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命》染坊赵德璋_(染命)全集在线阅读

江南水汽蒸腾，青石巷深处，“秦记染坊”终日弥漫着浓烈的蓝靛与明矾混合的气息。

粗壮的木架擎起漫天布匹，深蓝、黛青、鸦黑……如同垂落的厚重幕布，在风中无声飘摇。

我的父亲老秦，一个双手染着永恒蓝斑的匠人，正与徒弟阿福合力搅动大染缸。

靛蓝汁水在粗木棍下翻滚，漩涡深处仿佛藏着幽暗的谜。我的目光，

却总被新染出的布匹牵引。它们悬于架上，起初只浸透沉甸甸的靛蓝，色泽均匀，毫无异样。

可当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深蓝吞噬，布匹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

便开始无声变幻——扭曲的暗影在经纬间游移、凝聚，像无形的笔在描绘。那些影子，

有时是倒伏的麦子，有时是断裂的船桨……皆是乡邻们寻常的灾殃。我守着这双眼的秘密，

如同守着染缸里不为人知的配方，只在父亲忧虑的目光下含糊其辞：“爹，

许是染布水汽迷了眼罢。”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里正张屠户粗着嗓子，把一匹上好的白棉布拍在染坊案头：“老秦！

给爷染个最时兴的‘海天霞’！要红得透亮，明日祭祖就得用！”父亲小心接过布，

浸入调好的茜草红染池。张屠户大剌剌坐在院中竹椅上，灌着烈酒，高声吹嘘着新纳的小妾。

没人注意，我正死死盯着那匹渐渐吸饱红浆的布。它悬上木架，湿漉漉滴着红水。

夕照余晖斜斜切过院墙，落在那布上的一瞬，异象陡生！浓烈的红潮骤然在布匹中央汹涌，

瞬间凝聚成一个人形——赫然是张屠户！他双目圆睁，捂着鲜血狂喷的脖颈，

直挺挺向后栽倒！那猩红的影像清晰得令人窒息，浓烈血腥味仿佛穿透布匹扑面而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后背。父亲察觉异样，低声急问：“娥子？又犯癔症了？

”我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掐进掌心，才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死亡的气息，

第一次如此具象地缠绕住我。翌日清晨，染坊的木门被惊恐的拍打声撞开。

邻居王婶面无人色：“天爷啊！里正…里正张屠户，昨儿半夜…被人割了喉，

死在自家偏房了！”消息如寒流席卷小镇，染坊内外骤然挤满窃窃私语的人群。一道道目光，

惊疑、探寻、乃至隐秘的恐惧，钉子般刺在我身上。张屠户那不成器的儿子张癞子，

红着眼冲到院中，指着我嘶吼：“就是她！昨日我爹来染布，这妖女盯着布匹，

眼神跟见了鬼似的！定是她咒死了我爹！”人群哗然，恐惧找到了具体的形状，

瞬间化作汹涌的敌意。父亲佝偻着背，把我护在身后，一遍遍徒劳地解释：“各位乡亲，

小女体弱，只是眼花了…眼花了啊…”阿福紧握染棍，指节捏得发白，

像一尊沉默的怒目金刚。流言比染缸里的靛蓝渗透得更快。不过几日，

素日里络绎不绝的染坊门前冷落得只剩秋风卷起落叶。父亲愁眉不展，对着染缸叹息。

直到一个霜气浓重的清晨，几双皂靴踏碎了院中的寂静。县衙的差役簇拥着本县县令赵德璋，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此刻却阴沉得能拧出水。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空荡的院落，

最后死死钉在我脸上。“本官听闻，”赵德璋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那双眼睛，能于布上窥见人之生死？”他身后的师爷展开一卷文书，

声音平板却字字如刀：“妖言惑众，扰乱乡里。此罪可大可小。若你识相，

替大人观一次命数，或可网开一面。若不然……”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目光扫过染坊简陋的棚屋和我父亲瞬间苍白的脸。父亲浑身颤抖着跪了下去：“青天大老爷！

小女无知，全是乡野愚民的胡嚼舌根啊！她一个染坊丫头，

哪懂什么命数…”赵德璋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师爷立刻会意，

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一步，钢刀出鞘半寸，寒光刺目。院中死寂，

只有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心，沉进了冰冷的染缸底。我闭了闭眼，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睁开时，声音干涩得如同裂开的陶土：“……民女…愿试。”父亲绝望地低吼了一声。

