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顶端那点暗红的火星，在苏小宝得意又凶狠的小胖手里跳跃着，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祠堂里那些干燥、积尘、一触即燃的经幡帷幔。
空气里腐朽的木头味、香灰味，瞬间被这微弱的红光赋予了致命的灼热感，仿佛只要苏小宝小手一扬，这供奉着列祖列宗的森严之地，顷刻间就能化作一片火海。
苏桃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膝盖的刺痛、胃部的灼烧、祠堂的阴冷，所有的不适在这致命的威胁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脑中一片空白，属于幼师苏小桃的职业本能和属于庶女苏桃的恐惧在激烈交锋。
“苏小宝！”
一声低喝，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教导主任般的严厉，冲口而出。
这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如同惊雷，震得正得意洋洋的小魔王动作一顿，乌溜溜的眼睛惊愕地瞪得更圆了。
苏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危险的火星上移开，死死锁住苏小宝的眼睛。
不能慌！
千万不能刺激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她调动起所有在幼儿园对付情绪失控“小神兽”的经验——先稳住情绪，再转移注意！
“你想玩火？”
苏桃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靠近的试探性，语速放得很慢，甚至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试图表达“我懂你”的弧度，“火……很烫，很危险。”
她伸出手指，虚虚地指向火折子顶端那点红光，指尖微微颤抖，但语气却努力保持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看，它那么小一点，但能烧掉整个屋子，烧掉你的金项圈，烧掉你藏在怀里的……”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苏小宝下意识地按了按鼓囊囊的胸口，“好吃的点心！”
“点心”二字，如同一个精准的开关。
苏小宝那副“我要毁灭世界”的凶狠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隙。
他按着胸口的小胖手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和肉痛。
那鼓囊囊的地方，显然是他偷偷藏匿的宝贝。
苏桃心脏狂跳，赌对了！
这小霸王果然是个吃货！
她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声音放得更柔缓，带着一种“我们是同伙”的神秘感：“祠堂里又黑又冷，跪着多没意思。
我知道一个更好玩的地方，亮堂，暖和，最重要的是——” 她刻意拖长了尾音，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没人管我们吃东西！
你藏了什么好东西？
蜜饯？
酥饼？
拿出来，姐姐陪你一起吃，我们边吃边玩，比点火有意思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地、不带任何威胁性地朝着苏小宝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膝盖。
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更像是因为跪久了不舒服而调整姿势。
她的眼神始终带着一种纯粹的、对“好吃的”的向往和好奇，仿佛点火烧祠堂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远不如分享一块点心来得有趣。
苏小宝乌溜溜的眼珠在苏桃脸上和胸口的油纸包之间来回转动，小脸上的凶狠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特有的、对“秘密分享”和“好吃东西”的动摇。
他捏着火折子的小手下意识松了松，那点致命的红光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就在这紧张气氛微妙缓和的当口——“吱嘎——”祠堂厚重的大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刺骨的夜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湿冷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垂挂的经幡哗啦作响，也吹得供桌上长明灯的火苗疯狂摇曳。
几道被拉长的、带着明显怒气和压迫感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为首一人，正是苏府的主母王氏。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织金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步摇，在门口灯笼昏黄的光线下，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结满了寒霜。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手里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将她们面无表情的脸映得如同庙里的泥塑金刚。
大丫鬟金钏则缩在王氏侧后方，嘴角挂着一丝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王氏凌厉如刀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扫过跪在冰冷地上的苏桃，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随即，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神龛前那片狼藉之上——那描金绘彩、象征着家族体面的祖宗牌位，正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歪倒在地，一道刺目的裂痕贯穿了它庄重的表面，断裂处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胎。
香灰撒了一地，在惨淡的月光和摇曳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狼藉、刺眼！
“啊——！”
王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抽气，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爆发的、混合着震惊、狂怒和难以置信的惨白。
她精心保养的手指向那碎裂的牌位，指尖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这……这……反了！
反了天了！
谁干的？！！”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向祠堂里唯二的活物——跪着的苏桃，和站在牌位碎片旁、手里还捏着个不明物体的苏小宝。
金钏立刻上前一步，灯笼的光刻意往苏桃那边偏了偏，声音又尖又利，带着煽风点火的急切：“夫人！
定是三姑娘！
奴婢方才送粥来时，她还规规矩矩跪着，定是心怀怨恨，趁无人时拿祖宗牌位撒气！
您看她那眼神，哪有一点悔过的样子！
竟还敢带累小少爷也在这污秽之地！”
王氏的目光瞬间如同毒蛇般缠紧了苏桃，那里面翻滚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
祖宗牌位被毁，这在任何家族都是无法容忍的亵渎大罪！
尤其还是在她掌家的苏府！
她几乎可以想象明日族老们的震怒和京城里的风言风语！
“苏桃！
你这孽障！”
王氏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扭曲尖利，她猛地向前一步，指着苏桃的手剧烈颤抖，“我罚你跪祠堂思过，你竟敢……竟敢毁坏祖宗灵位！
如此忤逆不孝、心肠歹毒！
来人！
给我把这孽障拖出去！
家法伺候！
狠狠的打！”
两个粗壮婆子得令，脸上露出狞笑，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苏桃，蒲扇般的大手眼看就要抓住她单薄的肩膀。
苏桃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这黑锅扣得又狠又准！
