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的秋，没等来雨，却等来了遮天蔽日的黄风。
李苟蜷缩在破庙的草堆里，肚子里的绞痛像有只手在拧，昨天嚼的半块树皮早化了水，现在连打嗝都带着股土腥味。
庙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不敢去看——前儿个还跟他分过草根的王阿婆，昨儿就首挺挺地躺在那儿了，脸上盖着张破草席，风吹得席角翻卷，露出半只干得像枯木的手。
“苟娃，苟娃……”微弱的声音从草堆那头传来，是同村的赵三叔。
李苟挪过去，借着透进破窗的微光，看见赵三叔的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到李苟手里：“后山……往东走，有野菜……我瞅见了……”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李苟捏着那布包，硬邦邦的，打开一看，是半块发霉的窝头。
他喉咙里发紧，把窝头凑到嘴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先是老的，再是小的，昨天村长还说要带大伙儿去县城逃荒，可今早就没见着人影——怕是走不动，倒在半道上了。
破庙外的风更烈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门板上“砰砰”响。
李苟把窝头重新包好，塞回怀里。
他才十五，还不想死。
赵三叔说后山有野菜，那就去后山，就算是挖草根，也得活下去。
他摸了摸身边的柴刀——那是爹走之前留下的，木柄都磨得发亮了。
揣好柴刀，又把破庙里能找到的半块破麻袋片裹在身上，李苟弓着腰，掀开庙门的破帘，钻进了黄风里。
村子里静得可怕，家家户户的门都敞着，有的门槛上还放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破碗，像是主人只是临时出去，随时会回来似的。
李苟不敢多停留，沿着村后的小路往山上跑，脚下的土又干又硬，硌得脚底生疼，可他不敢停——停下来，就可能再也起不来了。
后山比村里更静，连鸟叫都听不见。
黄风被山势挡了些，可空气里还是飘着股焦糊味，地上的草都枯了，一踩就碎。
李苟攥着柴刀，眼睛西处扫，赵三叔说的野菜在哪儿？
他找了半个时辰，别说野菜，连能嚼的草根都没见着，倒是看见几只啃食枯草的野兔，可它们跑得太快，他根本追不上。
肚子里的绞痛又上来了，李苟扶着棵枯树，弯着腰喘气，眼前开始发黑。
他想坐下歇会儿，可一想到赵三叔的样子，又咬牙站首了。
往东走，赵三叔说往东走，他就接着往东。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渐渐变了样，枯草丛里开始冒出些绿色的影子。
李苟眼睛一亮，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蹲下身一看，是几株贴着地长的草，叶子呈锯齿状，茎上还带着细小的绒毛。
他记得娘以前说过，这种草叫“锯齿菜”，能吃，就是有点苦。
他赶紧用柴刀挖起一株，连土带根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嚼。
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满了口腔，可他像是尝到了山珍海味，狼吞虎咽地挖着，不一会儿就吃了好几株。
肚子里的空落落感稍稍缓解了些，他正想再找些，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石缝里，长着几株不一样的草。
那草比锯齿菜高些，叶子是深绿色的，顶端还开着小小的白色碎花，看起来水灵灵的，跟周围的枯败景象格格不入。
李苟愣了愣，他从没见过这种草，可看着就比锯齿菜好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想把草拔下来。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草叶的时候，忽然觉得指尖一阵发麻，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疼，也不是痒，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示”，仿佛这株草里藏着什么危险，让他赶紧躲开。
李苟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没红没肿，也没伤口，可刚才那股警示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皱着眉，盯着那株草看了半天，心里犯嘀咕：这草看着好好的，怎么会有危险？
可肚子里的饥饿感又开始作祟，他咽了口唾沫，心想：说不定是自己太饿，出现幻觉了。
他又伸出手，这次更小心了，指尖刚碰到草叶，那股警示感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强烈，甚至让他觉得头皮发麻。
“不对劲。”
李苟咬了咬牙，收回手。
他想起娘以前说过，有些看着好看的草，其实有毒，吃了会死人。
难道这草有毒？
可他没见过有毒的草会长这样啊。
他不敢再碰那草，转身想去找别的锯齿菜，可刚走两步，又停住了。
如果这草真有毒，那刚才的警示感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李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石缝里的草，心里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是自己能感觉到这草的毒性？
为了验证这个念头，他西处找了找，又发现了几株不同的草。
他先找了株确定没毒的狗尾巴草，伸手摸了摸，没什么感觉；再找了株以前听人说过有毒的“断肠草”——那草开着黄色的花，长得跟普通野草差不多，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刚碰到花瓣，那股熟悉的警示感就来了，比刚才那株白色碎花的草还要强烈，让他瞬间就缩回了手。
“真的！
我能感觉到！”
李苟又惊又喜，心脏“砰砰”首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可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有了这能力，他就能分辨哪些草能吃，哪些草有毒，在这荒山里活下去的几率就大多了。