赵德璋紧绷的嘴角终于扯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好！取布来！

”他随身携带的一匹素白杭绸被迅速浸入染池——那是为官家特调的、极其昂贵的紫矿染汁，

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深紫光泽。染好的绸布被高高挂起，湿淋淋的，沉重地垂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深紫之上，院中静得能听见染料滴落的“嗒…嗒…”声。

时间像被黏稠的染浆拖住了脚步。就在赵德璋眼中开始浮现不耐与讥诮时，

那片深紫的绸面骤然波动起来！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诡异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色彩疯狂地搅动、分离、重组……最终，

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凝固在绸布中央：华屋之内，烛火摇曳。

赵德璋瘫坐在太师椅上，口鼻流血，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而他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女赵婉清，

就站在他面前！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青瓷小药瓶，

脸上交织着极度的恐惧、疯狂和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啊——！

”赵德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踉跄着倒退数步，指着那绸布，

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妖女！妖孽！竟敢…竟敢如此污蔑本官爱女！来…来人啊！

给我拿下这妖言惑众的贱婢！”差役们如狼似虎扑来。千钧一发之际，我拼尽全力嘶喊出声，

声音尖利得划破死寂：“大人！那药瓶…是青瓷缠枝莲纹的！瓶塞…是白玉的！” 这一声，

如同定身咒语。赵德璋猛地僵住，扑向我的差役也愕然顿住脚步。

赵德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他死死盯着我，

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如何…得知？

” 那青瓷缠枝莲纹药瓶，是他去年生辰时亲手赠与爱女赵婉清的，

瓶塞确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此事极其私密，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妖女施邪法窥探闺阁！

给我搜！” 赵德璋的声音因暴怒而完全变调，尖锐刺耳。差役如狂风般冲向后宅。很快，

那个青瓷缠枝莲纹的药瓶被呈了上来，白玉瓶塞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赵德璋捏着药瓶的手剧烈颤抖，

眼神由狂怒转为一种更深的、被至亲背叛的惊怖和难以置信的痛楚。“传…赵婉清！

” 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在滴血。赵婉清被带了上来，

她看到父亲手中的药瓶和自己映在绸布上的“罪行”，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连辩解的力气都已丧失。赵德璋闭上眼，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挥了挥手，

声音疲惫而空洞：“锁入后园小楼…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婉清被拖走时，

那双曾如秋水般的眸子死死剜了我一眼，那里面是无尽的怨毒，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赵德璋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那匹深紫的绸布，上面的景象依旧清晰如烙。他盯着我，

眼神复杂得如同染缸里搅浑的靛蓝，混杂着惊悸、疑虑，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挥了挥手，差异如潮水般退去。染坊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上，

隔绝了外面窥探的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侥幸。父亲瘫坐在染缸旁，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沉甸甸地压着两个字——“孽障”。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滑过，像染缸表面凝滞的浮沫。染坊依旧门可罗雀，

但赵县令那边也再无动静。父亲和阿福埋头染布，动作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凝滞。

阿福偶尔望向我，欲言又止的眼神里盛满了忧虑。那匹预言了父女相残的深紫绸布，

被赵德璋的人不容分说地强行取走，仿佛要抹去这可怕的证据。

染坊里只剩下日常劳作的气息，靛蓝的、茜红的、姜黄的，混杂着明矾的微涩，

浓烈地充斥在空气里，却再也盖不住那股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压抑。

直到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染坊的木门再次被叩响。门外站着的竟是赵德璋的贴身长随，

他面无表情，眼神却像冰冷的锥子：“秦素娥，大人有请。带上你的‘本事’。

” 命令简洁，不容拒绝。父亲猛地站起，挡在我身前：“官爷！小女…”“秦老丈，

”长随打断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寒意，“大人是请，不是绑。但去与不去，

您老掂量清楚。” 父亲身体一僵，护着我的手臂颓然垂下，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我深吸了一口染坊里熟悉的、带着染料苦涩味的空气，对父亲和阿福轻轻点了点头，

跟着长随走了出去。身后，染坊的门在雾霭中缓缓合拢，像一个无声的句点。县衙后堂，

气氛比染坊的染料池还要凝滞沉重。赵德璋端坐太师椅上，几日不见，他瘦削了许多，

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威严的官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他面前摊开着一匹崭新的素白贡缎，

