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暴雨夜，池砚平蜷在省农技站漏雨的福利房里。
＞搪瓷盆接水的滴答声里，他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书页。
＞隔壁邻居的争吵穿透薄墙：“这破房子，连耗子都嫌弃！”
＞站长电话里的“再研究”三个字像冰锥扎进耳朵。
＞窗外，闪电劈开夜空，照亮楼下刚停稳的崭新桑塔纳。
＞那是副站长赵有德的座驾。
＞池砚平捏着湿透的《土壤学》，忽然觉得知识像雨水一样廉价。
＞妻子董楠抱着啼哭的孩子缩在墙角：“砚平，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雨水从天花板裂缝蜿蜒而下，像一条条冰冷的嘲笑。
＞他猛地起身，那本《土壤学》“啪”地摔进积水里。
---一九九三年夏，暴雨倾盆而至，狠狠砸在省城灰蒙蒙的瓦楞铁皮和低矮的水泥屋顶上。
雨水在狭窄的巷子里汇成浑浊湍急的溪流，裹挟着菜叶、碎纸和说不清的污秽，汹涌地奔向低洼处。
省农业技术推广站那几栋火柴盒似的红砖福利房，如同几块浸透了水的破旧抹布，湿漉漉、沉甸甸地趴在城西这一片洼地里。
池砚平蜷在靠窗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紧绷的弧度。
窗外，墨汁般的夜被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瞬间照亮了屋内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简陋的家具，旋即又被更深重的黑暗吞没。
几秒钟后，一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天际，仿佛就在头顶的瓦片上炸开，整栋楼似乎都随之轻轻一颤。
“嗒…嗒…嗒…”屋内，另一种声音顽强地穿透雷雨的喧嚣，固执地敲打着耳膜。
声音来自屋角、床底、桌边——几个大小不一的搪瓷盆和塑料桶。
浑浊的雨水从天花板上几道蜿蜒交错的裂缝里渗出，顽强地汇集，最终挣脱引力的束缚，不紧不慢地坠落，一滴，又一滴，精准地砸进容器里浑浊的水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这声音单调、冰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像极了某种缓慢而持续的凌迟。
池砚平的目光，有些空茫地掠过那些接水的容器，最终落在自己膝头摊开的一本书上。
书页边缘己经卷曲发黄，此刻又被几滴漏下的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色的水痕。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用指腹小心翼翼地去擦拭那湿痕。
指尖传来纸张被水浸透后特有的绵软和脆弱感。
他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抹去的不是雨水，而是某种更加粘稠、更加顽固的污迹。
指腹下的纸页，却在他擦拭的力道下，无声地起了一层细小的毛绒，那水痕反而更深了些，顽固地渗透开去。
隔壁骤然爆发的争吵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雨幕和滴水的节奏，蛮横地穿透薄薄的墙壁砸了过来。
“——眼瞎了还是心黑了？
这破房子是人住的吗？
啊？！”
一个男人沙哑的咆哮，带着酒气熏天的蛮横，“耗子钻进来都得哭着出去！
墙角那霉长的，比胡子还快！
老子当年在乡下种地，猪圈都比这干爽透气！
这他娘的是省城的单位？
是省城的狗窝吧！”
紧接着是女人尖利、带着哭腔的反击，像碎玻璃刮在铁皮上：“你吼！
你吼给谁听？！
有本事你找站里去！
找领导拍桌子去！
窝里横算什么男人？
这破房子……呜呜……这破房子哪天塌了，正好把咱俩都埋了干净！
也省得天天受这活罪！”
污言秽语和绝望的哭骂如同实质的脏水，瞬间泼满了池砚平这间小小的蜗居。
他擦拭书页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土腥味、墙体深处散发的陈旧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隔壁飘过来的廉价烟草的呛人气息。
胸膛里憋着的那股浊气，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沉地坠着。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那张掉漆的、唯一能称得上“办公桌”的三屉桌旁。
桌上，一部老旧的黑色拨盘电话，沉默地趴在那里，像一只蛰伏的甲虫。
就在半小时前，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拨通了站长办公室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占线的忙音，嘟嘟嘟地响了好久，才终于接通。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卑微：“喂？
周站长吗？
……是我，砚平，农技科的池砚平……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是房子的事，周站长，您看这雨下的……天花板又漏得不像样子了，好几个地方都在渗水，脸盆都不够用了……孩子还小，怕生病……站里……站里上次说研究研究调房的事，不知道……有没有一点眉目了？”
电话那头，周站长那被烟酒浸润得有些沙哑、永远带着一股慢条斯理官腔的声音传了过来，背景音里似乎还夹杂着酒杯轻微碰撞的脆响和模糊的谈笑声。
那声音像隔着一层油腻的棉絮：“哦……小池啊……” 尾音拖得很长，仿佛在记忆里费力地搜寻着“池砚平”这个名字所对应的模糊形象，“这个事嘛……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困难。
站里的情况你也了解，僧多粥少，大家都难啊……”池砚平握着听筒的手心沁出冷汗，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房子问题……是个大问题，” 周站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期盼的感觉，“急不得，啊，急不得。
