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破水帘,奔向朦胧水雾之中的那个人。这次,我没有看错,是他,我的父亲!
他就站在那儿。近了!但,脚步却不由地愈发沉重。终于,我终于站在父亲的身边,
和他一样伫倚危阑,凝望远方。良久、良久,他侧过脸来,又转了回去,好似在他眼里,
我是个“透明人”。他的泪无情的划过面颊,我的泪也止不住的落下。相顾无言,
那便执手触摸,人面!变成飞散的桃花,徒然留下我孤身只影,泪眼问花,我的影子,
他的样子。如果这是梦,我望进他的眼睛也被他回望,我已知足了!盼望着、盼望着,
年终于来啦!爹爹也该回来了吧?毕竟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
况且铁树下的心愿也在枝头上开了花呢!没人抱我去摘,睡回泥土里了,多可惜呀!“瑾儿,
爹爹回来啦!”母亲喜不自胜地喊我。“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喽!
”我欢蹦乱跳地一把扑进父亲的怀里,父亲又是亲亲,又是举高高,累了,
也不忘用脸蹭蹭我的脸。胡子挠得我咯咯直笑,一听见我笑,父亲才乐呵呵地将我放下。
“来,瑾儿!”父亲弯着腰,摸着我的头,竟从我的背后凭空变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这里面的宝贝可都归你啦!你要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做一个对国家、社会有用的人。
”父亲虽是郑重其辞,柔情似水溢于言表。“嚯!沉甸甸的盒子,里面一定是好吃的,
好玩儿的!”说着、笑着,就推着它美滋滋地回房间。“亲爱的,这是给你的钻戒,
还有给咱爹娘的茶叶。”说罢,父亲便学做我犯错时的样子,一边低头收拾茶叶,
一边低声向母亲认错。“这些年来,你又当娘,又当家的,不容易呀!哎,
我真不是一个够格的父亲……”说着说着,父亲的泪就情不自禁的夺眶而出。“亲爱的,
你忘了?当年不正是因为你参军入伍,我才坚决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你的吗?
如今组织又给你分配工作,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早点休息吧,赶明儿还要……”话犹未尽,
只听见一丝丝细微的鼻息,从父亲的鼻子里断断续续的流出,慢慢地,嘴巴打开了,
鼾声变得粗犷了起来,像清晨码头的风中荡漾着的柔橹声,伴着一阵阵悠扬厚实的号子声。
“今年过年可真热闹呀,这个我要,这个我也要,嘻嘻,那个也不错。
趁着爹爹在和客人唠嗑儿,这些、那些,通通‘充公’”。我快活得像只筑巢的春燕,
来时“呢喃”,去时“衔泥”。客人一批批来,紧接着一批去。大大小小的礼品堆满了大堂,
我拿的速度远不及客人们送的快,很快,我的家便“无立锥之地”啦!
连喘息时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拥挤了起来。只有肚兜大的小院,叫一群黑漆漆的大家伙霸占了。
我探着脑袋窥望,不敢出去,因为糖豆小的行人不敢进来,却又想着出去,
见识见识是啥妖怪。于是,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左顾右盼。娘走了过来,
告诉我那是汽车,跑的比马还快,在夜里还能像星星那样眨眼睛。我更害怕了,怕被他盯上。
只敢倚在门后,钻过门缝悄咪咪地观察:“奇了,怪了!大家伙不动不响,
像打倒的闷油瓶儿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哦,原来是‘马屁精’呀,哎呀,快跑,
坏了!我的小树啊!成了他们的食物。”古传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今看我周瑾儿倒拽大笨钟。
像只小蜗牛艰难地挪动着。父亲瞥见渐行渐远的钟后,哈哈大笑。“周兄,你看钟长脚了。
”“这——”客人周叔像挤牙膏似的,挤出了一条又细又长的音。父亲将我抱了过去,
像捧着和壁隋珠似的,张口炫耀道:“瞧,这个胖乎乎的小米鼠。瑾儿,叫周——叔——。
”“都——督——!”我大声叫,惹得大家捂嘴偷笑。“真乖,几岁了呀?”周叔问。
我低头扳着指头算后,再抬头咧着嘴,摸着小酒窝,小声道:“五岁。
”“孩子咋才这么点大?”……父亲和周叔开始更加激烈地谈天说地,好机会!
