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茅草屋下的光
村西头老林家那间歪斜的茅草屋,像个蜷缩在风雪里的老人,瑟瑟发抖。
屋顶的茅草被风掀起又落下,土坯墙的缝隙里,风拼命往里钻,吹得屋里豆大的油灯火苗忽明忽灭,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林老根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怀里紧紧裹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
包袱里,一张冻得发青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嘴唇乌紫,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这是他在后山背柴时,在雪窝子里发现的弃婴。
裹婴的薄被冻得硬邦邦,婴孩的啼哭早己被冻没了声息,只剩一点微弱的心跳证明他还活着。
“造孽啊……”林老根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悯,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冰凉的脸颊,立刻又缩了回去,仿佛怕自己的粗糙硌疼了这脆弱的生命。
他把孩子又往自己单薄的旧棉袄里揣了揣,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这块小小的冰坨。
屋里冷得像冰窖,唯一的火盆里只有几块将熄的炭火,散发着聊胜于无的微温。
他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像这漏风的茅草屋,西面透寒,吃了上顿没下顿。
可看着怀里这奄奄一息的小生命,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点悲悯慢慢化开,沉淀成一种近乎固执的柔和。
“来了…就是缘分,小东西。”
门外,风雪更大了,拍打着腐朽的门板砰砰作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推搡。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小婴孩在林老根笨拙却倾尽所有的照料下活了下来,有了个名字:林野。
村里人都说,老林头自己都养不活,又捡个野种回来,真是穷疯了还嫌命长。
林野渐渐长大,成了个沉默寡言、眼神却格外清亮的孩子。
他像株野草,在贫瘠的土壤里顽强地活着。
林老根的“窝囊”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他种地勤恳,老实巴交,从不与人争抢。
村东头的王癞子家田埂霸道地往他家这边拱,拱掉了他几垄苗,林老根只是蹲在地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叹口气,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剩下的地再往里让让。
邻家的鸡鸭跑进他巴掌大的菜园子,啄食那点可怜的菜苗,他也只是挥挥手,把它们轻轻赶走,从不曾上门理论。
“爷,他们凭啥?”
小林野攥着小拳头,看着自家菜园里被啄得七零八落的嫩苗,眼睛瞪得溜圆,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
隔壁王癞子媳妇那尖利的嘲笑声还飘在风里:“穷酸样儿,几根破菜秧子也当宝!”
林老根放下手里修补的破箩筐,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林野刺猬似的硬头发,脸上沟壑纵横,却努力挤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拉着林野走到茅草屋前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指着树上忙碌的蚂蚁:“小野,看那些蚂蚁,忙忙碌碌,搬着比它们大得多的东西。
人活着,也这样。
力气要用在正道上,用在扛起自己的担子上。
跟人争那点鸡毛蒜皮,耗神费力,不值得。”
他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贫瘠的山梁,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咱们人穷,志气不能穷。
心气儿得往高了看,甭管别人咋样,咱们自己得站首溜喽。”
林野似懂非懂,顺着爷爷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灰蒙蒙的天和光秃秃的山。
爷爷说的“高了”,在哪儿?
窝囊气却不会因为你的退让而停止。
那天傍晚,林野从村外捡柴回来,刚走到自家篱笆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王癞子那破锣嗓子嚣张的叫骂和爷爷压抑的闷哼。
“林老根!
***养的野狗崽子今天敢瞪老子?
活腻歪了?”
王癞子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堵在林家低矮的土院门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老根脸上。
林老根佝偻着背,挡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近乎卑微的讨好笑容:“癞子…娃小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我替他给你赔不是…赔不是?
拿嘴皮子赔?”
王癞子三角眼一翻,伸手猛地一推林老根枯瘦的肩膀。
老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勉强扶住门框才站稳。
“没钱是吧?
也行!”
王癞子眼神扫过院子角落那几只瘦骨嶙峋、正在啄食几粒瘪谷子的鸡,“把那只芦花鸡给我拎走!
就当给老子赔罪了!”
那是家里唯一一只下蛋勤快点的母鸡,是爷孙俩油盐酱醋的重要指望。
林老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挡在鸡笼前:“癞子…这…这鸡…娃还指着它下蛋…滚开!
老不死的!”
王癞子身后一个青年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上前又是一推搡。
林老根这次没能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磕在门框突出的木刺上,立刻渗出血来,染红了灰白的鬓角。
“爷——!”
林野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扔掉背上的柴捆,红着眼睛就要冲过去。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响。
“小野!”
林老根顾不得额头的剧痛和眩晕,挣扎着坐起来,厉声喝止。
他看着孙子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屈辱的眼睛,声音陡然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别动!
听爷的!
别动!”
林野的拳头死死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看着王癞子狞笑着,像拎垃圾一样拎起那只惊恐扑腾的芦花鸡扬长而去。
爷爷佝偻着,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的血混着泥土,流到脸上,又被他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开,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那抹惯常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又回到了他脸上,只是这次,那笑容里浸满了苦涩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林野一步一步走过去,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蹲下来,用袖子去擦爷爷脸上的血污。
他的手抖得厉害。
“爷…”声音带着哭腔,又被他死死憋住。
林老根按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掌带着泥土的粗糙感。
他咧了咧嘴,额头的伤口被牵动,疼得他吸了口冷气,却还是努力笑着,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头顶茅草屋的房梁,那里有一片被风掀开的破洞,露出外面灰暗却高远的天空。
“小野啊…甭看眼前这点糟烂事儿…”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人活一口气。
爷窝囊,是爷没本事。
可爷这心里头…总想着…想着这屋顶破洞上头,还有好大好大一片天呢…那上头…有云彩,有日头,有风…干净着呢…比这地上的泥巴强…”他浑浊的眼睛透过那个破洞,望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那抹苦涩的笑里,竟奇异地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再难…再苦…咱也得替自己,往那上头看看…看看上面的风景…那才叫活过…”他收回目光,用力握了握林野冰凉的小手,那点微弱的光亮仿佛也传递了过来,“记住了…小子…”林野抬起头,顺着爷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个屋顶的破洞。
破洞外面,是灰暗压抑的天空,寒风卷着雪沫子从破洞里灌进来,冰冷刺骨。
上面的风景?
那灰蒙蒙、刮着冷风的天,有什么好看?
可爷爷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却像一颗烧红的炭,烫在他冰冷的心口,留下一个灼热的印记。
他不明白,但他记住了。
记住了爷爷此刻的笑,记住了他额头上那道混着泥土的血痕,更记住了那句如同烙印般刻进脑海的话——“再苦…都得替自己…去看看上面的风景…”寒风呜咽,吹得屋顶破洞边缘的茅草簌簌作响,像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将爷孙俩依偎在冰冷泥地上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晃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