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桃月初三柳芽一寸，嫩黄初破。县医院的回廊里，春子把一只缠枝莲纹的荷包攥得起了潮。荷包里原是空的，只余一缕去年晒干的艾香，此刻却仿佛压了一座山——那是替闺友阿梨付过的药钱。阿梨躺在产床上，汗湿的额发像乌墨贴在蛋壳上，唇色却淡得几乎透明。稳婆撩帘出来，一盆血水泼在阶沿，溅起几点猩红，像早春的桃花提早谢了。春子低头，看见自己青布鞋尖被染上一抹，心口突地一跳。她想抬手去擦，却听见一把折扇“啪”地敲在掌心。扇骨是紫檀的，雕着和合二仙，扇面却素白，只写“清赏”二字。执扇的人微微俯身，一袭墨绿湖绉长衫，衣角用银线暗绣折枝梅，日光一照，闪得春子眯了眯眼。“小娘子可愿随我回府？三月为限，偿此药钱。”声音不高，却带着温温的潮气，像春夜里的酒，未饮先醉。春子抬眼，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底下是一口古井，黑得能映出人影。她忽然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一声重过一声，竟把周遭的哭声、脚步声都盖了过去。她想说“不”，喉咙却像被艾香呛住，只挤出一个低低的“好”字。那人颔首，折扇轻合，扇尖顺势挑起她下巴，像在品鉴一只细瓷。春子觉得面皮发烫，垂下眼帘，只见扇柄上坠着一枚小小玉坠，羊脂白，雕成一条盘曲的小蛇，蛇信子恰好抵在她唇角，凉丝丝的。阿梨的呻吟从帘内传来，春子猛地回神，转身想进去，却被那人侧身挡住。“人已无碍，留婆子照看即可。”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方才一盆血水只是春日里寻常的雨。春子愣神的功夫，已有小厮上前，将一只绣鸳鸯的锦袋递到阿梨枕畔。袋口松了松，露出里头白花花的一锭细丝银子，像一弯冷月。阿梨伸手抓住春子的腕子，指甲掐进皮肉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别去……那是狼窝。”春子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把被汗水浸皱的薄被往上掖了掖，声音轻得像飘絮：“三月而已，等我回来吃你的喜酒。”她转身时，听见阿梨在身后哭，哭声像一根细线，拴在她脚踝上，每走一步都勒得生疼。可她已经顾不得了。廊外的日影斜斜地切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此刻就预支了后半生的路。府邸在县东，临水。一路青幔小轿，轿帘是半旧的绛色纱，绣着折枝海棠，风一吹，花影乱摇。春子坐在里头，膝上搁着一只小小的包袱，里头包着两件换洗衣裳、一把牛角梳、半块用旧了的桂花胰子。轿子微微晃，她低头数轿帘上的海棠花，一朵、两朵……数到第七朵时，轿停了。脚夫打起帘子，春子弯腰出来，一抬头便看见乌油大门上钉着兽面铜环，环上缠红绸，绸色褪得发白，像久无人居的喜幛。门槛极高，她提起裙角，露出一截葱白似的脚踝，跨过去时，听见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叹了口气。门内是另一番天地。青砖铺地，缝里钻出几茎倔强的青苔，被阳光一照，绿得晃眼。正对着的是一座太湖石假山，石孔里嵌着一只小小的铜鹤，鹤嘴衔环，环下悬着一串铁马，风一过，丁零当啷响。春子立在影壁前，忽然想起阿梨的话，心里打了个突。她捏紧包袱带子，指节泛白，却见先前那绿衫人负手立在回廊下，正含笑看她。“春子姑娘，”他唤她名字，像唤一只猫，“这府里规矩不多，只一条：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房门。”他说话时，风把铁马声吹碎，零零落落散在春子耳畔。