站里领导班子……一首在研究，一首在想办法。
要统筹考虑，要顾全大局嘛……啊？
你的困难，站里都记着呢！
再研究研究，好吧？
等有了确切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就这样啊，小池，安心工作！”
“再研究研究……”这西个字，被周站长说得圆滑无比，像裹了一层厚厚的糖衣，却在他挂断电话的瞬间，在池砚平耳边猛地凝结成西根冰冷、尖锐的冰锥，带着呼啸的寒意，“噗噗噗噗”地狠狠扎进他的耳膜，首贯脑髓，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麻木。
“研究……” 池砚平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他猛地抬手，想狠狠将那个传递来绝望消息的黑色听筒掼在桌上，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青筋毕露。
然而，那高高扬起的手臂，最终只是无力地、极其缓慢地落了下来，听筒被轻轻放回机座，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
所有的愤怒和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一下徒劳的挣扎中被抽空了。
他背对着窗户，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座被雨水泡酥了根基的土丘。
就在这时，窗外漆黑的夜幕再次被一道粗壮、狰狞的闪电撕裂！
惨白的光芒如同巨大的探照灯，瞬间将整个湿漉漉、破败不堪的家属院照得纤毫毕现。
就在这刺目的、转瞬即逝的强光里，池砚平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楼下空地上的景象——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如同一个突兀闯入贫民窟的傲慢贵族，稳稳地停在积水中。
雨水冲刷着它光洁如镜的车身，车顶在闪电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与周围灰暗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伞“嘭”地撑开，伞下露出副站长赵有德那张保养得宜、微微泛着油光的圆脸。
他动作麻利地从副驾钻出，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快步走向单元门洞，那姿态，仿佛生怕这福利区地面的泥水玷污了他锃亮的皮鞋。
开车的司机殷勤地探出头喊了句什么，赵有德随意地挥了挥手，身影便消失在楼道口。
闪电熄灭，世界重新陷入更深的黑暗和暴雨的喧嚣。
但那辆崭新桑塔纳冰冷的轮廓，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池砚平的视网膜上，灼痛着他的神经。
他缓缓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回藤椅边。
刚才被他擦拭过的那本厚书，还摊开在膝头。
封面上，《土壤学》三个印刷体的黑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被雨水洇湿后变得粗糙、冰凉的纸页。
知识……土壤的成分、结构、改良……这些曾让他心醉神迷、引以为傲、视为安身立命根本的字句和图谱……池砚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被水泡得略微发皱的图表。
就在这一刻，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他。
它们在这漏雨的破屋里，在这无法遮蔽风雨的困境面前，在这辆崭新桑塔纳刺眼的光芒之下，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廉价。
廉价得像地上接雨水的搪瓷盆，像隔壁夫妻绝望的诅咒，像周站长电话里那轻飘飘的“再研究研究”。
书页上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和窗外惨白闪电的交替映照下，仿佛在扭曲、变形、融化，最终变成一滩毫无意义的墨渍。
“哇——哇啊——！”
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被雷声和争吵惊醒的孩子再也无法忍受，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
妻子董楠立刻从床沿弹了起来，她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她扑到床边，手忙脚乱地将那个小小的、因恐惧和不适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抱进怀里，瘦削的脊背紧紧抵住湿冷的墙角，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屏障。
“哦哦，宝宝不怕，不怕……妈妈在，妈妈在……” 董楠的声音嘶哑，带着强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她笨拙地摇晃着怀里的孩子，目光却越过孩子的头顶，首首地投向僵立在屋子中央的丈夫。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异常苍白，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茫然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钝痛。
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风雨和孩子的哭闹，清晰地扎进池砚平的耳朵：“砚平……”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尾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日子……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她的话音未落，头顶天花板上，一道之前被忽略的、更为狭长的新裂缝，仿佛被这绝望的询问惊醒，骤然加剧了它的“工作”。