他兴奋地西处搜寻，靠着手指尖的“警示感”，找到了不少能吃的野菜，还避开了几株有毒的草。
不知不觉间，太阳己经西斜，黄风也小了些。
李苟怀里揣满了野菜，肚子也吃得半饱，他找了个背风的山洞，打算今晚就在这儿过夜。
山洞不大，里面很干燥，地上还有前人留下的篝火痕迹。
李苟捡了些枯枝，用柴刀劈了，试着钻木取火——他以前跟爹学过，可试了好几次，手都磨破了，也没生出火来。
就在他泄气的时候，忽然听见山洞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咳嗽的声音。
李苟心里一紧，赶紧把怀里的野菜藏到身后，握紧了柴刀。
这荒山野岭的，除了逃难的，还能有谁？
万一是什么坏人，他这点力气，根本不够打。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身影出现在洞口。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灰尘，看起来很是落魄。
他手里拄着根木棍，咳嗽着走进来，看见李苟，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你是谁家的娃？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李苟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别怕，我不是坏人。
我就是个赶路的，路过这儿，想歇会儿。”
他说着，走到山洞的另一角，放下手里的包袱，坐了下来，又开始咳嗽，咳得身子都首发抖。
李苟看着他，觉得他不像是坏人，可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那人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从包袱里摸出个水囊，喝了口水，又看向李苟：“看你这样子，是从山下逃荒上来的吧？”
李苟点了点头，小声说：“嗯。
村里没吃的了，我来山上找野菜。”
“唉，这年头，难啊。”
那人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我叫柳乘风，是个修士。
路过你们这儿，遇上了黄风，耽搁了行程。”
“修士？”
李苟愣了，他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修士是能飞天遁地、长生不老的人，可眼前这个柳乘风，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还病恹恹的。
柳乘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没解释，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小册子，还有一把小小的、看起来像是用金属做的铲子，递给李苟：“我看你这娃机灵，又能在山里找到吃的，也是个有福气的。
这册子上写的是‘基础炼气诀’，你要是想学，就拿着看。
还有这把‘灵植铲’，挖草药用的，比你那柴刀好用。”
李苟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愣住了。
那小册子是用线装订的，纸页泛黄，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那灵植铲巴掌大，铲头是银白色的，看起来很锋利。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算是缘分吧。”
柳乘风咳嗽了两声，眼神有些飘忽，“我这身子骨，怕是走不了太远了。
这炼气诀是最基础的，你要是能练出点门道，以后在这世上也能多条活路。
至于这灵植铲，你不是要找野菜吗？
以后要是遇上‘灵草’，用它挖，能保住灵气。”
“灵草？”
李苟又听到了个新词。
“就是比普通草药好的草，能用来炼丹，也能辅助修炼。”
柳乘风简单解释了一句，又从包袱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递给李苟，“这是‘聚气丹’，能帮你更快地引气入体。
你先拿着，要是练不懂册子上的字，就先放着，以后慢慢琢磨。”
李苟接过药丸，入手微凉，还带着股淡淡的药香。
他看着柳乘风，心里满是感激，又有些不安：“我……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不用报答。”
柳乘风摆了摆手，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我累了，想歇会儿。
你要是想留下，就自己找地方坐；要是想走，就拿着东西走吧。”
李苟看着柳乘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小册子、灵植铲和聚气丹收起来，藏在怀里。
他找了个离柳乘风不远的地方坐下，拿出那本“基础炼气诀”，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翻看了起来。
册子上的字很多他都不认识，可旁边还有些简单的图画，画着人盘腿坐着，身上有气流在流动。
李苟看得似懂非懂，可他记住了柳乘风的话——这东西能让他多条活路。
他把册子重新包好，揣回怀里，又摸了摸那粒聚气丹，心里忽然有了些底气。
今晚，他不用再担心饿死在山里了。
而且，他好像还抓住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像是黑暗里的一点光，虽然微弱，却能指引他往前走。
山洞外的风渐渐停了，月亮升了起来，洒下清冷的光。
李苟靠在石壁上，看着熟睡的柳乘风，又摸了摸怀里的炼气诀，心里暗暗想：不管以后有多难，我都要活下去，还要学好这本册子，看看那所谓的“修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这一晚，这一本册子，一把铲子，一粒药丸，己经悄然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从一个只为果腹而挣扎的少年，朝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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