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漆的气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变得更加黏稠、更具侵略性。
程砚将加热到恰到好处的固形生漆块，与精心煅烧、研磨至极细的瓦灰混合，再加入适量的桐油和松节油，开始在一方厚重的石砚上反复捶打、揉搓。
这是一个需要耐心和体力的过程，如同和面，要将所有材料充分、均匀地融合，首至达到一种充满韧性与光泽的“漆糊”状态。
他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捶打进了这团黑褐色的、散发着独特生命气息的混合物中。
屈辱、愤怒、无力感，都在这一次次的捶捣下，暂时被压制，被揉碎，转化为指尖传递来的、实实在在的触感。
然而，当他开始处理那堆碎瓷片时，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一关，是清洁。
梅瓶碎裂时，细微的粉尘和杂质会嵌入断面。
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导致后续粘接不牢，或在金缮完成后留下瑕疵。
他需要用到极细的软毛刷、棉签，蘸取特制的溶剂，在放大镜下，一点一点地清理每一个断面。
这工作极其枯燥，对眼力和耐心都是巨大的考验。
第二关，是拼接。
就像完成一幅没有图纸的、三维立体的拼图。
他需要根据碎片的形状、弧度、纹饰的走向，在脑海中先构建出完整的器型，然后找到每一片碎片应有的位置。
有些碎片边缘锐利，容易定位；有些则碎裂成不规则的形状，需要反复尝试、比对。
他用了整整两天时间，不眠不休，才勉强将所有较大的碎片，用临时固定胶带，小心翼翼地、近乎悬空地拼凑出了梅瓶大致的轮廓。
它像一个布满裂纹的、脆弱不堪的幽灵，静静地立在专门用于固定的软木支架上，仿佛一阵微风就能让它再次坍塌。
而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最难的，是那些缺失的部分。
瓶口沿有一处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崩缺，瓶身龙尾处，也有两三处细小的失落。
这些“空无”，是修复工作中最棘手的部分，需要用填补料（通常是漆糊与黄土粉的混合物）一点点堆塑出缺失的形体，再打磨平整，其难度不亚于微雕。
程砚放下手中的镊子，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高强度的工作和精神的持续紧绷，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首起僵硬的腰背，目光无意间扫过工作台角落。
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表，静静地躺在那里。
台灯的光线落在镶嵌满钻石的表圈上，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深蓝色的表盘上，星辰与月相的图案，以一种精密的、昂贵的方式排列着，美得毫无温度，如同林晚那双浅褐色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
“我让你在这个行业里消失。”
那句话，再次冷冰冰地砸进他的脑海。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块表，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拂过表盘上那梦幻的星空图案。
触感冰凉、坚硬。
这冰冷的星空，与记忆中江南窑火那灼人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红色，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的对比。
一种深刻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程家窑火的传人，此刻却要为了不被“消失”，用自己的灵魂和技艺，去修补一件被权力肆意毁坏、然后又随手丢过来要求“复原”的物品。
这哪里是修复？
这分明是一场羞辱的延续，是让他亲手将自己的尊严，与被践踏的器物捆绑在一起，进行一次屈辱的“表演”。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是他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手边的瓷质调色碟。
空碟子滚落台面，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程砚看着地上那几片廉价的、无人会在意的碎瓷，又抬头看了看支架上那件破碎的、价值连城的乾隆梅瓶。
一种无力感，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修复得了瓷器，可能修复得了这被摔得粉碎的现实吗？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生漆味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块手表，也不再去看那破碎的梅瓶幽灵。
他重新拿起工具，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一个极其微小的碎片拼接上。
只有沉浸在具体而微的细节里，他才能暂时忘记那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他取来初步调好的黑漆漆糊，用一把极细的刮刀，挑起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两片碎瓷的断面上。
然后，屏住呼吸，将它们精准地对合、按压。
多余的漆糊从缝隙中被挤出，他用蘸了松节油的棉签，极其小心地擦去。
这是一个缓慢得几乎令人绝望的过程。
一片，又一片。
时间在指尖流淌，窗外天色由暗变明，又由明转暗。
他不知道重复了这个动作多少次。
手臂酸麻，眼睛干涩刺痛。
但他不敢停。
仿佛一旦停下，那冰冷的星空和破碎的阴影就会立刻将他吞噬。
第三天夜里，当他终于用漆糊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初步粘合固定住，并用棉绳和软木进行加固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工作台上昏睡了过去。
台灯依旧亮着，光晕笼罩着那个布满黑色粘合痕迹、显得更加丑陋和脆弱的梅瓶雏形，也笼罩着他疲惫不堪的睡颜。
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表，在一旁沉默地闪烁着冰冷的光。
它像一个倒计时器，提醒着他，这场与权力、与屈辱、也与自己内心绝望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而远在巴黎另一端，那座可以俯瞰塞纳河的顶层公寓里，林晚正端着一杯红酒，听着下属汇报工作。
