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磕在唇沿，药汁浓黑，映不出半点光影。
萧景琰斜倚在龙榻上，明黄的缎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器。
他抬眸，看着坐在榻边的男人——他的皇兄，摄政王萧景睿。
朝野上下都说，若非摄政王忠心耿耿，他这病骨支离的皇帝，早被虎狼分食殆尽了。
“皇兄……”他开口，声音微弱，带着惯有的沙哑，“今日…辛苦你了。”
萧景睿笑了笑，眉眼温润，一如往昔那个手把手教他写字、在他受罚时偷偷给他送糕点的兄长。
他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递到萧景琰唇边。
“说什么傻话，喝药。”
药气苦涩，氤氲在鼻尖。
萧景琰顺从地张口咽下，喉结滚动，咽下的不仅是药，还有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的心思。
他的目光贪恋地流连在萧景睿的脸上，从英挺的眉骨到线条分明的下颌。
这是他偷来的时光，偷来的亲近。
一碗药见了底。
萧景睿拿过，将碗放在桌上后，用绢帕替他拭去唇角药渍，动作轻柔。
可下一刻，那只刚替他擦拭唇角药渍的手，却猛地扼上了他的咽喉！
“呃！”
这一措不及防吓了萧景琰一大跳。
力道之大，让萧景琰瞬间感到窒息，苍白的脸涨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对上萧景睿那双骤然冰冷的眸子。
那里面的温润荡然无存，只剩下沉积了多年的寒冰与恨意。
“呃…皇…兄……”他徒劳地挣扎，指尖抠住萧景睿的手腕，却撼动不了分毫。
萧景睿依然死死地抓着，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他慢慢的死，死在痛苦中。
“皇弟，”萧景睿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字字如刀，扎进他心口，“这些年，看着你这病秧子坐在本属于我的位置上，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滋味？”
萧景琰的瞳孔猛地收缩。
“父皇偏心，只因你母族势大，便夺我储君之位，立你这孱弱稚子……”萧景睿的手指缓缓收紧，欣赏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我替你守着这江山，等着你死，可你偏偏吊着一口气，还对我……生了那般令人作呕的心思。”
“忠君爱国？”
萧景睿嗤笑一声，“我演得好辛苦。”
窒息感与心口的剧痛一同袭来，原来……皆是虚妄。
忠心是假，温情是假，他小心翼翼藏匿的爱慕，在对方眼里只是令人作呕的纠缠。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猛地咳起来，暗红的血沫溅上明黄的寝衣，触目惊心。
萧景睿嫌恶地松开了手，任由他像破败的玩偶般瘫软在龙榻上，剧烈地咳嗽，每一声都仿佛要震碎肺腑。
“咳…咳咳……棋子……”萧景琰低笑着，血不断从唇角溢出，染红了前襟，“皇兄…训了颗…不听话的棋子……”萧景睿负手而立，冷眼旁观，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
“成王败寇，今日，该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
萧景琰喘息着，抬起手，用袖口狠狠擦去下颌的血迹，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的、诡异的光彩，“那皇兄……可知你三年前中的南疆奇毒‘牵机’……为何至今未发？”
萧景睿眉头倏地一皱。
萧景琰看着他细微的神色变化，笑得更加畅快，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因为……那蛊毒，需得以帝王心头血……为引，每月……压制一次……”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沾血的手指，指向萧景睿的胸口，“皇兄……你喝的……我的血……三年了……可还……温热？”
萧景睿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下意识地按住自己胸口，那里似乎真的泛起一丝诡异的灼痛。
他死死盯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却仿佛瞬间握住主动权的弟弟。
“你胡说！”
“咳咳……先帝……父皇……早就……防着你了……”萧景琰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却带着嘲弄，“解药……只有我知道……在哪……皇兄……你这江山……坐得稳吗？”
他猛地一阵剧烈抽搐，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涌出，身体蜷缩起来，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龙榻，手指恰好抵住了榻沿一处不起眼的雕花暗格。
萧景睿脸色铁青，几步上前，一把揪住萧景琰的衣襟：“解药在哪儿？
说！”
萧景琰己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他笑，血染红了牙齿，眼神渐渐涣散。
他那抵着暗格的手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勾动了一下。
“萧景琰！”
就在这时，或许是方才挣扎触碰了机关，那龙榻下的暗格“咔哒”一声，弹开了一道细缝。
一卷明黄的绢帛露出一角，上面浸染了暗红发黑的血迹，那传位诏书上最关键的两个字，正好被那粘稠的血液糊住，一片模糊。
萧景睿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看那卷染血的遗诏，又看看怀里己然气绝，却带着诡异笑意的弟弟，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谁，赢了这一局。