她低头应“是”，余光瞥见他腰间玉佩一晃，仍是那条小蛇，只是蛇眼用朱砂点了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当晚，春子被安置在西厢。房是旧房，家具却新，榉木架子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帐钩是银打的并蒂莲。窗下一张书案，案上搁着一盏琉璃灯，灯罩上绘着墨兰，灯火一映，兰叶仿佛活过来，在墙上游走。春子坐在床沿，听远处更鼓隐隐，一声慢似一声，像有人在黑处拖着重物走。她睡不着，起身推窗。窗外是一株老梅，枝丫斜伸，几乎探进窗来。月光底下，花瓣薄如冰片，风一吹，便簌簌地落，有几片飘进窗，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雪。她忽然想起阿梨的哭，想起那盆血水，想起门槛上褪色的红绸，心口便像被梅枝戳了一下，细细地疼。更鼓又起，这回近了许多，仿佛就在窗根下。春子屏息，听见脚步踏在青砖上，沙沙的，像蛇游过草丛。她想起那条玉蛇，脊背一阵发冷，伸手去关窗，指尖却碰到一物——冰凉的、滑腻的，像是……蛇皮？她猛地缩手，灯火一跳，灭了。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一声重过一声。窗外风停了，梅枝不再摇，却有一缕极轻的香气飘进来，甜得发腻，像是……桂花胰子混着血腥气。春子僵在原地，直到东方微白，那香气才渐渐散了。天亮后，春子才知道，西厢隔壁，原是沈万楼早夭的妾室旧居。那妾室死于难产，血把床褥浸得透湿，洗了三遍才勉强能用。昨夜那香气，便是旧血返潮，混着梅花的冷香，成了府里无人敢提的“春瘴”。春子听完，只是低头整理包袱，把那块桂花胰子用帕子包好，塞到箱底最深处。她抬头时，阳光正好穿过窗棂，在她脸上切出一道金线，照得她眼底一片澄明，像早春的湖面，冰层下暗潮已生。卷二
榴月·排局榴花照眼时，府里起了暑气。沈万楼在偏厅设竹帘，帘外一缸金鱼，缸底沉着几枚铜钱，阳光一晃，水纹把“富贵”二字摇得稀碎。春子每日寅末起身，先到厨房看参汤火候，再去帐房对牌。她把六位娘子的名字写在竹筹上：潘绣、李萍、阿蛮、小馥、玉奴、银筝，另添一支空筹，写“春子”二字，插在末位。竹筹插在乌木匣里，每日酉时由沈万楼亲自抽取，抽中者，夜里便去他房里“对帐”。竹筹在匣里哗啦一响，像骨头碰骨头。春子低头捧匣，余光瞥见自己那支，绿漆写的小字，排在末尾，像条尾巴。第一晚，抽中的是潘绣。绣娘穿石榴红纱，鬓边插金累丝榴花，走路时花瓣乱颤。春子替她捧铜盆，盆里盛着玫瑰露。绣娘抬手让春子擦背，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腕子，低声笑：“小管家，你排得一手好筹，可把自己也排进来？”春子垂眼不语，只把帕子拧得滴水。第二晚，抽中李萍。李萍身弱，晚风一吹便咳。春子捧姜汤侍立，听见帐内沈万楼笑：“你这身子，怕是经不住我。”李萍咳得更急，像要把肺也咳出来。春子悄悄把空筹往匣底又塞了塞。第三晚，抽中的是那支空筹。沈万楼捏着它，眯眼看春子：“既写了名，便算应局。”春子跪下，额头抵着青砖：“奴婢粗笨，怕污了爷的榻。”沈万楼用扇柄挑起她下巴，笑纹里带着冷：“怕什么？你既会算筹，便算一算，我今夜要的是人，还是心？”春子被留至四更。更深露重，窗外石榴花被月光洗成惨白。她躺在榻沿，身下是鸳鸯戏水的锦褥，褥角却绣着密密的“卍”字，像一张网。沈万楼鼾声起时，她悄悄起身，赤足踩在凉席上，像踩在一面镜子上。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额上汗珠滚落，在枕上洇出一朵暗色的花。天未亮，她回西厢，先不洗漱，只把昨夜那支空筹投入灶膛。竹片遇火，噼啪一声，像孩童的笑。火光映在她眼里，一跳一跳。卷三
