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东角有块晒太阳的宝地,石板被太阳烤得暖烘烘,躺上去像刚出锅的烙饼背面。
我裹着最软的云锦薄被,刚把姿势调整到最舒坦的“咸鱼瘫”。“娘娘!娘娘!
”小宫女春芽跑得钗环乱颤,活像身后有狗撵。我眼皮都懒得抬。“天塌了?
”“陛……陛下来了!正往咱们昭阳殿去呢!”“哦。”我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
“让他等会儿,我晒完这面儿。”春芽急得快哭出来:“娘娘!柳贵妃也在呢!
她今儿穿得跟朵牡丹花似的,抱着新谱的曲子……”“挺好。”我含糊应着,
阳光晒得后背暖融融,舒服得脚指头都蜷起来了,“让她唱,唱累了正好歇歇。
”春芽彻底没声了。估计是觉得摊上我这么个主子,职业生涯基本到头。我叫苏倦,
大胤王朝的贵妃。人生信条就一个字: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省事儿绝不折腾。进宫三年,
别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就我,成功把皇帝睡成了“睡在上铺的兄弟”——字面意思。
他批奏折到深夜,懒得回寝殿,时常在我外间的软榻上凑合。挺好,互不打扰。赵昭,
也就是皇帝,显然没打算等我“晒完这面儿”。他那双镶着金线的龙靴停在我脑袋边上,
投下一片阴影,刚好挡住我的太阳。“苏贵妃。”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慢吞吞掀开一条眼缝:“陛下万安。”他居高临下,
眼神在我身上那床皱巴巴的薄被和沾着草屑的头发上溜了一圈。“柳贵妃新谱了《凤求凰》,
请朕品鉴。”“挺好。”我真诚地点头,“柳妹妹才情出众。”他蹲了下来,离我极近。
龙涎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有点好闻。“苏倦,”他连名带姓叫我,带着点探究,
“你就没什么想跟朕说的?没什么……想求的?”我想了想,认真道:“陛下,您能让让吗?
挡着我太阳了。”赵昭:“……”他身后的老太监福顺,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赵昭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走了。春芽扑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娘娘!
您吓死奴婢了!”我打了个哈欠:“怕什么,陛下又不吃人。去,给我翻个面儿。
”柳如絮没唱成《凤求凰》,据说皇帝半路被边疆急报叫走了。这消息传到昭阳殿时,
我正指挥小太监把晚膳摆在我晒太阳的石板边上。四喜丸子,清蒸鲈鱼,桂花糖藕,
还有一盅熬得浓稠的燕窝粥。
御膳房总管是我“睡在上铺的兄弟”亲口关照过的——贵妃娘娘的口味,怠慢不得。
春芽一边布菜,一边忧心忡忡:“娘娘,您今日驳了陛下面子,柳贵妃那边肯定又要生事了。
”我夹起一个胖乎乎的丸子:“她能生什么事?顶多编排我懒,不敬君上。”“娘娘!
”春芽急了,“这还不够严重吗?”“傻丫头,”我满足地咬了一口丸子,“你家娘娘我,
打从进宫第一天起,脸上就刻着‘懒’字。陛下不知道吗?他比谁都清楚。真要治我的罪,
还能等到今天?”春芽愣住,好像有点道理。我咽下丸子,慢悠悠道:“他啊,就是闲得慌,
想看看我这咸鱼还能不能扑腾两下。懒得理他。”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柳如絮搞事的决心。
她没在“懒”和“不敬”上做文章,她搞了个大的。三天后,宫里设宴,给太后贺寿。
按规矩,三品以上妃嫔都得献礼。柳如絮献上了一尊三尺高的红珊瑚,流光溢彩,
据说价值连城,哄得太后眉开眼笑。轮到我了。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等着看我这咸鱼贵妃能拿出什么玩意儿。我示意春芽。
春芽捧着一个极其普通的……陶土花盆上来了。盆里蔫头耷脑地长着一株绿油油的……草?
柳如絮用帕子掩着嘴,娇笑出声:“苏姐姐这礼物……真是别致。不知是什么仙草灵药,
妹妹眼拙,竟认不出呢。”太后也皱起了眉。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
但足够清晰:“回太后,这不是什么仙草。这叫‘菘’,也叫白菜。
是臣妾亲手在昭阳殿后院种的。”大殿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连赵昭都放下了酒杯,
眼神莫测地看着我。柳如絮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声音陡然尖利:“苏贵妃!
你竟敢拿这等粗鄙之物,亵渎太后圣寿!你眼里还有没有太后,有没有陛下!