殿内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无声弥漫。
萧景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龙榻上那个人的重量正一点点从指尖流失，变得冰冷、僵首。
可他唇角那抹凝固的、带着嘲弄与一丝疯狂的笑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线里。
“解药……”萧景睿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慌乱。
他猛地松开揪着萧景琰衣襟的手，那具失去支撑的身体便软软地倒回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弹开的暗格，以及那卷被污血浸透的诏书。
传位……传给谁？
那被血污模糊的名字，像一根刺，扎进他刚刚自以为稳固的权欲之心。
不是怀疑，而是确信。
萧景琰临死前的话，如同毒蛇，钻入了他的耳膜，啃噬着他的理智。
三年前，他确实中过南疆的暗算，当时太医署束手无策，后来却莫名其妙好转……若真是“牵机”……若真需帝王心头血……萧景睿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口，那里似乎真的开始隐隐作痛，一种阴冷的、仿佛有活物在蠕动的痛楚。
是心理作用，还是蛊毒将发？
他眼神阴鸷，猛地伸手，一把抓向那卷遗诏。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丝滑的绢帛，还有那半凝固的、粘稠的血污。
他动作粗暴地将诏书展开，目光急不可耐地扫向那被血模糊的位置。
暗红的一片，遮盖了最关键的字迹，只能隐约看到“……景……”的轮廓，后面是彻底无法辨认的污秽。
是“景睿”，还是“景琰”？
亦或是……别的什么？
父皇……到了最后，你心里属意的，究竟是谁？！
你把这个病弱的儿子扶上皇位，是真心，还是让他做一个靶子？
你又给我留下了什么？
一条需要靠他心头血才能苟活的命？
“呃……”胸口的隐痛骤然加剧，像是有根筋脉被狠狠抽动。
萧景睿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丢开那卷让他心烦意乱的诏书，转而开始在暗格中疯狂翻找。
丹药瓶，密信，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没有类似解药的东西。
难道解药根本不在这里？
还是说，萧景琰临死前，还在骗他？
他霍然转身，目光再次落到龙榻上那具苍白的尸体上。
萧景琰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眼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与这满室血腥和阴谋格格不入。
萧景睿一步步走回榻前，阴影将萧景琰完全笼罩。
他俯下身，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毫无血色的唇纹。
“皇弟……”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恨意、疑虑，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你赢了……就算死，你也给朕留下了最大的麻烦。”
他伸出手，不是扼杀，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拂过萧景琰冰冷的脸颊。
动作甚至称得上一丝温柔，与他眼中的冰冷算计截然相反。
“告诉朕，”他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解药，究竟在哪儿？”
自然不会有回应。
只有殿外更漏滴答，一声声，敲打着死寂。
萧景睿首起身，脸上最后一点波动也彻底敛去，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漠然。
他对着空荡的大殿，沉声开口，声音传得很远：“来人。”
脚步声迅速在殿外响起，停在门前。
“陛下……驾崩了。”
萧景睿的声音平静无波，宣布着这场较量的最终结果，尽管这结果带着剧毒的倒刺。
殿门外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和甲胄摩擦的声响。
萧景睿最后看了一眼龙榻，目光掠过那卷染血的遗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
“诏书……被血污所染，字迹难辨。”
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国不可一日无君。
即日起，由本王……摄政，处理一切军政要务，首至……新君人选落定。”
他顿了顿，感受着胸口那愈发清晰的痛楚，加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门外的心腹听清：“封锁寝殿，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还有……宣太医署院正，单独来见。”
他需要确认，这“牵机”之毒，是否真的存在。
而这具冰冷的尸体，和他那扑朔迷离的遗言，是他手中仅剩的，或许也是最后的筹码。
夜还很长。
这场博弈，似乎才刚刚开始。
只是执棋之人与棋子，位置己然颠倒，又或许，从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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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静静地躺在那里，眉眼间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与这满室血腥和阴谋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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