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在我家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细致地安排好一切，看着妈妈喝下安神汤，情绪略微平稳后，才起身告辞。
他没有开车，而是走向了公交站台。
夜已深，站台空无一人。
昏黄的路灯将他精瘦的身影拉得很长，透着一种与这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孤寂。
我悬浮在他身后，默默地跟着。
公交车摇摇晃晃，载着零星几个疲惫的夜归人。
顾言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流光，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甚至……落寞。
他没有回市区那些看起来像科技新贵该住的公寓，而是在一个离我家不算太远，但明显老旧许多的片区下了车。
然后，他拐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精品超市。
我跟着他飘进去，看着他径直走向女性用品区。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发卡、丝巾、首饰，神情专注，不像是在给女朋友挑选礼物，更像是在……完成某种郑重的仪式。
他拿起一个镶嵌着细碎蓝宝石的发卡，在灯光下端详了片刻，眼神柔和了一瞬，又轻轻放下。
最终，他选了一个简单别致的珍珠发卡，一条印着星空图案的丝巾，甚至还拿了一支当下很热门的口红色号。
结账时，店员微笑着说了句“先生对女朋友真好”。
顾言没有解释，只是微微颔首，唇线抿得更紧了些，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种荒谬又酸涩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他买这些，难道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
果然，他没有回家，而是拎着那个精致的购物袋，再次走上了通往城西公墓的路。
夜更深了，墓园比之前更加死寂。
看守大爷早已熟睡，顾言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轻易地找到了一处矮墙，翻身而入。
他踏着熟悉的路径，穿过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最终，在我那块干净简洁的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爱女 安然 安息
父：安宏远 母：林婉 立
月光清冷地洒在石碑上，也照亮了他沉静的侧脸。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凝视了许久，然后缓缓蹲下身，将刚才买的发卡、丝巾，还有那支口红，小心翼翼地、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我的墓前。
接着，他又从随身携带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背包里，拿出几样东西——一个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略显粗糙的机器人小挂件，一本包装精美的、最新出版的科幻小说，甚至还有一小盒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马卡龙。
我漂浮在自己墓碑上方，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珍珠发卡，星空丝巾，热门色号口红，机器人挂件，科幻小说，甜点……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执着地，想要参与一个他从未真正参与过的、我的人生。
填补他缺席的，以及我永远缺失的时光。
“……”我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这家伙……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觉得我是个只知道打扮、看小说、吃甜品的……拜金鬼？
可是，为什么鼻子会发酸呢？
鬼不是没有眼泪吗？
顾言摆好东西，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直接在我墓前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石碑，仿佛那是他能汲取的唯一一点温暖。
然后，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罐啤酒。
“呲——”拉环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地里格外清晰。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吞咽着那苦涩的液体，也吞咽着无人可说的心事。
“安然。”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夜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猛地一颤，凑近了些。
“今天……”他又喝了一口酒，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眼神空洞，“我去看你爸妈了。阿姨又哭了很久……她很想你。”
我的心揪紧了。
“叔叔瘦了很多，烟抽得很凶……我劝不住。”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和自责。
“我……”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夜风拂过他的发梢，带着凉意。
“我今天……看到黎詹安了。”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骤然变冷，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怒意，
“他身边，还是那个楚湘莹。”
我悬浮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看起来……很好。”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那样对你之后，还活得这么心安理得！”
他的情绪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不再是那种死水般的沉静。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直到罐子见底。
他捏扁了空罐，随手放在一边，又开了一罐。
酒精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耸动。
我听到了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他哭了。
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坚毅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在我坟前，哭了。
“安然……”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
“如果……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如果我能早点……早点变得足够强大……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
他的话断断续续，淹没在哽咽和风声里。
但我的心，却因为他未竟的话语，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年？勇敢一点？
他指的是什么？校门口那次？还是那个三明治？
难道从那么早开始，他就……
我看着他因为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的精瘦背影，看着他放在我墓前那些格格不入的“祭品”，一个模糊而震撼的真相，缓缓浮现在我眼前。
这个我几乎遗忘的陌生人，这个沉默的转校生同桌，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用一种我从未察觉的方式，将我放在了心里。
并且，这份心意，沉重到在我死后，依旧支撑着他，替我尽孝，独自来此凭吊。
黎詹安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在我尸骨未寒时就与新欢厮混，甚至用我最怕的东西来折辱我。
而顾言，与我交集甚少，却在我死后，默默扛起了一切，将那份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化作了无声的守望。
何其讽刺。
何其……可悲。
顾言在我墓前坐了很久，直到两罐啤酒喝完，东方泛起微弱的鱼肚白。
他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酒精，脚步有些踉跄。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的墓碑，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眷恋，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
晨光熹微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决绝。
我看着他消失在小路尽头，又低头看了看墓前那堆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好奇，感激，酸楚，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我必须知道更多。
关于他，关于他那未说完的话，关于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
我决定，跟着他，回他所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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