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像缝衣针似的斜斜扎进青石板路的缝隙里,
后来渐渐织成白茫茫的雨帘,把整条钟摆巷都裹进潮湿的雾气里。
陈默把最后一只青铜香炉摆进玻璃柜时,檐角的风铃突然叮咚作响。
那是串旧物置换来的贝壳风铃,淡粉色的贝壳边缘已经磨出细痕,
却依然能在风里发出清透的响声。他抬头望向门口,雨丝正顺着门楣的雕花斜斜织进店里,
在地面洇出深色的痕迹,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穿堂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掠过货架,
那些蒙着薄尘的旧物似乎都在轻轻叹息。红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照片上穿旗袍的女人正对着镜头浅笑;掉漆的铁皮饼干盒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像是在怀念曾经装过的杏仁酥;最上层的座钟玻璃罩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弧度缓缓滑落,
在底座积成小小的水洼。“叮咚——”风铃再次响起时,一个穿杏色风衣的女孩站在了门内。
她收起格子伞的动作很轻,伞骨碰撞的脆响被雨声温柔地吞没。发梢还挂着细碎的雨珠,
垂在肩头像落了一地的星星,被店里暖黄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女孩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
小心翼翼地扫过塞满旧物的货架。当她的视线落在墙角那座巨大的落地钟上时,忽然定住了。
陈默注意到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出浅色的白。“请问,
”她的声音带着雨雾的湿润,像浸过水的棉线,轻轻落在空气里,“这钟还能走吗?
”陈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钟,桃花心木的钟壳上雕着缠枝玫瑰,
卷曲的藤蔓里藏着小小的花苞,有几朵已经绽开,露出精巧的花蕊。
钟摆早已停在垂直的位置,玻璃罩上蒙着层灰,把里面的黄铜指针遮得朦朦胧胧。
“零件坏了。”他转身从工具箱里翻出螺丝刀,金属工具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不过能修。上周刚从城南老宅收来的,原主人说停摆有些年头了。”女孩走近几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钟壳上的雕花,
像是在抚摸某种易碎的珍宝。“我奶奶家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她忽然笑了,
眼角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小时候我总爱蹲在钟前看摆锤左右摇晃,
奶奶说钟摆每摆动一次,就有一颗星星落在时间里。”陈默的螺丝刀顿了顿。
他注意到女孩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照片,被折叠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
照片上的老妇人坐在藤椅里,身后正是这座落地钟,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正伸手去够钟摆垂下的铜球。雨势渐大,敲得玻璃窗噼啪作响,
像是有人在用指尖急促地叩门。女孩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
封面的皮革已经磨出温润的光泽,边角却仔细地包着铜片。她翻开扉页,
一张褪色的电影票根掉了出来,被她慌忙接住。“1998年3月12日。
”陈默看清了票根上的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叫林小满。
”她把笔记本摊开在柜台上,纸页间飘出淡淡的樟木香气,“在找我奶奶丢失的东西。
”笔记本里夹着张手绘的地图,米白色的桑皮纸上,用红笔圈着城市里七处老建筑的位置。
陈默的旧物店正好在第七个红圈里,被画成小小的房子形状,旁边标着“钟”的符号。
地图边缘写着行娟秀的小字,墨水已经洇开了些:“钟摆停摆的地方,藏着未说出口的话。
”二落地钟的齿轮在掌心转动时,陈默闻到了淡淡的檀香。
那是从女孩带来的笔记本里飘出来的,混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形成一种奇异的温暖气息。
林小满正趴在柜台上,翻看一本线装诗集。书页已经泛黄发脆,她翻动的动作格外轻柔,
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夹在书里的干枯花瓣落在她的发间,是片早已褪色的蔷薇,
依然保持着绽放的形状。“我奶奶三个月前走了。”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阿尔茨海默症,最后连我都不认识了。但她总记得这座钟,
每次糊涂的时候,就念叨着要回钟摆巷。”陈默的指尖顿了顿。齿轮上的铜锈沾在指腹,
带着冰凉的触感。他想起上周收钟时,老宅的保姆说过,钟的主人是位姓苏的老太太,
临终前总对着停摆的钟喃喃自语,说要等一个人回来。床头柜里堆着叠没寄出的信,
信封上的地址写着“钟摆巷37号”,正是这家旧物店的门牌。“她清醒的时候,
总念叨着要找一只银质书签。”林小满从笔记本里抽出张素描,铅笔线条已经有些模糊,
“形状像片枫叶,背面刻着半朵蔷薇,说是五十年前弄丢的,就在这座钟的底座下。
”陈默放下螺丝刀,蹲下身掀开钟的底座。积尘中果然藏着个暗格,木头边缘已经有些腐朽,
露出里面深色的绒布。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暗格里没有书签,
只有枚褪色的珐琅胸针。宝蓝色的底面上,别着半朵金色的蔷薇,
针脚处刻着串细小的数字:“1973.6.15”。
这个日期让他心头一跳——那是父亲日记本里反复出现的日子,被红笔圈了又圈。
“这钟是苏曼卿女士的吧?”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林小满猛地抬头,
眼里闪过惊讶,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您认识我奶奶?
