
他的于心不忍,就是捅在我心口最深,最致命的那一刀。那一瞬间,我感觉不到疼了,真的。
我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扔进了三九天的冰河里,先是刺骨的冷,然后慢慢地,
彻底地麻木了,最后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冰碴子,随着那冰冷的河水,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第四章:你是要尽孝吗?我这就成全你沈鹤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
在我那颗已经烂成一团的心上,又慢条斯理地来回割了好几下。大度一点? 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这张我看了二十年的脸,这张我曾以为写满了忠厚老实的脸,突然就“呵”地一声,
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很凉,在这死寂的大厅里,却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沈鹤被我笑得浑身不自在:“淑珍,你……”我摆了摆手,懒得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我的目光,越过他,越过那对还在地上假惺惺抱头痛哭的母子,投向了满堂宾客。我的腰杆,
在这一刻,慢慢地,一寸寸地挺得笔直。我林淑珍,是穷秀才的女儿,没读过万卷书,
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爹教过我,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今天,
他们既然联手要把我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那我就得让他们知道,
我林淑珍的脸皮,是铁打的,踩不动,更撕不烂!我清了清嗓子,
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语气,朗声开口了。“各位乡亲父老,各位亲朋好友,今天,
让我林淑珍给大家讲个笑话。”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
稳稳地压住了全场的嗡嗡议论。“俗话说,百善孝为先。我儿沈文修,
虽然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但他心里还能惦记着自己的亲娘,这份孝心,
可真是感天动地啊。”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沈文修和柳氏也停了哭,愕然地看着我,
不明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位柳家妹子,当年为保儿子性命,
狠心骨肉分离,如今孤苦伶仃,终于找到了儿子,也算是苦尽甘来。母子团聚,
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沈家,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家。”沈鹤长舒了一口气,
以为我想通了,连忙点头哈腰地附和:“对对对,淑珍说得对,
我们……”我没让他把话说完,话锋猛地一转,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地钉在沈文修的脸上。
“文修啊。”我柔声叫他,就像从前无数次,他闯了祸,我准备教训他之前那样。“你如今,
已经是举人老爷了。按咱们大周的规矩,举人老爷每个月,官府都是要发俸米和俸银的,
养活一家老小,绰绰有余了,对不对?”沈文修不明所以,
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是这样。”“那就好。”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笑容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你亲娘孤苦无依,你这个当儿子的,
难道还能让她老婆子一个,继续流落在外,没个着落吗?这传出去,你的孝心,
可就要打折扣了啊。”“那……那当然不能!”沈文修急忙表态,
生怕自己刚立起来的孝子名声,就这么塌了。“说得好!”我猛地一拍手,声音陡然拔高,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雹,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既然如此,我今日,
便成全你沈文修的这一片赤诚孝心!”“从今天起,你,就搬出我沈家,带着你的亲娘,
自立门户去吧!你既是举人,便该有自己的府邸。往后,你就亲自为你亲娘端茶送水,
晨昏定省,让她老人家颐养天年,安享富贵。如此,方能全了你母子情深,
也让你在这清河县,落下一个‘至纯至孝’的千古美名!”“我林淑珍,抚养你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