旁边摆着一盆调制好的、颜色极为罕见的染料——那是一种近乎血液干涸后的暗沉赭红，

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草木腐败的怪异气味。“染。

”赵德璋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我，不容我有丝毫躲闪。

他身后肃立着数名目光阴鸷的衙役，手按在刀柄上，空气绷紧如弦。

长随面无表情地将贡缎浸入那盆诡异的赭红染液之中，浓稠的汁液迅速吞噬了素白。

染透的缎子被悬挂在堂中特制的木架上，湿漉漉地垂着，缓慢地滴落着粘稠如血的染料。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赵德璋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堂内烛火跳跃，

将那匹悬垂的赭红贡缎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瀑。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片刺目的红。

汗水浸透了内衫，脊背一片冰凉。就在压抑即将达到顶点时，那匹赭红的贡缎表面，

骤然漾开了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血池，深红涌动、旋转，

渐渐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悸的场景：险峻的山道上，锣鼓喧天，仪仗煊赫。

赵德璋身着簇新官袍，正神情肃穆地主持一场祭山大典。就在他拈香躬身，

向山神牌位深深拜下的刹那，高处嶙峋的山崖毫无征兆地崩裂！

一块巨大的、棱角狰狞的岩石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朝着他头顶轰然砸落！

画面在贡缎上定格，清晰得纤毫毕现——赵德璋惊骇欲绝的面容，周围人四散奔逃的仓惶，

还有那遮天蔽日的死亡阴影。我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赵德璋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那匹缎子，脸上血色尽褪，灰败如土。

他喉结剧烈滚动，嘶声问道：“何…何时？何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三日后…午时…城西…老君崖…”我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发颤，

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刃上滚过。“老君崖…祭山大典…”赵德璋喃喃重复着，眼神涣散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一种困兽般的凶光。他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好！

好得很！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个魑魅魍魉敢借这天灾装神弄鬼！

”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那是对抗天命的孤注一掷，

更是对自身权威不容侵犯的偏执宣告，“祭典照常！本官偏要去！布下天罗地网！

本官要亲眼看这‘天罚’如何落下！看这幕后之人如何收场！”他猛地一指我，

对左右厉喝：“将这妖女一并带去！锁在祭台之下！若本官无恙，便是她妖言惑众，

立时杖毙！若真有其事…哼！” 后半句威胁淹没在森冷的鼻音里。三日后，城西老君崖。

天公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峦之上，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陡峭的山道上旌旗招展，衙役兵丁如临大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嶙峋的山岩、茂密的灌木丛，乃至天空掠过的飞鸟。

祭坛高筑于半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台，香烛缭绕，三牲祭品陈列。赵德璋身着威严的祭服，

立于祭坛中央，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嘴角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身后不远处，几个身手矫健的护卫目光炯炯，手按刀柄，

全身肌肉绷紧，警惕地仰望着上方陡峭的山崖。我被两个粗壮的衙役反剪双手，

粗硬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像待宰的牲口般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祭坛基座石台下。

粗粝的石面硌着膝盖，视线被高耸的祭坛和攒动的人腿遮挡，

只能看到前方一小片嶙峋的山岩和阴沉的天幕。山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卷来浓重的香烛味和泥土的腥气。时间一点点迫近午时，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耳膜嗡嗡作响。

我死死盯着上方赵德璋那纹丝不动的官袍下摆，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突然！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极其细微的震颤感顺着脚下的山岩传导上来！极其微弱，

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预兆！几乎同时，

头顶极高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岩石内部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咔嚓！”“落石！

大人快躲！”祭坛上护卫的嘶吼声瞬间被更大的、如同天崩地裂的轰鸣彻底吞噬！

“轰隆隆——！！！”巨石崩裂！一块小丘般庞大的巨岩挣脱了山体的束缚，

裹挟着无数碎石泥土，如同挣脱囚笼的洪荒巨兽，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撕裂空气，

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朝着祭坛中央那个渺小的身影——赵德璋，当头砸下！

时间在死亡的重压下被无限拉长、扭曲。祭坛上，护卫们目眦欲裂的惊骇表情凝固在脸上，

赵德璋那瞬间空白、写满极致恐惧的面孔在我眼中骤然放大。

身体里那股蛰伏已久的、源自血脉的力量，在死亡的罡风扑面的瞬间轰然爆发！

它像滚烫的岩浆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比恐惧更快，比思考更直接！

捆绑的绳索在巨力下寸寸崩断！“闪开——！”一声嘶哑到变调的尖啸从我喉咙里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