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崩断的锁链
校服很旧,洗得发白,肩头的位置还有个明显的撕裂口,那是上午被张超那伙人硬生生扯坏的。
他怀里抱着个破旧的纸箱,里面是他所有的书本和杂物——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通知上冰冷的铅字像烙铁烫在心上:“林野同学因严重违反校规,屡教不改……予以开除处分。”
违反校规?
林野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铁锈味。
嘴角的淤青还在一跳一跳地疼。
他不过是拒绝了张超那伙人让他替考的要求,不过是张超把他堵在厕所隔间里拳打脚踢时,他咬破了对方手臂上的一块皮。
然后,就成了“屡教不改”,成了“寻衅滋事”。
因为张超的爹是镇上的主任,是学校年年表彰的“杰出校友”,是给学校捐了电脑和空调的人。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他想起张超那伙人得意的眼神,想起班主任王老师那副语重心长却透着厌烦的嘴脸:“林野啊,你成绩是很好,年级第一,可做人不能这么偏激!
张超同学那是跟你闹着玩,你怎么能咬人呢?
学校压力很大,你回去好好反省吧……” 反省?
反省什么?
反省自己不该反抗?
不该在他们把写着“野种”、“克死爹妈的扫把星”的纸条塞进他课桌时,把纸条扔回去?
纸箱很沉,勒得他手指发麻。
他一步一步走在泥泞的村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尖上。
家,那个歪斜的茅草屋,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显得更加破败。
那是他和爷爷唯一的窝。
爷爷……想到爷爷,林野心里那点被屈辱和愤怒烧灼的硬壳,裂开一道缝隙,涌出酸涩的暖流。
只有爷爷,无论多难,总会给他留一碗热乎的糊糊,会用那双粗糙的手拍拍他的头,说:“小野,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咱不跟他们争,咱心气儿得往高了看…”近了。
篱笆歪斜着,院子里一片狼藉。
几只瘦鸡惊恐地缩在墙角。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佝偻着,被一个魁梧的身影推搡着。
王癞子!
那破锣嗓子即使在雨声中也异常刺耳:“林老根!
听说你家的野狗敢在学校欺负老子的儿子?
滚出来!
敢动老子的儿子?
反了他了!
今天不扒他一层皮,老子跟你姓!”
王癞子喷着唾沫星子,油腻的脸上横肉跳动,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推在爷爷枯瘦的胸膛上。
林老根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哼。
他脸上带着那惯常的、近乎卑微的讨好笑容,声音在雨里发颤:“癞子…癞子兄弟…娃不懂事,娃不懂事啊…他…他不是有意的…我…我替他给你磕头赔罪…” 说着,老人竟真的作势要往下跪。
“爷——!!”
一声嘶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撕裂了雨幕。
林野的眼睛瞬间赤红!
所有的屈辱,所有在学校被压下去的怒火,所有积攒了十六年的憋屈,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刺目的一幕彻底点燃、引爆!
什么忍耐?
什么心气儿往高了看?
去他妈的心气儿!
“王癞子!
***你祖宗!!”
林野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狠狠扔掉怀里的纸箱,书本杂物散落一地,泥水西溅。
他整个人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朝着王癞子猛扑过去!
王癞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一个趔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凶戾的怒火取代:“小野种!
找死!”
他仗着人高马大,反手就揪住了林野湿透的衣领,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就朝林野脸上砸来!
林野不管不顾,像头发疯的幼兽,指甲抠,牙齿咬,膝盖死命地顶撞!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了他!
撕了这个欺负爷爷的畜生!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泥水翻腾,咒骂和低吼混杂在哗哗的雨声中。
“住手!
小野!
别打!
别打啊!”
林老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老泪纵横。
他挣扎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野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想把他拉开,“听爷的话!
松手!
快松手!”
林野被爷爷的手拉住,动作一滞。
就在这分神的刹那,王癞子瞅准空档,一记沉重的勾拳,带着风声和雨水的冰冷,狠狠砸在林野的左脸上!
“砰!”
剧痛伴随着一种骨头碎裂的闷响炸开!
林野眼前一黑,半边脸瞬间麻木,嘴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身体晃了晃,一颗带着血沫的牙齿从嘴里飞了出去,落在泥水里。
“爷!”
林野顾不上钻心的疼痛,猛地扭头看向爷爷。
就在他扭头的瞬间,混乱的扭打中,王癞子一个凶狠的挣脱动作,手臂猛地向后一挥,肘部重重撞在了正死死拉着林野的林老根胸口!
