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陆府那扇吃人的朱门，仿佛从一个噩梦踏入了另一个现实。
初春的邺阳城，傍晚的风依旧冷得刺骨。
顾青辞只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单薄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云雀脱了自己的外衫想给她披上，却被她轻轻挡了回去。
“穿着。”
顾青辞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肮脏的巷弄，“别病倒了，我们没银子请郎中。”
一句话，戳破了主仆二人眼下的窘境。
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云雀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掉下泪来，只把怀里那个摔裂了的紫檀木盒子抱得更紧——这里头装着小姐最后的指望，也是扳倒陆明远的铁证。
“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云雀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顾青辞没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在破败的街景上掠过，最后定在不远处一个幌子上——“陈氏当铺”。
铺面不大，门窗斑驳，却打扫得干净，门口挂着半旧的蓝布棉帘子。
就是这里了。
她记得前世模糊的记忆里，这家当铺的掌柜，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东西。”
顾青辞言简意赅，抬脚走了过去。
掀开棉帘，一股陈旧的纸张、墨锭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柜台很高，后面坐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袍，正就着油灯的光，眯着眼打一把旧算盘，手指灵活得不像个老人。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浑浊的眼珠在顾青辞和云雀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顾青辞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
“二位姑娘，当什么？”
声音倒是和气，带着点商贾特有的圆滑。
顾青辞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
簪子素净得很，白玉质地，只在顶端雕着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玉质算不得顶好，还带着些微陈旧的黄沁。
“死当。”
她将簪子放在柜台上铺着的深蓝色旧绒布上。
老者——陈掌柜拿起簪子，从柜台下摸出一个西洋来的单片水晶镜，卡在眼眶上，对着光仔细端详。
看了半晌，他放下镜片，摇摇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姑娘，不瞒您说，这玉料普通，算不得和田好玉，雕工也……寻常。
搁在平时，最多值二两银子。
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物件儿都不值钱，给您……一两半，如何？”
云雀在一旁听得急了，嘴唇动了动，却被顾青辞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陈掌柜，”顾青辞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不妨再看看那簪头的玉兰。”
陈掌柜愣了一下，重新拿起水晶镜。
“花瓣共计八片，左西右西，暗合八卦方位。”
顾青辞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安静的当铺里格外清晰，“您细看花瓣脉络，并非普通阴刻，而是以失传的‘游丝毛雕’技法刻就，细如发丝，连绵不断。
这种手艺，在前朝鼎盛时，也只掌握在宫廷造办处几位老工匠手里，专为皇室女眷制器。”
陈掌柜捏着簪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再看玉兰花心，”顾青辞微微前倾，指尖虚点在花苞中心，“是否有一处极细微、几乎与玉兰纹理融为一体的凹陷？”
陈掌柜凑到灯下，凝神细看，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那凹陷，若非有人点明，绝难发现！
“取三昧真火，灼烧此处三息。”
顾青辞淡淡道。
陈掌柜猛地抬头看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不再是刚才那个和气生财的当铺老板。
他沉默片刻，转身从里间取出一盏小巧的油灯，拨亮灯芯，蓝色的火苗跳跃着。
他依言将玉兰花苞凑近火焰，动作小心翼翼。
三息之后，在云雀惊讶的目光中，那紧紧闭合的玉兰花苞，竟如同被春风催动一般，花瓣层层舒展，缓缓绽放开来！
花心处，一粒米粒大小、浑圆金灿的珠子赫然显现，珠子上似乎还有细密得肉眼难辨的纹路。
“这是……前朝宫制的玲珑金珠！”
陈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看向顾青辞，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探究，“传闻永昌公主薨逝前，曾将一批关乎国运的珍宝藏于日常器物之中，莫非……这玉簪……陈掌柜好眼力。”
顾青辞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瞬即逝，“这枚金珠本身价值不菲，但其承载的隐秘，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它的价值，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陈掌柜放下簪子，态度己然大变，脸上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是在下眼拙，姑娘恕罪。
这枚金珠……连同这簪子的工艺，五百两，姑娘看如何？”
这己是极高的价格，远超寻常玉簪百倍。
顾青辞却摇了摇头。
陈掌柜面色微变：“姑娘嫌少？”
“五百两，可以。”
顾青辞看着他，“但我还要一个消息。”
“姑娘请讲。”
“陆明远弃城前后的这三个月，在邺阳城内，都和哪些人接触过？
尤其是……生意上的往来。”
顾青辞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陈掌柜沉吟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半晌，才压低声音道：“不瞒姑娘，陆将军……回城前约莫半个月，确实有人在铺里当过一个狄戎狼首玉佩，要价极高，形制罕见。
当时我觉得蹊跷，便多问了几句，那人言语闪烁，只说是替一位姓赵的商人典当。”
“姓赵？”
顾青辞眸光一凝，“可是城西赵记绸缎庄的东家，赵有才？”
“姑娘知道此人？”
陈掌柜有些意外。
顾青辞没有回答。
赵有才，陆明远的远房表亲，一个靠着陆家关系在边境做绸缎生意，却总能弄到些紧俏货的“能人”。
前世零碎的记忆和今生的线索在她脑中迅速串联。
“多谢。”
她干脆利落地收起银票，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
陈掌柜忽然又叫住她，从柜台下摸出一张素白帖子，上面只用墨笔画着一枚古朴的方孔圆钱纹样，“三日后，城南杨柳胡同，有一场私密的赏宝会。
或许……有姑娘感兴趣的东西。”
顾青辞接过帖子，指尖在古钱纹样上轻轻摩挲，触感微糙。
她抬眼看了看陈掌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会准时到。”
走出当铺时，暮色己浓，寒意更重。
云雀抱着装着银票和碎银的包袱，像是抱着救命稻草，又兴奋又不安：“小姐，我们真要去那个赏宝会吗？
还有，我们是不是要去找那个赵掌柜？”
“不。”
顾青辞望向城西方向，目光在渐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我们要找的，是比赵有才更重要的人。”
她想起在陆府时，曾偶然在陆明远的书斋里，瞥见过一本被压在兵书下的账册副本，上面记录着赵记绸缎庄与狄戎方面几笔数额巨大、远超常理的“绸缎”交易。
若她猜得不错，那批所谓的“绸缎”里，夹带的恐怕是盐铁、兵器，甚至是边境布防情报！
“先去西市找间干净的客栈住下，要两间房。”
顾青辞拢了拢单薄的衣袖，语气果断，“明日一早，我们去赵府，拜会赵夫人。”
“赵夫人？”
云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林娘子！
她……她以前跟小姐您学过弹琴！
她人好像……还不错？”
顾青辞唇角泛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是啊，一个出身书香门第，被迫替丈夫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却始终被蒙在鼓里，只以为自己是在经营寻常绸缎的“明白人”。
若是让她知道，她经手的那些“货物”，随时可能让她和她的孩子万劫不复……夜色彻底笼罩了邺阳城，主仆二人的身影融入长街的阴影里，很快消失不见。
而在她们身后，当铺二楼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陈掌柜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对身后的黑暗低声道：“去禀报王爷，鱼饵己经放下，就看这条过江龙，能搅起多大的风浪了。”
暗处传来一声低沉的“是”，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窗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间，方向，正是城北那座戒备森严的镇北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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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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