她或许早己忘了圣奥诺雷街背面那个狭小工作室里，还有一个正在为她一时兴起而挣扎求生的蝼蚁。
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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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捶打进了这团黑褐色的、散发着独特生命气息的混合物中。
屈辱、愤怒、无力感，都在这一次次的捶捣下，暂时被压制，被揉碎，转化为指尖传递来的、实实在在的触感。
然而，当他开始处理那堆碎瓷片时，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一关，是清洁。
梅瓶碎裂时，细微的粉尘和杂质会嵌入断面。
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导致后续粘接不牢，或在金缮完成后留下瑕疵。
他需要用到极细的软毛刷、棉签，蘸取特制的溶剂，在放大镜下，一点一点地清理每一个断面。
这工作极其枯燥，对眼力和耐心都是巨大的考验。
第二关，是拼接。
就像完成一幅没有图纸的、三维立体的拼图。
他需要根据碎片的形状、弧度、纹饰的走向，在脑海中先构建出完整的器型，然后找到每一片碎片应有的位置。
有些碎片边缘锐利，容易定位；有些则碎裂成不规则的形状，需要反复尝试、比对。
他用了整整两天时间，不眠不休，才勉强将所有较大的碎片，用临时固定胶带，小心翼翼地、近乎悬空地拼凑出了梅瓶大致的轮廓。
它像一个布满裂纹的、脆弱不堪的幽灵，静静地立在专门用于固定的软木支架上，仿佛一阵微风就能让它再次坍塌。
而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最难的，是那些缺失的部分。
瓶口沿有一处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崩缺，瓶身龙尾处，也有两三处细小的失落。
这些“空无”，是修复工作中最棘手的部分，需要用填补料（通常是漆糊与黄土粉的混合物）一点点堆塑出缺失的形体，再打磨平整，其难度不亚于微雕。
程砚放下手中的镊子，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高强度的工作和精神的持续紧绷，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首起僵硬的腰背，目光无意间扫过工作台角落。
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表，静静地躺在那里。
台灯的光线落在镶嵌满钻石的表圈上，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深蓝色的表盘上，星辰与月相的图案，以一种精密的、昂贵的方式排列着，美得毫无温度，如同林晚那双浅褐色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
“我让你在这个行业里消失。”
那句话，再次冷冰冰地砸进他的脑海。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块表，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拂过表盘上那梦幻的星空图案。
触感冰凉、坚硬。
这冰冷的星空，与记忆中江南窑火那灼人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红色，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的对比。
一种深刻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程家窑火的传人，此刻却要为了不被“消失”，用自己的灵魂和技艺，去修补一件被权力肆意毁坏、然后又随手丢过来要求“复原”的物品。
这哪里是修复？
这分明是一场羞辱的延续，是让他亲手将自己的尊严，与被践踏的器物捆绑在一起，进行一次屈辱的“表演”。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是他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手边的瓷质调色碟。
空碟子滚落台面，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程砚看着地上那几片廉价的、无人会在意的碎瓷，又抬头看了看支架上那件破碎的、价值连城的乾隆梅瓶。
一种无力感，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修复得了瓷器，可能修复得了这被摔得粉碎的现实吗？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生漆味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块手表，也不再去看那破碎的梅瓶幽灵。
他重新拿起工具，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一个极其微小的碎片拼接上。
只有沉浸在具体而微的细节里，他才能暂时忘记那庞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他取来初步调好的黑漆漆糊，用一把极细的刮刀，挑起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两片碎瓷的断面上。
然后，屏住呼吸，将它们精准地对合、按压。
多余的漆糊从缝隙中被挤出，他用蘸了松节油的棉签，极其小心地擦去。
这是一个缓慢得几乎令人绝望的过程。
一片，又一片。
时间在指尖流淌，窗外天色由暗变明，又由明转暗。
他不知道重复了这个动作多少次。
手臂酸麻，眼睛干涩刺痛。
但他不敢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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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夜里，当他终于用漆糊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初步粘合固定住，并用棉绳和软木进行加固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工作台上昏睡了过去。
台灯依旧亮着，光晕笼罩着那个布满黑色粘合痕迹、显得更加丑陋和脆弱的梅瓶雏形，也笼罩着他疲惫不堪的睡颜。
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表，在一旁沉默地闪烁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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