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来得仓促,像寒冬里一阵猝不及防的穿堂风,带走了老刘的老伴。老伴走时双眼微阖,
仿佛只是沉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午睡。老刘枯坐在床沿,空荡荡的屋子寂静无声,
唯有床头柜上那方小小的、积了层薄灰的旧梳妆盒,
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秘密——盒底压着老伴省吃俭用、瞒着所有人积攒下的两万元私房钱。
薄薄的存单就在他粗糙的手掌下,隔着单薄的衬衣口袋,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火,
烫得他心口发慌。这微薄的积蓄,竟成了老伴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也成了悬在他头顶的、沉甸甸的未知。灵棚就搭在院子里,惨白的布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花圈上纸花簌簌抖动。老刘像个被抽去了骨头的木偶,蜷缩在灵棚角落一条冰冷的长凳上,
对周遭人来人往的喧嚣充耳不闻。哀乐一波波涌来,撞击着他的耳膜,又无力地退去。
邻居们压低的议论声却像细密的针,固执地钻进他混沌的意识里。“……刘婶攒下的那点钱,
怕是保不住喽。”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叹息着,带着世事洞明的悲悯。“可不是?
老刘头八十多了,风都能吹倒,钱放他手里?他那四个儿子……哼!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刻薄中带着笃定,“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狠!
平日里连个油瓶倒了都懒得扶的主儿,这会儿能放过这块肥肉?还有那边带来的儿子,
眼珠子也不是摆设!”“等着瞧吧,老罗家的戏码,怕是要原封不动再演一遍喽!
”第三个声音带着冷酷的预言意味,如同丧钟提前敲响。老罗!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狠狠扎进老刘麻木的心脏,痛得他猛地一哆嗦。邻村的老罗,老伴一走,留下点养老钱,
四个亲儿子抢红了眼,打得头破血流,钱被分得一个子儿不剩,
最后只剩老罗孤零零躺在破屋里,屎尿都拉在床上,
咽气时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那凄惨的结局,老刘亲眼见过,
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般爬上来,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僵了,只剩下胸腔里那颗衰老的心脏,
在绝望的冰窖中疯狂而徒劳地擂动。灵棚里的香烛气混杂着湿冷的泥土味,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老刘的四个儿子,像约好似的,沉默地挤坐在老刘对面的另一条长凳上。
老大刘建国,五十多岁,一张国字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像探照灯,
时不时扫过父亲深埋的脸和那只始终按着口袋的手。老二刘建军,矮壮敦实,指关节粗大,
此刻却焦躁地互相搓揉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老三刘建民,
脸上带着点常年跑小生意练就的油滑,眼神飘忽不定,在父亲和兄弟们之间来回逡巡。
老四刘建平,年纪最轻,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偶尔掠过院门口——老刘老伴带过来的儿子,
李强,正斜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又像一头耐心等待分食的鬣狗。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声的张力。最终,是老大刘建国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在哀乐间歇中突兀地响起:“爸……”他顿了顿,
目光死死锁住老刘那只护着口袋的手,像在掂量着措辞的分量,
“妈……妈留下的那点钱……”他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老刘的心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喉咙。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大儿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悲伤、愤怒、被背叛的绝望,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烫地淌下,滴落在冰凉的手背上,
洇湿了灰扑扑的袖口。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那样死死地、哀伤欲绝地瞪着老大。
老大被父亲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控诉刺得一怔,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化作一声含糊的叹息,颓然地垂下了头,避开了那令人心碎的目光。
这短暂的死寂被老二刘建军打破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猛地从长凳上弹起半截身子,粗着嗓子,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嚷道:“爸!这事儿不能拖!
那钱……那钱得分……”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刘脸上,
“得赶紧有个说法!”“分”字出口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老刘的心尖上。
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咙。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长凳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急促地喘息着,
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拉裂的嘶鸣,一阵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袭来,
咳得他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剧烈震颤。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稍歇,
摊开手掌——掌心赫然粘着一缕刺目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血丝!“爸!
