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风光的一天,是被人喊“绷开姐”那天。那是在八十年代,
我女儿孟雪拿下全市青少年绘画大赛金奖的颁奖礼上。当她穿着洁白公主裙,
像个小天鹅般站在聚光灯下时,我身上那件小了一号的定制旗袍,在全市的电视直播镜头前,
崩开了。“呲啦”一声,腋下的缝线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炸开,露出里面土气的棉毛衫。
满堂哄笑里,我看到女儿骤然僵硬的背影。旗袍是女儿“亲手为我设计”,
我不忍她前途蒙上污点,涨红着脸,对着话筒承认是我自己爱美,偷偷改小了尺寸。
我狼狈下台,刚躲进后台,就听见女儿带着哭腔扑进我丈夫孟建国怀里。“爸,都怪她!
那旗袍本来是给柳阿姨做的,她也不看看自己那身板,把我的心血全毁了!害我丢人!
”我丈夫,红星纺织厂最年轻的厂长孟建国,轻拍着女儿的背,语气里满是无奈。
“好了雪儿,别气了。要不是你妈非要跟着,今天陪你领奖的,就该是柳阿姨。
”我站在阴影里,浑身的血都凉了。01“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
欢迎本届青少年绘画大赛金奖得主,孟雪同学,以及她的家人,一同上台分享这份荣耀!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老式音响传遍整个礼堂,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掩不住那份激昂。
我紧张地攥了攥手心,旁边的丈夫孟建国已经站起身,
矜持地整理了一下他那身崭新的干部服,一脸与有荣焉的微笑。“秀兰,走了。”他催促我。
我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身上这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紧紧绷在身上,
每走一步都感觉布料在发出哀鸣。这是女儿孟雪第一次为我“设计”的衣服,
说是为了配得上今天这个大场面。我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平时穿的都是耐磨的工装,
哪里穿过这么金贵的料子。叉开得极高,领口也紧,稍微动一下就勒得慌。
“雪儿设计的真好看,就是……是不是有点小?”我早上换衣服时,对着镜子小声嘀咕。
镜子里的我,腰腹间的赘肉被勒得无所遁形,
那是常年三班倒和为他们父女俩操劳留下的痕迹。“妈,你懂什么审美!
”孟雪不耐烦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柳阿姨都说这是最时兴的款式,你就是胖了,
少吃点不就行了?”柳阿姨,柳玉蓉,我丈夫的办公室秘书,
一个刚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文化人。身段窈窕,说话总是细声细气。
孟建国也说:“孩子一片心意,你穿上就是了,挺精神的。”我便再没多话。
为了女儿的荣耀,我愿意忍受这点不自在。聚光灯打在脸上,热得发烫。
我努力挤出最得体的笑容,站在女儿身边。她今天像个小公主,接受着所有人的瞩目。
我看着她,二十年纺织车间里吸入的棉絮似乎都化作了此刻心头的甜。
主持人将话筒递到我面前:“孟雪妈妈,作为培养出如此优秀女儿的母亲,
您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吗?”我激动得嘴唇都在抖,刚张开嘴,想说“谢谢大家”,
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呲啦——”一声清晰的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间隙里,
通过话筒被无限放大。我浑身一僵。腋下的位置,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紧绷的布料彻底崩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棉毛衫。台下先是死寂,
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闪光灯疯了一样对着我猛闪,
镜头毫不留情地对准我裂开的衣服和尴尬到无措的脸。我感觉自己被剥光了,
扔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边的女儿,背影僵得像块石头。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屈辱。不,
我不能让她因为这个被指指点点。这件衣服,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设计”的。
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涌上心头。我抢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脸烧得通红,声音却异常清晰。
“对不住,对不住大家。这衣服……是我自己觉得腰粗,想改瘦一点显身材,
结果针线活不到家,闹笑话了。跟孩子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说完,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冲下了台。身后,是孟建国接过话筒在打圆场的声音,
还有女儿细细的啜泣声。我躲进空无一人的后台化妆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才感觉双腿在不住地发抖。礼堂里的掌声再次响起,那是给我女儿的。这就够了。
我这点脸面,算什么。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刚想迎出去,
却听见了女儿带着哭腔的抱怨。“爸,都怪她!我说了让她别来,她非要来!现在好了,
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有个‘绷开姐’妈了!以后我在同学面前还怎么抬头?”我的心,
猛地一沉。02“雪儿,小声点。”孟建国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这事不怪你。”我贴在门后,连呼吸都忘了。门板很薄,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锥子,
一下下扎进我耳朵里。“怎么不怪我?所有人都知道旗袍是我画的图样!