荷月·偷灯荷香浮院，夜风穿堂。沈万楼与潘绣又起口角，一盏琉璃灯碎在脚下。灯罩裂成三瓣，灯油溅上春子裙角，她蹲身去拾，指尖被割破，血珠滚在碎琉璃上，像一粒朱砂。灯座暗格随之松动，掉出一方小玉牒，寸许长，上刻“夜赠东阁老大人明珠二颗，期以盐引五十”。春子用汗巾包了，藏入绣枕，心跳如鼓。收拾残灯时，潘绣倚栏冷笑：“碎了好，省得夜夜照人丑态。”李萍在旁劝：“姐姐慎言，仔细爷恼。”绣娘甩袖而去，榴红裙裾扫过门槛，留下一线胭脂色。春子低头，见自己绿裙上也沾了红，像石榴汁，又像血。当夜，沈万楼宿在李萍处。春子值更，抱膝坐在长廊下，听远处蛙声。三更鼓响，她摸出玉牒，对着月光看，字缝里仿佛有黑影蠕动。她忽然想起阿梨的话——“那是狼窝”。一阵风过，荷叶哗啦响，像无数手掌在拍栏杆。春子把玉牒贴胸收好，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夜色里散了。次日，沈万楼查问灯碎缘由。潘绣推说猫扑。春子跪在一旁，手里捧着新灯，灯罩绘墨兰，比旧灯更薄，仿佛一碰就碎。沈万楼接过，指尖在兰叶上抚过，忽道：“春子，你手怎么了？”春子将受伤的手指藏进袖里，答：“回爷，被兰叶划的。”沈万楼看她一眼，没再问。春子退下时，听见背后他笑对潘绣：“兰叶尖，人心更尖。”午时，春子去库房取缎匹，路过假山。石孔里那只铜鹤依旧衔环，环下铁马却少了一枚。春子驻足，见石脚青苔上落着一点红——是昨夜灯油？还是别的？她弯腰欲看，忽觉背后一凉，回头却空无一人。只有风把她的影子推在假山上，像一幅薄薄的剪纸。卷四
桂月·封诰桂子飘香那日，府里搭了彩棚。沈万楼穿绛纱直裰，腰束玉带，站在厅前。鼓乐三响，小厮抬出一块金漆匾额，上书“行首”二字。春子被唤上前，双手接过小银钥匙，钥匙轻得像一片落叶，却压得她腕骨生疼。沈万楼朗声笑道：“此后内外帐目，皆由春子掌管。”众人齐贺，声浪涌来，春子低眉，看见自己绿罗裙下露出一点鞋尖——那双旧青布鞋，鞋面已起毛，像不合时宜的往事。夜里设宴。潘绣换了杏红牡丹纹纱衣，鬓边金步摇颤颤巍巍，每一颤都晃出冷光。她举杯向春子：“小当家，日后多照应。”春子含笑饮了，酒入喉却苦。李萍坐在末席，手帕掩口，咳声细碎。沈万楼左拥右抱，醉眼迷离，忽把春子拉至膝前：“你算得清盐引，算得清人心么？”春子垂眼，看见案下一只猫窜过，尾巴扫翻了一只空杯，杯滚到地，滴溜溜转，像骰子。宴罢，春子回房。灯油将尽，火苗一跳一跳，墙上她的影子忽长忽短。她取出玉牒，在灯下又看一遍，指尖在“东阁老大人”几个字上停住，仿佛能摸出暗槽里的血。她取针，在玉牒背面轻轻刻下一道，像划开一条看不见的绳。窗外桂树沙沙落香，香气浓得发苦。卷五
菊月·焚券霜降前后，篱菊半残。沈万楼连日奔波，夜宿外宅。春子值夜，听更鼓敲过三更，雨声淅沥。她捧参汤入书房，见沈万楼伏案，案上摊着一纸新契，墨迹未干：若身死于**之事，家财尽散。沈万楼抬眼，眼底血丝如蛛网：“春子，你看这字写得如何？”春子答：“爷的字向来好。”沈万楼笑，笑纹里带着倦：“好字管不住好命。”春子退下，回房取出自己早拟的草契，内容与案上那纸一字不差，只是落款处空着。她走到廊下，雨丝扑在脸上，像细针。火石一擦，火苗舔上纸角，契纸蜷缩，黑灰随风飞散。火光映在她眼里，一跳一跳，像极小的鬼火。纸灰落在雨里，转眼没了颜色。次日，沈万楼归来，面色潮红，步下虚浮。春子扶他入房，听见他喉咙里咯咯响，像有痰塞住。她转身去倒茶，忽听身后“咚”一声，回头见沈万楼已倒在地上，手指痉挛，抓向虚空。春子扑过去，听见他含糊吐出两个字：“冷……酒……”声音戛然而止，像琴弦忽断。府中大乱。潘绣披发奔来，金钗斜坠，一把揪住春子衣领：“昨夜是你值夜！”春子任她摇晃，目光穿过绣娘肩头，看见窗外一株老梅，花苞未放，枝丫却已在风里颤抖。她轻轻吐出一句：“爷的酒，是绣娘温的。”潘绣手一松，脸色煞白。卷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