”老三刘建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刘,脸上那点油滑瞬间被惊惶取代。
他一边拍着老刘的背,一边抬眼扫过兄弟们和李强,声音急促,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撇清意味:“大哥二哥说得对!要分,我没意见!妈的东西,
总得有个归处!”他急切地表明立场,仿佛生怕落在后面就分不到那一杯羹。
老刘靠在老三身上,那点支撑的力量丝毫无法驱散透骨的寒意。
他清晰地感受到老三话语里那份急于切割的冷漠。分!分!分!这个字像淬了毒的尖刀,
反复捅刺着他残存的希望。巨大的悲愤和彻底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猛地挣脱老三的搀扶,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指着眼前这几个他生养的儿子,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你们……你们这些……”“爸!”不等老刘骂完,
一直沉默观察的老四刘建平霍然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老大、老二、老三,
最后在李强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随即果断地朝门口方向使了个凌厉的眼色。“急什么?先让爸缓缓!
”他几乎是命令式地对兄弟们说道,“我们……出去商量!”他刻意加重了“出去”两个字。
如同得到了某种指令,老大、老二、老三瞬间明白了老四的暗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跟着老四,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压抑的灵棚。一直倚在门框上的李强,
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似乎加深了半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懒洋洋地直起身,
也慢悠悠地踱步跟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院门拐角。灵棚里骤然只剩下老刘一人,
还有那具冰冷的棺木和满目的白。凄厉的哀乐陡然清晰起来,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每一寸皮肤。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体沿着冰冷的长凳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粗糙的水泥地硌着他的脸,尘土的气息呛入鼻腔,却远不及心底那刀割斧凿般的痛楚。
“分钱……分钱……”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糊了满脸。
“都是不孝子啊……都是来讨债的狼崽子……”绝望的呜咽被压抑在喉咙深处,
化作身体一阵阵无法控制的抽搐。老伴的音容笑貌在泪水中扭曲、破碎,
只剩下四个儿子和李强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老罗那个黑暗、肮脏、无人问津的终点。老伴的丧事草草办完,
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然而,平静的表象下,
那两万块钱的阴影,却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刘家这座老屋的每个角落无声地疯长、缠绕,
勒得老刘喘不过气。老刘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迅速地枯萎下去。他变得异常沉默,
终日蜷缩在里屋那张冰冷的旧板床上,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床头柜上,
那方小小的梳妆盒早已不见踪影。那两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存单,
被老刘用一层层厚厚的旧布裹紧,再用粗针大线,
歪歪扭扭地缝进了他枕着的那个又硬又破的荞麦皮枕头的深处。每晚,
他就枕着这个秘密睡觉,硌得慌,却像抱着最后一点虚妄的安全感。每一次翻身,
那硬硬的棱角都提醒着他:这是老伴的命,也是催他命的符。屋外的声音,却无法隔绝。
夜深人静,老刘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布满蛛网的天花板。
隔壁堂屋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总是像讨厌的蚊蚋,顽固地钻进他的耳朵。“你多我少?
大哥你想什么呢!”这是老二刘建军暴躁的声音,带着被侵犯利益的愤怒。
老三刘建民油滑的腔调紧接着响起:“二哥你急啥?要我说,
听听爸的意见……”他的话听着像在“为爸着想”,字字句句却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分钱。
“啪!”一声沉闷的拍桌子声传来,震得老刘床头的搪瓷缸都微微作响。
老大刘建国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够了!吵吵啥?李强还在呢!他是那边带来的,
但也是妈名义上的儿子!”他提到了李强,像在提醒众人还有一个“外人”虎视眈眈。
短暂的沉默后,老四刘建平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响起,
像一把精准的尺子在丈量利益:“按规矩,我们四个,加上李强,五个人,平分,如何?
”他的方案听起来“合理”、“公平”,但核心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字——分。
每一次听到这些“分钱”的密谋,老刘就觉得心口那块无形的石头又往下压沉一分。
他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剧烈的咳嗽总是不期而至,
每一次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缕暗红的血丝,
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捂嘴的破旧手帕上,像一片片枯萎绝望的花瓣。屋外的密谋越来越频繁,
声音也越来越不加掩饰。争执的焦点从“分不分”变成了“怎么分”、“分多少”。
老刘的心,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被反复地切割、蹂躏,最终磨成了一捧冰冷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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