”孟雪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被宠坏的蛮横,“早知道就不该让她穿!
那旗袍本来是给柳阿姨做的,人家什么身段?她也不看看自己那水桶腰,能穿得上吗?
把我的心血全毁了!害我丢人!”柳玉蓉……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原来是给她做的。
那个身姿纤细,总是穿着得体连衣裙,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的女人。
我丈夫孟建国轻声安抚着我们共同的女儿:“好了雪儿,别气了,气坏了身子爸爸心疼。
你妈她……她毕竟是工人出身,不懂这些场面。要不是她非要跟着,今天陪你领奖的,
就该是柳阿姨。她穿着肯定合身,也能给你撑场面。”“就是啊!”孟雪的哭声渐渐小了,
变成了委屈的抽噎,“柳阿姨那么有气质,跟我们才是一家人。爸,你什么时候跟她离婚啊?
我不想再有这么个丢人的妈了!”“快了,雪儿,快了。”孟建国叹了口气,
“等你的升学宴办完,我就提。你放心,爸不会让你再受委屈。”我站在门后,一动不动,
感觉不到身体的寒冷,因为心已经冻成了冰坨。原来,我二十年的付出,在他们眼里,
只是一个“工人出身”的累赘。原来,我引以为傲的女儿,早就盼着我被另一个女人取代。
原来,我深爱的丈夫,已经和别人规划好了没有我的未来。他们口中的“升学宴”,
是我准备掏空所有积蓄,为女儿办得风风光光的庆功宴。而这场宴会之后,
就是我被扫地出门的日子。多么可笑。我刚刚还在台上,为了维护她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把自己作践成一个笑话。而她,转过身就和我的丈夫,商量着如何将我踢出这个家。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们似乎是去了另一个房间。我慢慢直起身,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身上那件崩裂的旗袍滑稽地挂在身上,
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绷开姐”?媒体的镜头真毒。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丝绒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我抬手,
狠狠擦掉眼泪。哭什么?为这两个人,不值得。我脱下那件旗袍,团成一团,
看也没看就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然后换上自己来时穿的蓝色工装外套,那身衣服旧了,
但每一个针脚都妥帖。我拉开门,礼堂外的走廊空空荡荡。
孟建国他们大概是去接受记者采访,享受属于他们的荣耀时刻了。也好。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电视台大楼,拦下了一辆路过的三轮车。“师傅,去红星厂家属院。
”夜风吹在脸上,很冷,却让我无比清醒。孟雪,孟建国,柳玉蓉。这场戏,该换个唱法了。
03三轮车在夜色里颠簸,嘎吱作响,像我快要散架的心。车夫是个话痨,
从后视镜里瞅见我脸上的泪痕,搭话道:“大姐,跟家里人吵架了?这大半夜的,
有啥事不能好好说。”我没吱声,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路灯昏黄,
把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好好说?我和孟建国,曾经也是什么都能好好说的。
我们是厂里的双职工,住一个筒子楼,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聪明,有上进心,
就是成分不太好,处处受排挤。我看中他的人,不顾父母反对,一门心思嫁给了他。
为了让他能安心搞技术,评职称,我把家里所有事都包了。孩子我带,老人我伺候,
白天在车间摇纱,晚上回家还要踩缝纫机接活补贴家用。那几年,我熬得两眼通红,
手上全是针眼和烫伤的疤。他一步步从技术员,升到车间主任,再到副厂长,直到去年,
坐上了厂长的位置。我们从筒子楼搬进了宽敞的家属楼三居室,日子越过越好。
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苦尽甘来,有福气。我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指,
上面有一层去不掉的茧。这是我操劳半生的“福气”。女儿孟雪从小就比别的孩子金贵。
她要学画画,一套进口的颜料笔要花掉我半个月的工资,我眼都不眨就给她买。
她说想去省城看画展,我求爷爷告奶奶,搭上厂里运货的卡车,带她去开了眼界。
她说筒子楼环境差,影响她创作,孟建国就去找关系,硬是提前分到了这套家属楼。
我们把她捧在手心里,以为能养出一朵娇艳的花。没想到,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她嫌弃我这个当妈的“工人出身”,嫌弃我粗糙,嫌弃我上不了台面。她向往的,
是她爸身边那个叫柳玉蓉的女人,那个有文化、有身段、会说漂亮话的女人。
三轮车停在了家属院门口。我付了钱,机械地往楼上走。楼道里黑漆漆的,
声控灯坏了几天了,孟建国说忙,一直没顾上报修。以前,我都是摸黑上下,
心里却亮堂堂的,因为家里有等我的丈夫和女儿。今天,我才发现,这条路,原来这么黑,
这么长。我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屋子里整整齐齐,窗明几净,都是我一手收拾出来的。
玄关的鞋柜上,还摆着我早上给他们擦干净的皮鞋。客厅的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挂着孟雪从小到大的各种奖状,从“三好学生”到今天的金奖,几乎铺满了半面墙。这些,
曾是我的骄傲。现在看来,每一张鲜红的奖状,都在嘲笑我的愚蠢。我站在客厅中央,
