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镜(慧明慧明)最新完结小说_完结版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无心之镜(慧明慧明)

雨。

冷雨。

秋日的冷雨，不似春雨缠绵，夏雨狂放，只一味地冷，一味地沉。

像是天公也负了重伤，淌下无穷无尽的、冰凉的血液，扯天扯地地泼洒。

雨水砸在破败的庙瓦上，噼啪声密如战鼓，又顺着屋顶的几处破洞，汇成灰亮的水线，利剑般坠入殿内，在梳羽身前的泥地上，凿出一汪不断破碎又重圆的浅洼。

他没躲。

他甚至看得入了神。

水珠砸下，在水面撞得粉身碎骨，化作一圈圈徒劳扩张的波纹，挣扎着涌向边缘，最终力竭，归于彻底的平静，然后等待下一次的坠落与粉碎。

这过程，仿佛蕴含着某种永恒的禅机。

风从洞开的门窗蛮横灌入，撩动他额前几缕散发，也戏弄着殿中那堆将熄未熄的篝火。

火光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跳跃，明明灭灭，一如未曾勘破的生死幻象。

“砰——！”

庙门不是被推开，是被一股绝望的蛮力撞得砸向墙壁。

一道黑影随之踉跄跌入，裹挟进的不仅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更有一种实质般粘稠的杀意，瞬间挤占了庙内原本清冷的空间。

是个黑衣刀客。

他的刀还死死攥在手中，刀尖滴落的血珠，在潮湿的地面上，无声绽开一朵朵诡艳的、暗红的花。

他脸色苍白如浸水的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犹作困兽之斗的狼。

他野兽般的目光瞬间就攫住了火堆旁的梳羽。

惊愕只在他眼中存在了一刹，便被更深的凶戾与警惕覆盖。

“滚出去！”

他低吼，声音因伤痛而砂纸摩擦般沙哑，却依旧带着刀刃淬火后的锋锐与滚烫。

梳羽没有滚。

他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一分。

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片小小的水洼上，仿佛那里正上演着宇宙生灭的至理，远比一个濒死刀客的威胁更值得关注。

“我叫你滚！”

刀客的耐心与生命一同在飞速流逝。

他猛地扬起手中刀，刀光映着残火，将弥漫的杀气瞬间凝练为一点寒星，首指梳羽。

森寒之气竟迫得那篝火“噗”地一声矮了下去，庙内光影骤暗。

梳羽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却并非探向身旁那柄被粗麻布严密包裹的长物。

他只是极从容地伸出两指，从肩头拈起一片不知何时飘落的枯叶，指尖轻弹，任其飘零落地。

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与庙里凝滞欲血的空气格格不入。

“你的杀气，”梳羽的声音响起，平首如线，没有起伏，听不出喜怒，如同在陈述“水往低处流”一般自然，“浊了这里的雨声。”

刀客一怔。

他闯荡半生，刀口舔血，见过跪地求饶的懦夫，也见过以命相搏的豪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是痴傻？

还是……“你……雨很大，”梳羽截断了他的话头，第一次抬起眼，望向刀客。

他的眼睛很亮，却非刀剑反射的凛冽寒光，而是像被这场秋雨从亘古长夜中洗出来的星辰，清澈，深邃，清晰地映照着跳动的残火，也分毫不差地映照出刀客此刻的狼狈、狰狞，与深藏的恐惧。

“不妨等雨停了再决定，”梳羽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建议的意味，只有一种洞悉后的淡然，“是杀我，还是杀你自己。”

刀客握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梳羽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一丝评判。

只有一种……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广袤如夜的悲悯。

那悲悯，比世上最锋利的刀锋更冷，也更让他无所遁形。

他一身浴血搏杀练就的、视之为生命的杀气，在这双眼睛面前，竟如沸汤泼雪，瞬息间土崩瓦解，消散于无形。

“我……”刀客喉结剧烈滚动，想挤出几句狠话，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组织。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每一次咳嗽都猛烈牵扯着肺部的伤口，带来濒死般的痛楚。

梳羽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他咳，看着生命如何在这具躯壳内痛苦地挣扎。

随后，他拿起身旁的水囊，又拾起那个自己喝了一半的酒葫芦，姿态寻常地一并抛了过去。

“水能解渴。

酒能暂缓疼痛。”

他复又低下头，凝视着那洼被雨水不断践踏的水面，声音近乎自语：“但你的心若静不下来，到不了江城，肺脉一断，神仙难救。”

刀客接住两物，呆立当场，像一尊突然被抽去魂魄的泥塑。

他猛地拔开酒塞，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

辛辣的暖流粗暴地滚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咳嗽与钻心的痛。

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庙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雨声、火舌舔噬柴火的哔剥声，以及两个陌生人交错却不相通的沉重呼吸。

良久。

“你……为何帮我？”

刀客的声音里，带着耗尽一切后的疲惫，与一丝茫然的无措。

梳羽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片水洼。

“雨没有帮你，也没有阻你。”

他说，语气淡得像要化在空气里，“我亦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天际透出一抹鱼肚般的、微弱的光。

刀客用刀拄地，挣扎着站起身，将那只酒葫芦轻轻放在地上，壶底与地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他对着那个始终静坐、仿佛己与这破庙融为一体的背影。

“酒……还剩半壶。”

说完，他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一眼梳羽，转身，步履依旧踉跄，但来时那股与天地为敌的疯狂杀意，己然消散。

他的身影，很快便被山林间弥漫的、乳白色的晨雾温柔吞噬。

梳羽缓缓起身，姿态依旧从容，拂了拂衣上沾染的微尘。

他背起那柄自始至终未曾解开一寸布帛的陌刀，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山神庙。

天边，有一线微光，执着地穿透了厚重的、仿佛永无止境的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