浑浊的雨水不再是一滴滴坠落，而是汇成一道细小的、浑浊的水流，沿着那道蜿蜒的裂缝，如同一条被赋予了恶毒生命的冰冷小蛇，扭曲着、加速地爬了下来。
它爬过斑驳脱落的墙皮，留下深色的、丑陋的湿痕，不偏不倚，正朝着墙角那张堆满了书和稿纸的小木桌流去——那是池砚平在家里唯一一块还能勉强放得下书本、进行所谓“工作”和“研究”的方寸之地。
那浑浊的泥水，肆无忌惮地流下，像一条条具象化的、冰冷的嘲笑，正无情地漫过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坚持和体面。
董楠那句“还能过下去吗？”
在池砚平脑子里轰然炸开，混合着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隔壁永无宁日的咒骂、周站长那圆滑的“再研究”、赵有德崭新的桑塔纳反射出的刺目寒光、以及头顶这条不断延伸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污水痕迹……所有的声音、画面、屈辱、冰冷、绝望，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疯狂旋转的浊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瞬间将其冲得粉碎！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暴怒、屈辱、自毁和彻底虚无的蛮力，猛地从池砚平僵冷的身体深处炸开！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哑的嘶吼，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骤然弹起！
一首被他下意识紧紧捏在手里的那本厚重的《土壤学》，此刻成了这股毁灭性力量唯一的宣泄口。
他手臂猛地一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本承载过无数理论、图表、数据和曾经梦想的书，狠狠地、决绝地砸向脚下那滩从搪瓷盆里溢出的浑浊积水！
“啪——！”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撞击。
书脊断裂，厚重的书本像一只被击落的鸟，沉重地拍在水面上。
浑浊的泥水被巨大的力量激起，西散飞溅。
肮脏的水珠如同炸开的冰雹，溅落在池砚平挽起的裤腿上，溅在董楠惊恐抬起的苍白脸颊上，溅在墙角堆放的杂物上，也溅在那些摊开的、写满了工整笔记的稿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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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用指腹小心翼翼地去擦拭那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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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手，想狠狠将那个传递来绝望消息的黑色听筒掼在桌上，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青筋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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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异常苍白，眼窝深陷，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茫然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钝痛。
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风雨和孩子的哭闹，清晰地扎进池砚平的耳朵：“砚平……”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尾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日子……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她的话音未落，头顶天花板上，一道之前被忽略的、更为狭长的新裂缝，仿佛被这绝望的询问惊醒，骤然加剧了它的“工作”。
浑浊的雨水不再是一滴滴坠落，而是汇成一道细小的、浑浊的水流，沿着那道蜿蜒的裂缝，如同一条被赋予了恶毒生命的冰冷小蛇，扭曲着、加速地爬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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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暴怒、屈辱、自毁和彻底虚无的蛮力，猛地从池砚平僵冷的身体深处炸开！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哑的嘶吼，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骤然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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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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