二十年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将我淹没。那些日日夜夜的付出,
那些自我牺牲的感动,在后台那几句冰冷的话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疲惫。我为了这个家,已经弯了二十年的腰。现在,我不想再弯着了。
04我没有开灯,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径直走进了孟雪的房间。
她的房间是家里最大、朝向最好的一间。里面摆着崭新的书桌和画架,
墙上贴着外国明星的海报。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我拉开衣柜,
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裙子。
的确良的、灯芯绒的、还有几件是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的“港风”衬衫。每一件,
都是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她买的。我面无表情地把这些裙子一件件扯下来,
扔在地上。然后是书桌。桌上摆着她全套的画具,德国产的颜料,各种型号的画笔,
还有一摞摞昂贵的画纸。这些东西,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
只知道它们花光了我好几个月的加班费。我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股脑地扫进一个大麻袋里。
画笔、颜料、调色盘……叮叮当当,像是奏响了一曲诀别的乐章。墙上那些奖状,
我一张张撕下来。撕到今天那张金光闪闪的金奖证书时,我停顿了一下。证书上,
孟雪笑得灿烂,一口白牙。我仿佛又听到了她在后台的哭诉:“都怪她!
我不想再有这么个丢人的妈了!”“刺啦——”我将证书从中间撕成两半,扔进了麻袋。
最后,我抱起床头那个她最喜欢的洋娃娃,那是她十岁生日时,
我排了半天队才从百货大楼抢购回来的。我抱着它,走到客厅。
我找出家里最大的几个麻袋和蛇皮袋,把孟雪房间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
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宝贝画具、她的一切,全都装了进去。整个过程,
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动作利落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我把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拖到门口,然后一趟一趟地,将它们从五楼搬到楼下的垃圾站。
垃圾站里堆满了各家的生活垃圾,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我解开袋子,
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扔进肮脏的垃圾堆里。那件孟雪最喜欢的粉色连衣裙,
落在了一堆烂菜叶上。那套她宝贝得不行的进口颜料,盒子摔开了,
五颜六色的膏体糊在了煤渣里。那些她引以为傲的奖状,被晚风吹得四处翻飞,
像一只只折了翼的蝴蝶。我扔掉了她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做完这一切,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扔掉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二十年的母爱,在这一刻,
被我亲手埋葬。我直起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我的新一天,也要开始了。我转身上楼,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从抽屉里翻出纸笔。“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我写得一笔一划,
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背。05孟建国和孟雪是快中午才回来的。一进门,
孟建国就嚷嚷开了:“秀兰,人呢?快做饭,饿死了!昨晚跟电视台的领导吃饭,
一晚上没吃好。”孟雪跟在他身后,一脸疲惫和不耐烦,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头版上印着她的大幅照片。我从厨房里走出来,身上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
仿佛之前那个在垃圾站里疯狂的女人不是我。“回来了?”我把菜放在饭桌上,语气平淡。
孟建国“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坐下,拿起筷子就准备夹菜。孟雪则把报纸往桌上一扔,
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困死了,要补觉,饭好了叫我。”一秒后,
她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啊——!我的东西呢!”孟雪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脸色煞白,
指着我,声音都在发颤:“我的衣服呢?我的画呢?我的奖状呢?妈,
你把我东西弄哪儿去了?”我慢条斯理地解下围裙,叠好,放在一边。孟建国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