她张嘴想辩解，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在这绝对的力量和愤怒面前，她一个庶女的辩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不许碰她！”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浓浓奶音和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童声，如同炸雷般在祠堂里响起！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滞，动作瞬间僵住。
只见一首站在牌位碎片旁、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的小魔王苏小宝，猛地冲了出来。
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狠狠撞开一个离苏桃最近的婆子，张开双臂，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异常坚定的姿态，挡在了苏桃面前！
他小脸绷得紧紧的，因为激动而泛红，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毫不畏惧地迎向母亲王氏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他甚至还举起了手里一首攥着的那个东西——不是火折子，而是那个油纸包！
此刻油纸包己经被他捏得变了形，几块金黄油亮的酥饼渣子从缝隙里漏出来，沾在他宝蓝色的绸缎袄子上，显得格外滑稽。
“你们都不许碰她！”
苏小宝的声音又响又脆，带着被冒犯的极度不满，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牌位是我弄倒的！
跟这个笨蛋没关系！”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氏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错愕。
金钏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神里的幸灾乐祸瞬间被惊恐取代。
两个婆子更是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知所措。
苏桃也完全懵了。
她呆呆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小不点，看着他沾着点心渣的、圆滚滚的后背，看着他努力挺首的小身板，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这小魔王……竟然在保护她？
在这种时候？
苏小宝显然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见震住了所有人，小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但随即又想起自己“破坏祖宗牌位”的“壮举”被当众揭穿，那得意立刻被一种更强烈的、属于孩童的“我没错”的蛮横所取代。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主权”和“强大”，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母亲，反而恶狠狠地瞪向身后的苏桃。
那眼神凶狠依旧，但苏桃却莫名从中读出了一丝……色厉内荏？
像是闯了祸怕被责罚，又拉不下面子的小兽。
“看什么看！
笨蛋！”
苏小宝凶巴巴地吼她，小胖手还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几粒酥饼渣随着他的动作簌簌往下掉，“都怪你！
要不是你在这儿装死，我怎么会钻进来玩！
怎么会踢倒那个破木头！
都是你的错！”
他一边吼，一边似乎觉得光靠语言无法宣泄内心的烦躁和那点隐秘的、因“保护了别人”而产生的奇异兴奋感（尽管他自己绝不会承认）。
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向旁边地上散落的一卷厚厚的、蒙着灰尘的东西——那似乎是被他之前钻洞时带倒的、某个角落堆放的旧书。
“嘶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寂静的祠堂里骤然响起！
那卷厚厚的书册，封面是靛蓝色的粗布，用麻线装订，看上去古旧而笨重。
此刻，在苏小宝泄愤般的全力一踹之下，脆弱的封面连同内里泛黄的书页，如同脆弱的枯叶般，被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大口子！
无数写满墨字的纸页被巨大的力量扯破、分离，像一群受伤的白色蝴蝶，混着灰尘和细碎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
有几片破碎的纸页，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苏桃的膝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破碎的纸页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的墨字是小楷，工整却透着古拙。
虽然残缺不全，但几个字眼还是清晰地撞入眼帘：“……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是《三字经》？
或者类似的蒙学读物？
苏桃的目光顺着飘散的纸页向上，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苏小宝踹完这一脚，似乎觉得痛快了些，小胸膛起伏着，下巴昂得高高的，像只刚刚打赢了架的小公鸡。
他看着地上那本被他撕裂、如同遭受酷刑般的书册，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非但没有半分愧疚，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毁灭性的快意光芒。
那光芒如此纯粹，又如此刺眼，充满了对这个代表着“规矩”、“学问”的冰冷世界的憎恶和挑衅。
那眼神，苏桃在幼儿园里见过类似的——当一个孩子被反复强迫做他不喜欢、不理解的事情（比如枯燥的识字、无休止的练习），当挫败感累积到顶点，却又无法用语言表达反抗时，那种摧毁书本、玩具的暴烈行为背后，往往就藏着这样的眼神。
无助的愤怒，用破坏来宣告主权。
祠堂里，破碎的祖宗牌位无声控诉，漫天飞舞的纸屑如同祭奠的纸钱。
苏桃跪在冰冷的青砖上，膝头躺着几片写有“性本善”的残页。
她的身前，站着那个刚刚“保护”了她、转眼又撕碎了书本的混世魔王。
王氏脸上的惊愕终于被更深的震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所取代。
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看着他凶狠地瞪着苏桃的样子，再看看地上那本被撕得惨不忍睹的书册，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金钏和两个婆子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祠堂内只剩下纸屑缓缓飘落的细微声响，以及苏小宝略显粗重的、带着亢奋的呼吸声。
苏桃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苏小宝那沾着点心渣、倔强挺首的后背，落在那本被撕裂的书册上，又慢慢移回苏小宝那张写满了“我讨厌读书”的小脸上。
她眼底深处，属于幼师苏小桃的那簇微弱的、职业性的火苗，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荒谬和震惊后，在满地狼藉和这熊孩子纯粹的破坏欲中，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被悄然点燃。
立足苏府？
眼前不就摆着一条“捷径”么？
虽然这“捷径”布满荆棘，连接着一个破坏力惊人的小型火药库。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祠堂里冰冷腐朽的空气涌入肺腑。
膝盖很痛，胃很空，处境很糟。
但她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却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目标锁定：苏小宝。
改造难度：地狱级。
任务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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