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斜阳之夏1六月末的一天,在斜阳镇中学一楼的的一个闲置的教室里,
苏黎明正在指导一群中学生跳舞。他们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一场“大”型群舞表演。
男生十五个,女生十二个,都是些青春期正在发育的高中学生。陈旧的双卡录音机里,
《心声》的高音部带着细碎的电流声,
这是他们跳舞的背景音乐——是电影《少年犯》的主题曲。
二十七个少男少女的脚步在刷过石灰水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干燥的韵律,
扬起的灰尘弥漫整个空间,有呛鼻的气味。
领舞的男孩在浮尘中跃起三次——第一次扯断虚空的镣铐,第二次撕碎无形的判决书,
第三次终于抓住那只永远悬浮的发光气泡。整个舞蹈与电影元素完美契合——悲痛,愤怒,
后悔,脱胎换骨。
为即将到来的盛会做准备——那是斜阳镇的近几年来最为期待的一场盛会——《斜阳之夏》。
眼下正在训练的就是此次文艺表演的压轴舞蹈。
在斜阳镇上那可以容纳八百人的电影院兼礼堂里面,镭射灯光会配合音乐的节奏忽明忽暗,
放大器将音乐的声音扩大数倍,
这二十七个人演出的将会是一个“大场面”如果不是电影院那唯一的舞台太小了,
苏黎明会把人数加到一倍以上,苏黎明在脑海里已经多次描绘了那个震撼人心的场景。
她隐约有一种感觉,她不属于这个年代,她来自更遥远的时间与空间里,有多遥远呢?
这个她自己也倒也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当下的这些东西有一种陈旧的气息,
她现在所做的事就像一个厨师用手里仅有的食材来烹煮一些美味佳肴,
这种感觉在她每次独自走上教学楼梯时尤为强烈。
斜阳中学处于斜阳镇两条街道交汇的中心位置,背后靠着的是一座长满柏树的小山坡。
在一九八九年,斜阳中学那座四层教学楼是整个小镇最高的建筑,
是整个斜阳镇文化艺术中心。同时,
阳中学也是这个小镇流行文化的推动者——如果不是斜阳中学主动承担起与外界相连的责任,
斜阳镇恐怕还得好几年之后才能接触到一些当下正在流行的东西——比如说功夫电影啦,
港台流行音乐歌曲啦,迪斯科啦,还有牛仔服、喇叭裤……所有八十年代末,
九十年代初的流行元素,斜阳镇统统都有。然而斜阳镇有她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 ,
不卑不亢,当然也绝不轻易妥协——它会给流行元素注入斜阳镇的灵魂,
让它们自带这个小镇的色彩,像什么呢?像纯净的蓝紫色中加入了一抹亮黄色,突兀,新鲜,
让人过目不忘。苏黎明是这场盛会的策划者与组织者,她斜阳中学的音乐老师,
教高中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的音乐课。最近三年,
斜阳镇每年夏天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然是这一场名为《斜阳之夏》的盛会。
《斜阳之夏》——听起来有点奇怪,几乎有盛世落幕的感觉。但是,不,
这里的人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会认为那是斜阳镇最好的几年。很多年以后,
那些参与过其中的人依然是那么认为:他们总是会说起那个漂亮的女老师,
“那个斜阳中学的女老师,姓什么来着?姓舒?还是姓苏?斜阳镇的人口音很重,
分辨不出平舌音和卷舌音,那真是相当的能干!”。当然,此时他们已进入天命之年,
他们重新聚在一起,怀念他们的年轻时光。他们在觥筹交错,
推杯换盏之间想起那些时光——他们称之为遗落的时光——并为此沉迷,流连,陶醉。
在练歌厅里不停地翻唱当年的老歌,
用斜阳镇的口音唱当时粤语歌曲《千千阙歌》《夕阳醉了》《一生何求》居然毫无违和感。
斜阳镇人的口音天然地带着一些粤语声调,比如“上学”,他们会念成“让学”,
“同学”会念成“洞学”,睡觉是“困觉”。相隔十几里路远的莲花镇,
那里的口音和斜阳镇又全然不同,当然,
那时候的小镇之间互相嘲讽对方的发声方式是常有的事,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正统的口音。
“能干”一词,是斜阳镇人们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
而人们对苏黎明的能干主要是指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那个时候物质太匮乏,
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采购舞蹈所需要的服装,
作的舞蹈裙,这些糖纸般脆弱的材料来自镇印刷厂的瑕疵品仓库,她用在报纸裱糊起裙撑,
然后在外粘贴彩色皱纹纸。那些裙子色彩可真漂亮!