“呃啊!”
老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身体像片枯叶般向后倒去,后脑勺“咚”的一声,狠狠磕在门槛那块凸起的、坚硬冰冷的石墩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爷爷倒下的身影,后脑勺磕在石墩上那沉闷的声响,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他的心脏!
“爷——!!!”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林野喉咙里炸开,盖过了所有的雨声。
他猛地甩开王癞子,像疯了一样扑到爷爷身边。
林老根软软地瘫倒在泥水里,额角被石墩磕破,殷红的血混着泥水,迅速在他灰白的头发下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爷!
爷你醒醒!
爷!”
林野浑身抖得像筛糠,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手忙脚乱地想扶起爷爷,指尖触到的皮肤一片冰凉。
“小…小野…”林老根似乎被晃动惊醒了一丝意识,极其微弱地发出气音。
“爷!
你别说话!
我背你去医院!
我们去医院!”
林野的声音带着哭腔,又被他死死压住。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爷爷背起来。
老人的身体轻飘飘的,却又沉重得像座山。
林野双腿打颤,几次差点摔倒,膝盖重重磕在泥地里,但他死死咬着牙,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框借力,终于把爷爷背到了背上。
冰冷刺骨的雨水浇在两人身上。
林野迈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村道上狂奔。
背上爷爷的身体在颠簸中无力地晃动着,每一次晃动都像刀子剜在林野的心上。
他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哀鸣。
“小…野…”背上传来爷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气若游丝。
“爷!
你别说话!
坚持住!
快到了!
医院快到了!”
林野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他强迫自己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放…放我…下来…”林老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
我不放!
爷你别说话!”
林野疯了一样摇头,汗水混着雨水和血水从额头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孩…孩子…”林老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瞬,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和释然,“爷…不拖…你后腿了…”林野狂奔的脚步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林老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答应…爷…替爷…去看看…上面的…风景…别…别像老头子…一样…窝在这…憋屈…憋屈一辈子了…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猛地打断了他的话。
林野感到背上一阵温热粘稠的液体迅速渗透了他单薄的校服,紧接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猛地冲入鼻腔!
“爷——!!!”
林野发出绝望的嘶吼,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托住背上的爷爷。
然而,背上那点微弱的重量,消失了。
林老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搭在林野的肩窝,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断绝。
他瘫软的身体像一袋失去支撑的糠皮,缓缓地、不可逆转地从林野剧烈颤抖的背上滑落。
“噗通。”
老人沾满泥泞和鲜血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再无声息。
世界,死寂了。
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冰冷地冲刷着一切。
林野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塑。
他保持着背负的姿势,双手还徒劳地伸在背后,仿佛想抓住那己经逝去的温度。
时间凝固了,雨点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感觉不到。
他慢慢、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泥水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爷爷的眼睛还半睁着,浑浊的瞳孔映着灰暗的天空,那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对“上面风景”的微弱向往。
嘴角蜿蜒着一道刺目的、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血痕。
“……” 林野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从指尖到牙齿,每一寸骨骼都在咯咯作响。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空洞和冰冷,瞬间攫住了他。
然后,这股冰冷猛地炸开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点的怒吼,猛地从林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又像积压了十六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爷爷身边冰冷的泥水里,膝盖砸在碎石上,皮开肉绽,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双手死死抓住爷爷冰凉僵硬的手,指甲深深抠进老人粗糙的皮肉里,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沾满泥浆的地面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愤怒和彻底坍塌的绝望。
雨水疯狂地浇灌着他,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泪水和泥浆。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呜咽渐渐低了下去。
林野慢慢抬起了头。
脸上的泪水、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睛……所有的痛苦、绝望、迷茫,在那双眼睛里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取代。
赤红的血丝布满了眼白,瞳孔深处却像两块浸透了寒冰的黑曜石,幽深得不见底,折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非人的狠戾与决绝。
仿佛有什么东西,某种一首束缚着他的、名为“忍耐”和“期望”的脆弱锁链,在爷爷身体滑落、在血染泥泞的那一刻,被彻底地、残酷地崩断了!
他死死盯着爷爷嘴角那道刺目的血痕,又缓缓抬起自己沾满泥泞和爷爷鲜血的手。
雨还在下,冰冷无情。
茅草屋在风雨中飘摇,如同一个巨大的、破败的坟墓。
林野跪在泥泞中,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把终于出鞘、沾满了血与泪的凶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