”我一脸无辜:“柳妹妹此言差矣。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心怀万民。民以食为天,这白菜,
正是百姓餐桌上最常见的菜蔬,饱腹活命之物。臣妾献此‘百财’,一愿太后福泽绵长,
身体康健,如这白菜般水灵精神;二愿我大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百姓餐餐有‘百财’可食,安居乐业。此等寓意,如何能称‘粗鄙’?
难道柳妹妹觉得百姓赖以活命的口粮,是粗鄙之物?”我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有理有据,
还顺手扣了顶“看不起百姓”的大帽子过去。柳如絮的脸唰地白了:“你……你强词夺理!
”太后却盯着那盆白菜,脸上的不悦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动容。
她出身并不显赫,年轻时也尝过民间疾苦。“好一个‘百财’!”太后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赞许,“苏贵妃有心了。此礼,哀家甚是喜欢。质朴无华,却心意深重。赏!
”柳如絮精心准备的红珊瑚,瞬间被我那盆价值几文钱的白菜衬得俗不可耐。
她死死攥着帕子,指甲都快掐断了,看我的眼神淬了毒。赵昭端起酒杯,
遮住了嘴角那一丝压不下去的笑意。柳如絮的报复来得又急又狠。没过几天,
御膳房总管陈公公被拿下了。罪名是克扣份例,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据说从他房里搜出的金银,足够买下小半条街。这事本来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坏就坏在,
陈公公是我“关照”过的人。
柳如絮的人立刻就把风往我这边引:“听说陈公公对昭阳殿格外尽心,苏贵妃的份例,
都是挑最好的送……”潜台词:他贪的钱,指不定进了谁的口袋。赵昭派人来查。
查账的太监在昭阳殿盘桓了一整天。春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娘娘!
他们不会硬给您泼脏水吧?”我正歪在贵妃榻上,就着春芽的手吃冰镇葡萄。
“账本不是都给他们看了吗?清者自清。”“可柳贵妃那边……”“她蹦跶不了多久。
”我吐出葡萄籽,懒洋洋道,“等着吧。”果然,第二天,查账的结果还没出来,
后宫先炸了锅——柳如絮被禁足了。罪名是:构陷妃嫔,妄图以巫蛊之术祸乱宫闱!据说,
是在她心腹宫女的床下,搜出了一个扎满针的布偶,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人赃并获!柳如絮哭天抢地喊冤,说是被人栽赃。可谁会信?她陷害我的动机实在太充足了。
消息传到昭阳殿时,春芽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娘娘!您真是料事如神!
柳贵妃这次彻底完了!”我慢悠悠地翻了一页话本子:“嗯。”“娘娘,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用巫蛊这招?所以提前……”春芽凑过来,眼睛亮晶晶。
我抬眼瞥了她一下:“春芽,你看本宫像是会未卜先知、还费那劲儿去栽赃的人吗?
”春芽噎住:“……不像。”“那就是了。”我重新把目光投向话本子,“懒人有懒福。
巧合罢了。”其实哪有什么巧合。柳如絮身边那个“心腹”宫女,半年前家里遭了灾,
她偷偷托人往宫外送银子,被我发现。我顺手帮了一把,没让她还钱,
只让她帮我留意柳如絮的动向,关键时候递个话就行。柳如絮想陷害我,
指使她在我的膳食里动手脚。那宫女不想真害人,又不敢违逆主子,两头为难之际,
想到了我的“恩情”。她偷偷找到我的人,把柳如絮的计划和准备用来栽赃我的布偶都说了。
我只是让人……把布偶上的名字换了一下,再“帮”她藏得更“用心”一点而已。借力打力,
顺水推舟,省时省力。多好。柳如絮被废了贵妃位,打入冷宫。后宫格局重新洗牌。
新上位的李昭仪、张婕妤们摩拳擦掌,把昭阳殿当成了新的靶子。
各种邀约雪花般飞来:赏花、品茶、听戏、打马吊……无一例外,都带着试探和拉拢。
我的回复千篇一律:不去,要睡觉。她们大概觉得我瞧不起人。于是,
新的流言起来了:苏贵妃恃宠生骄,目无下尘。赵昭来昭阳殿的次数,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
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深夜。他不再问我“想求什么”,而是开始跟我“闲聊”。
聊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如何打机锋。聊北边的旱情,南边的水患。聊他批不完的奏折,
和永远睡不够的觉。我大部分时间都嗯嗯啊啊地敷衍,偶尔实在被他念得烦了,
就蹦出一句:“陛下,要不您也学我,躺会儿?”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探究,有疲惫,
还有一丝……羡慕?“苏倦,”有一天深夜,他靠在我的软榻上,捏着眉心,“你这昭阳殿,