浆果红、冬青绿、湖水蓝、金盏黄、熏衣草紫,五颜六色、漂亮极了。
孩子们穿上皱纹纸做裙子,在舞台上跳来跳去,直到晚会结束也不会坏掉,丝毫无损。
另一方面是:一个看似文静柔弱的姑娘,才从学校毕业不久,
居然能够组织这样庞大且质量上乘的文艺演出,
斜阳镇上那座老旧电影院创造出了“万”人空巷的场景斜阳镇的电影院容纳不下那么多人,
为此汇演会增加场次,最多的一次是加演了6次,那不是能干是什么?
在苏黎明创造奇迹之前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文艺节目吗?当然也有的。
斜阳镇每年都会有一次文艺汇演。每年固定上演的一个节目是《逛新城》,
一个教绘画的麻脸男老师,他的脸上坑坑洼洼长满痘印,像一块被虫蚁侵蚀过的老树皮。
这位文革后首批工农兵学员,总在藏袍里面的衬衫袖口上留着洗不净的油画颜料,
那些深深浅浅的蓝仿佛凝固的青藏天空。他总是穿上同一件藏袍,贴上胡须,戴上毡帽,
和一个身穿“曲巴”的女孩女孩的扮演者常常更换演出,他们饰演一对藏族父女逛拉萨。
女孩每次脆声喊到:“阿爸耶!”,麻脸老师就答到:“哎!快快走!
”观众席里的男孩们也大声嚷嚷:“哎!哎!哎……”然后把食指弯曲着伸进嘴里,
打个响亮的唿哨,观众都发出极为响亮的笑声。麻脸男老师给许多女孩当了阿爸,
那身藏袍不穿的时候,就扔在中学储藏室的一个装杂物的竹筐里,从来没有洗过。
还有一个节目是哑剧《缝衣服》。表演这者是个男孩,他是斜阳中学一位姚姓老师的小儿子。
估计是受了春节晚会上一位哑剧表演者的启发,他便自创出这样一个节目来。
他在舞台上用想像中的线穿过想像中的针,
皱着眉头拿着不存在的衣服缝缝补补了好几年从初中二年级补到了高中二年级,
不知道他的那件衣服最后是补好了没有?大家在台下都能看得出来,他在穿线,他在缝补,
最后将那件“皇帝的新衣”向脑后一甩,算是披在了肩上,拉拉左袖,再拉拉右袖,
将手臂穿了进去,接下来一颗一颗地将纽扣扣上,然后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节目到此就戛然结束。然而,那些针和线却没见他收拾妥贴了,总给人提心吊胆的感觉。
苏黎明考虑到节目应该推陈出新,第一次把这个两个固定节目换掉了。
男老师这次没当上阿爸,但他穿上了西装,把头发向后梳,抹上发油,用粉底液涂平了麻脸。
他摇身一变,成了节目的主持人之一。看到他突然变得衣冠楚楚,大家居然有点失望。
但接下来得到了更多的惊喜,他居然普通话标准,口才一流,出口成章,
也能讲只有斜阳镇本地人能够听懂的笑话。哑剧男孩不再表演哑剧,
独唱了一首《战士的第二故乡》,声音高亢嘹亮。演了三四年的哑剧,可真为难了他。
然后,是许许多多大家不曾见过的舞蹈、流行歌曲、乐器表演、至于方言相声嘛,
当然还是靠麻脸老师……苏黎明的斜阳之夏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她本人一时成为了斜阳镇的热门人物,甚至连街边小贩坐在一起都会聊起斜阳中学的苏老师。
人们又说:“那些年斜阳镇的夏天真的是太热了其实现在也一样的热,
但是有什么情况会阻止人们涌向电影院呢?估计全镇的人全部都挤进了电影院。
上一次这种出现盛况还是电影《少林寺》上影的时候。
”电影院里的吊扇——那些陈旧发白的大吊扇叶片,
三页铁皮切割着燥热空气:‘咯-嗒……咯-嗒……咯-嗒’,
像是给每个节目打着永远慢半拍的拍子。离舞台最远的地方,
在厚实的丝绒门帘与最末排椅子的空置处,也挤着密密麻麻人们苏黎明也很疑惑,
卖座的票是一人一座,那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将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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