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起拖着脚步往家走。
离家门还有几十步远，他就看见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站在巷子口，朝着河边的方向张望。
是爹和娘。
他心头一紧，脚步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母亲王氏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紧走几步迎上来，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脸，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低声哭喊：“云起……我的儿……” 声音里是揉碎了的心疼和无助。
父亲张大山则显得沉默许多。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沟壑，此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像妻子那样哭泣，只是大步上前，一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张云起湿漉漉的肩膀上。
那手掌传递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地按了按儿子的肩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回来了。”
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一家三口沉默地走进那间熟悉的土坯房。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却处处透着家的温暖气息，只是此刻这温暖被一种沉重的阴霾所笼罩。
母亲王氏强忍着悲痛，一边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地念叨：“……怎么就抽中了……老天爷不开眼啊……我儿才多大……那战场是吃人的地方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担忧，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张云起的心上。
最终，她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捂着嘴冲进了狭小的厨房，里面很快传来了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哭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杂乱声响——她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为即将远行、前途未卜的儿子做最后一顿像样的晚饭。
父亲张大山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堂屋那张破旧的条凳上。
他掏出别在腰间的旱烟杆，手指有些发颤地塞上烟丝，用火石“啪嗒”、“啪嗒”地打着火。
火星明灭，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
浓烈呛人的旱烟味很快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烟雾缭绕中，他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烟锅里的火光，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
张家在这个叫小河村的村落里，并非大姓。
张大山是十几年前带着妻子逃荒至此，靠着勤劳和一股子韧劲，才勉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下根来。
人丁单薄，根基不深，面对官府征兵的铁律，他深知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厨房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一点点流逝。
旱烟抽了一锅又一锅，脚下的烟灰己经积了一小堆。
终于，张大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将烟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火星西溅。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走到儿子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决断：“云起，跟爹进来。”
他指了指他们夫妻睡觉的里屋。
张云起沉默地跟着父亲走进里屋。
这里更加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暮色。
张大山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堂屋的烟味和厨房的声响。
他转过身，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年轻的脸庞，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娃，听爹说。”
张大山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爹知道，那战场……不是人待的地方！
去了，九死一生！
你娘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爹……爹年轻时走过不少道儿。
从咱们村往南，翻过野猪岭，再穿黑松林，有条小路能通到山那边的云泽乡……那里偏僻，官府的手伸不了那么远！
你……你今晚就走！
别管家里！
爹娘还能撑！
你……你给自己挣条活路去！
别……别白白把命丢在那吃人的地方！”
这番话，几乎是张大山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信奉安分守己的农民，所能想到的最“离经叛道”、最“大逆不道”的主意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充满了为父的焦虑和对规则的僭越带来的恐惧。
这念头显然在他心里挣扎了许久，此刻说出来，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云起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父亲。
他从未想过，一向沉默寡言、信奉“王法”的父亲，会说出让他“逃走”的话！
那一瞬间，父亲眼中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父爱，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
他看到了父亲鬓角新添的、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的白霜。
他想起了父亲按在他肩膀上那带着颤抖却依旧宽厚的手掌。
他想起了厨房里母亲那压抑不住的悲声。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
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情绪逼了回去。
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力量：“爹，不行。”
张大山一愣，急切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娃！
你糊涂！
这是送死啊！
爹……爹！”
张云起打断父亲，他抬起头，首视着父亲焦急的眼睛。
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却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清醒和决绝。
“我跑了，家里怎么办？
官府的差役明天来要人，找不到我，你和娘……还有这个家，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敲在张大山的心上，“他们会说我们家抗命，会抓你们去顶罪，会抄了我们的家！
到时候，你和娘……就彻底完了！”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哽，却依旧坚持着：“再说了，刘涵……他怎么办？
他那么胆小，我……我答应过照应他的……” 他想起了河湾边刘涵那崩溃绝望的哭声。
“可是……” 张大山还想再说什么，看着儿子那异常坚定的眼神，后面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儿子的担忧，字字如刀，戳中了他最不敢深想的后果。
是啊，他能带着儿子跑，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辛苦半辈子才建起的这个家，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张云起看着父亲瞬间颓然下去的肩膀和眼中熄灭的光芒，心中也是一痛。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父亲那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爹，别担心。
我命硬。
河里的鱼都抓不过我，战场上的刀……也未必能砍死我。”
他试图挤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苦涩和勉强，“既然躲不过，那就去！
我张云起，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
昏暗的里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重的呼吸声。
厨房里，母亲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这沉重暮色里最揪心的背景音。
张大山望着儿子年轻而倔强的脸庞，最终，所有劝说的话都化为了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
那叹息里，是无尽的担忧，是深深的无力，更是一个父亲面对儿子即将踏上绝路时，那撕心裂肺却又无法言说的痛。
他知道，儿子选择了一条他认为最“傻”的路，却也选择了一个男人该扛起的责任。
这份担当，沉重得让他这个当爹的，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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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张大山则显得沉默许多。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沟壑，此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像妻子那样哭泣，只是大步上前，一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张云起湿漉漉的肩膀上。
那手掌传递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地按了按儿子的肩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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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沉默地走进那间熟悉的土坯房。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却处处透着家的温暖气息，只是此刻这温暖被一种沉重的阴霾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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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她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捂着嘴冲进了狭小的厨房，里面很快传来了压抑不住的、低沉的哭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杂乱声响——她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为即将远行、前途未卜的儿子做最后一顿像样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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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年轻的脸庞，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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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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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想过，一向沉默寡言、信奉“王法”的父亲，会说出让他“逃走”的话！
那一瞬间，父亲眼中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父爱，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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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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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送死啊！
爹……爹！”
张云起打断父亲，他抬起头，首视着父亲焦急的眼睛。
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却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清醒和决绝。
“我跑了，家里怎么办？
官府的差役明天来要人，找不到我，你和娘……还有这个家，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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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么胆小，我……我答应过照应他的……” 他想起了河湾边刘涵那崩溃绝望的哭声。
“可是……” 张大山还想再说什么，看着儿子那异常坚定的眼神，后面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儿子的担忧，字字如刀，戳中了他最不敢深想的后果。
是啊，他能带着儿子跑，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辛苦半辈子才建起的这个家，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张云起看着父亲瞬间颓然下去的肩膀和眼中熄灭的光芒，心中也是一痛。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父亲那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爹，别担心。
我命硬。
河里的鱼都抓不过我，战场上的刀……也未必能砍死我。”
他试图挤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苦涩和勉强，“既然躲不过，那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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