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七年的腊月,边关的冷能冻裂石头。
我掖紧磨出毛边的斗篷,腋下夹着那杆祖传的陨铁枪,枪尖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细痕,转瞬便被新雪抹平。
忠字旗在城楼破口处猎猎作响。
风吹得猛了,撕拉一声,半片残旗挣脱桎梏,打着旋儿被卷上铅灰色的天,眨眼没了踪影。
祖传的枪杆冷得发烫。
军需处土屋前的空地上,人己围了几层。
空气又沉又硬,压在胸口。
人群中央,一个妇人跪在没踝的雪里,身子佝偻成虾米,怀中紧裹着一团辨不出颜色的破布。
那破布纹丝不动,冻得梆硬。
“官爷……行行好……”妇人声音劈了叉,像砂纸刮过冰面,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娃……娃没气了……求件袄子……裹尸……”军需官裹着簇新的灰鼠皮大氅,袖手立在屋檐下,眼皮都懒得抬。
他脚边炭盆烧得正旺,火舌舔舐空气,发出毕剥碎响。
几个亲兵按着腰刀,鼻孔喷出白气,活像槽头嚼料的牲口。
“军律!”
军需官嗓子眼挤出两个字,油腻腻的,“冬衣,按人头配发。
死人不计数!”
妇人肩膀剧烈一抖,额头猛地砸进雪里,发出闷响。
“官爷!
娃……娃刚咽气啊!
求您……”石勇就是这时候挤进来的。
这莽汉身高八尺,壮得像截城墙墩子,裹着件单薄号衣,冻得嘴唇乌紫。
他拨开人群,铁塔似的杵在粮车旁。
那粮车蒙着油布,堆得像座小山。
石勇伸出蒲扇大的手,一把攥住油布边角。
“石大个儿!”
旁边有戍卒低吼,“别犯浑!”
石勇腮帮子绷出棱角,喉结上下滚动。
他猛吸一口寒气,抬脚,狠狠踹在粮车木辕上!
“哗啦——!”
油布崩开,黄沙混着雪沫,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雪地里摊开刺眼的一片。
几粒冻硬的黍米滚落沙堆,孤零零的,像被抛弃的眼珠。
沙砾硌得人牙酸。
人群死寂一瞬。
风刮过旗杆的呜咽骤然清晰。
军需官的脸皮猛地抽搐,像被蝎子蛰了。
“反了你了!”
他尖啸一声,手指石勇,指尖抖得厉害,“拿下!
给老子拿下!”
亲兵如狼似虎扑上。
石勇低吼一声,双臂虬筋暴起,竟将两个亲兵甩得踉跄倒退。
第三个亲兵觑空抽出腰后铁鞭,手腕一抖,鞭梢撕裂空气,毒蛇般噬向石勇后背!
“啪!”
脆响炸开。
石勇身子一晃,号衣应声裂开一道大口子。
皮肉翻卷,血珠瞬间迸溅,在冷得发蓝的空气里划出几道细长红痕。
血滴砸在雪地上,嗤嗤轻响,眨眼凝成暗红冰晶。
“北狄的弯刀没砍死老子!”
石勇痛得面孔扭曲,嘶声咆哮,吼声撞在城墙根上,嗡嗡回响,“倒要死在自己人的鞭下!
天杀的狗屁规矩!”
鞭影又至!
啪啪啪!
铁鞭抽裂皮肉的声音,沉闷黏腻。
每一下都带起一溜血沫子,溅在周围雪地上,开出一串刺目的小红花。
石勇咬紧牙关,喉咙里嗬嗬作响,粗重的喘息喷出团团白雾。
他背上纵横交错,血肉模糊,血水浸透单衣,迅速冻结成冰壳,在鞭打下簌簌掉落冰渣。
我往前走了一步。
靴底踩碎一粒冻硬的沙。
军需官鼻孔里哼出冷气,踱到那堆刺目的沙土旁。
他抬起镶嵌银边的厚底官靴,狠狠碾在散落的粮袋上。
黄沙被挤压得吱吱作响。
“边军的规矩——”他拖长调子,毒蛇般的视线扫过人群,最后钉在石勇血肉模糊的背上,“活人吃沙,死人吃粮!”
他靴尖碾磨粮袋。
靴帮上金丝云纹一闪而逝——那纹路像李党暗记。
靴底碾磨粮袋的声音像嚼骨。
风卷起城头破烂的“忠”字旗。
旗面被蛀虫咬穿,又遭风撕扯,破洞处恰缺了“心”字那一笔,只剩个空洞的框。
握着枪杆的手指收紧了。
粗粝的枪身摩擦着掌心薄茧,一丝冰凉沿着手臂蜿蜒爬升。
石勇的血滴溅过来,正落在枪杆靠近手握处。
暗红粘稠,迅速冻结。
血污下,那个深深镌刻的“沈”字,边缘被染得模糊不清。
军需官犹不解恨,靴子更重地碾下去,黄沙飞溅。
“看清楚了?
这就是规矩!
谁再敢……”我没等他说完。
手腕微转,枪纂擦着地面雪沫,发出“嚓”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似冰锥凿进冻土。
军需官的话头戛然刹住。
他猛地转头,皮帽下那双细长眼睛眯起,刀子似的剐过我,落在那杆血迹斑斑的陨铁枪上。
几个亲兵下意识握紧刀柄,喉结滚动。
风扯着那面破旗,猎猎声空洞得揪心。
旗杆下,妇人抱着冻硬的婴孩,蜷缩在雪地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石勇啐出一口带冰渣的血沫,咧开嘴,嘶哑的声音竟带着一丝怪异的笑。
“老子背上……够炒三盘菜了……”他身子晃了晃,终是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雪地里,粗重的喘息喷出白雾。
血冰碴砸地的声音像碎玉。
人群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沙粒,抽打在冰冷的土墙上,沙沙作响。
枪杆上那抹暗红的血渍,顺着“沈”字的凹槽,缓缓向下蔓延了一寸。
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正汩汩渗出新鲜的痛楚。
空气里,炭火味、血腥气、还有粮袋下隐隐透出的陈腐谷物的霉味,绞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塞满每个人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