像个乌龟壳。”我正数着窗外的星星,闻言随口道:“挺好,安全。”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他低低说了一句:“是啊,挺好。”夏天到了,
宫里热得像蒸笼。新晋的李昭仪提议去京郊皇家别苑避暑。赵昭准了。妃嫔们欢天喜地,
忙着收拾行装,准备在行宫大展拳脚,争取圣心。我病了。太医诊了又诊,
只说是“体虚畏热,心气不足”,需得静养,不宜车马劳顿。赵昭来看我。我裹着薄被,
脸色苍白春芽给我扑了厚厚一层粉,
说话有气无力:“陛下恕罪……臣妾怕是……不能伴驾了……”他坐在床边,
手指拂过我额头蹭掉了一点粉。“真去不了?”我虚弱地咳嗽两声,
眼神无比真诚:“辜负圣意……臣妾……惶恐……”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
仿佛能穿透我脸上那层厚厚的粉,看到我骨子里的懒筋。半晌,他忽然笑了,
带着点无奈和了然。“罢了。你就在宫里好好‘养病’吧。朕让人多送些冰来。
”“谢陛下隆恩。”我“感激涕零”。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走,
整个皇宫瞬间清净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我的“病”立马好了。昭阳殿成了我的天堂。
冰块管够,堆在巨大的铜盆里,丝丝冒着凉气。我穿着最轻薄的纱衣,
光脚踩在光滑微凉的金砖上。让春芽把软榻搬到临湖的水榭,三面环水,风一吹,透心凉。
话本子堆成小山,瓜子花生蜜饯果子一应俱全。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发呆就发呆。
唯一的“劳作”,就是傍晚太阳落山后,提着小桶,去后院给我那一畦宝贝白菜浇水。
看着它们水灵灵地长高,特别有成就感。偶尔,赵昭会派人送信回来。
信里写着行宫琐事:李昭仪和张婕妤为了争一只画舫拌嘴了。
太后在行宫后山发现了一眼温泉。他猎到了一头罕见的白鹿。我让春芽磨墨,提笔回信,
言简意赅:“挺好。”“挺好。”“挺好。”春芽看着那鬼画符般的字和千篇一律的内容,
直叹气:“娘娘,您好歹多写几个字啊……”我叼着笔杆:“写多了手酸。
”避暑的队伍回銮时,已是秋高气爽。妃嫔们个个容光焕发,仿佛都得了天大的恩宠。
只有赵昭,眼底带着更深沉的疲惫。他回宫后的第一晚,没召任何人侍寝,直接来了昭阳殿。
我正盘腿坐在软榻上,和春芽抢最后一颗糖炒栗子。门帘一响,赵昭走了进来。
我和春芽都僵住了,手里还捏着半颗栗子壳。赵昭的目光扫过我光着的脚丫,散乱的头发,
榻上摊开的话本子、瓜子皮、栗子壳……最后落在我因为抢到栗子而得意扬扬的脸上。
空气安静得可怕。春芽噗通一声跪下了,抖如筛糠。赵昭挥挥手,
福顺很有眼色地把人都清了出去。他走到榻边,坐下,拿起我摊开的话本子翻了翻,
嗤笑一声:“《霸道王爷爱上我》?苏贵妃好兴致。”我默默把脚丫缩回裙摆里,有点尴尬,
但不多。“闲来无事……解解闷。”他放下书,侧头看我,眼神像在审视一件稀奇的物件。
“行宫夜宴,丝竹管弦,美人环绕,争奇斗艳。”我没接话,等着他的下文。“朕坐在那儿,
”他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看着她们笑,看着她们闹,看着她们费尽心思讨好朕,
揣测朕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只觉得累。透不过气地累。”他顿了顿,
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苏倦,只有想到你在这里,裹着被子,吃着零嘴,
看着这些没营养的话本子,谁也不用搭理,朕才觉得……”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才觉得,有那么一块地方,是让人喘口气的。”我眨眨眼,有点意外。这话听着,
怎么不像责怪?“所以,”他身体微微前倾,离我近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在宫里,真的只是为了躲懒?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知道朕会回来?
”这问题有点危险。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还有眉宇间化不开的倦意,想了想,
决定实话实说。“陛下,”我指了指窗外,“您看这天,蓝不蓝?
”赵昭:“……”“这风吹着,舒不舒服?”他下意识点头。“这栗子,
”我剥开手里那颗抢来的战利品,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香不香?”赵昭彻底无语了,
扶额叹气:“苏倦,朕在跟你说……”“陛下,”我咽下栗子,打断他,眼神无比清澈坦荡,
“人活着,能吃好睡好,有太阳晒,有风吹,有零嘴吃,不用提心吊胆看人脸色,
不用勾心斗角争来抢去……这日子,它不香吗?”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真诚邀请:“您试试?躺会儿?这软榻,可舒服了。”赵昭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