”陈默从柜台下的铁盒里取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盒子上印着褪色的牡丹图案,
锁扣已经坏了,用根红绳松松地系着。他解开绳子,里面露出本牛皮日记本,
泛黄的纸页上贴着张黑白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这座落地钟前,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胸前别着的正是那枚珐琅胸针。“我父亲是陈景明。”他指着照片上的男人,指尖有些发颤,
“1973年夏天,他在这儿修钟的时候,认识了苏女士。”雨不知何时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钟摆形状的光斑。
林小满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男人的脸庞,忽然想起奶奶床头柜里的信。
那些信纸已经薄得透明,字迹却依然清秀,结尾总写着:“钟摆又晃了一百次,
等你回来数完剩下的。”三当第一声钟鸣在暮色中响起时,陈默看见林小满眼里泛起了泪光。
那是种清澈的湿意,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光。
他花了三个小时修好齿轮。当钟摆重新左右摇晃,发出规律的咔嗒声时,
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七点。二十年前的这个时刻,苏曼卿应该正坐在钟前,
往青瓷碟里摆杏仁饼干,等着修钟的年轻人带着新磨的咖啡豆敲门。“奶奶说,
当年爷爷就是在这座钟前向她求婚的。”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哽咽,像被雨水打湿的棉线,
“1973年的夏天,钟摆晃到第一千次的时候,他把这枚胸针别在她衣襟上,
说等钟摆再转三千两百次,就用整朵蔷薇的胸针换回来。”她顿了顿,
抬手抹了把眼睛:“可后来爷爷被下放到西北,临走前把书签留给她,
说等钟摆再转三千两百次就回来。奶奶每天数着钟摆的次数,直到有天它突然停了。
”陈默翻开父亲的日记本,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某一页画着片枫叶书签,
旁边用钢笔写着行小字:“曼卿说半朵蔷薇代表等待,等我回来补全剩下的一半。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1975年的冬天,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
墨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黑点:“钟摆停了,我没能数到三千两百次。
”落地钟突然发出一阵咔嗒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机芯里掉了出来。陈默拆开钟壳,
一枚银质书签落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块融化的月光。
背面的蔷薇正好与胸针上的图案拼成完整的一朵,金色的纹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书签夹层里藏着张极小的字条,是用红铅笔写的,字迹娟秀得像花蕊:“每摆动一次,
就代表我爱你。”林小满忽然捂住嘴,肩膀轻轻颤抖起来。她想起奶奶临终前的呓语,
老太太枯瘦的手指抓着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反复念叨着:“三千一百九十九次,
就差一次啊……景明,就差一次……”暮色渐浓时,陈默在钟摆的背面发现了一行新的刻痕。
是父亲的字迹,刻得很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1975.12.24”。
正是他牺牲的那天,算下来,距离三千两百次,刚好差了最后一次。四月光漫进店里时,
落地钟刚好完成了第三千两百次摆动。悠长的钟声在巷子里回荡,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鸽子,
翅膀扑棱的声音混着钟鸣,像首温柔的夜曲。林小满把书签别在奶奶的诗集里,
金属的反光落在纸页上,像片晃动的碎银。她忽然发现扉页上有行极浅的字迹,
是用铅笔写的,被橡皮蹭过好几次,却依然清晰可辨:“等钟摆转够次数,
就去看《罗马假日》。”陈默从柜台下拿出两张褪色的电影票,边缘已经卷了毛边,
油墨也晕开了些。正是二十年前今天的《罗马假日》,座位号是13排7号和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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