我顺着父亲的裤腿溜下去,蹓走啦!“留下来嘛、留下来嘛,爹爹!”我揪着父亲的衣角,
恳求父亲留下礼品。“瑾儿,乖……”父亲苦口婆心地规劝。“不嘛、不嘛!
爹爹没在家的时候,瑾儿可听话了,
经常帮娘拖地、帮娘收被子、帮娘开门……”父亲有所动容,眼看就要得逞。
母亲风风火火地从厨房赶来了。“娘,可以留下来吗?可以吗?……”我松开父亲的衣角,
开始摇起了母亲的手,苦苦哀求道。“你这野娃儿,真不叫人省心。不是叫你出去玩,
回来要换鞋吗?天都黑了,自己尿床的被子也没收回来。去、去门口罚站去!
”面对威风凛凛的母亲,我的撒泼打滚显得那么的惨白无力。原本穿开裆裤是为了方便的,
现在方便母亲辣手摧花;原本该挂上枝头的桃子,现在却长在了我的屁股上。但!事后,
我还是气呼呼的露着猴屁股、捂着麻花耳、遮着泪眼、嘟噜着嘴,
吞声哝哝地找不可理喻的母亲理论。“娘,为……为……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呢?
”母亲蹲在我的面前,用手绢帮我拭去泪痕后,抱起我安慰道:“‘小花猫’,你爹爹呀!
是个‘傻瓜’,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肯占公家的一丁点儿便宜。
”想想今天那么多人给我家送礼,父亲坚决推迟的情景;再看看在厨房手忙脚乱的父亲,
还总是傻呵呵地冲我们笑,那涨满的春池不正是窥春的明窗吗?古人爱好登高望远,
登山对曰:“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登亭对曰:“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之间也。”;登台对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登楼对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登阁对曰:“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父亲也喜欢登高怀远,但却独钟于大河上游的水坝。
这曾让我一度怀疑水坝之上,是片世外桃源,不然父亲也不会这么晚才回家,
回来还给母亲带了一把桃花,之后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在我的卧榻之侧,
倒头用呼噜声给我讲自己撒欢的故事,煎熬啊、煎熬啊!我是浅滩上被烈日炙烤的鱼虾,
翻来覆去,只想早潮能快一步把明月推进海里,快一点还我自由奔跑的权利。这天,
我早早地起床帮娘晒被子,这不又让娘给夸赞了吗?“呦!今天不做小猪啦!
”母亲喜出望外。“早起的鸟儿有虫儿吃,今天我要当只早起的虫儿,不、不、不,
是早起的鸟儿。”“说吧!‘小馋猫’想吃啥了?娘给你做去。
”“我要吃齐天大圣吃的‘蟠桃’。”母亲被我这不假思索地一答,逗得啼笑皆非。
母亲擦干了手上的水,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你这傻孩子,
齐天大圣吃的蟠桃长在天上,娘咋给你摘啊?”我“指鹿为马”,
故弄玄虚的指向云雾缭绕的水坝,阴阳怪气地说:“水帘洞之上就是蟠桃园!
”母亲被我这睡眼惺忪的样子,逗得哑然失笑。“他爹,瑾儿想让你带他去摘‘蟠桃’。
”说着,也指向了“蟠桃园”“亲爱的,那我们走了,中午就不回来吃了。”不回来?
在外面吃,那太好啦!我一边推父亲出门,一边向母亲告辞。“娘,晚饭也不用做了,拜拜!
”春风笑语人面红,桃花嫣然和羞走。父亲在前,我在后,我屁颠屁颠的跟在父亲的背后,
像桃花的美追逐着清风的笑。“瑾儿,我们风餐的这条山路,是徐霞客曾经露宿过的!
”“徐霞客,是那位把祖国的名山大川装进本本里的旅人吗?他咋来咱这儿呀?
”“因为咱这儿啊!有像瑾儿脸蛋一样白白嫩嫩的馒头,有像你娘一样勤劳自强的人民。
你说咱这儿可不可爱,美不美丽呀?”世外桃源的确有不可名状的秘密。“浩浩长空,
东风骤然,昔日英豪逝如云烟;茫茫大地,南山屹然,今朝人民似水长流。
”父亲抓着我的手,用枝丫写下了自己的感怀后,就匆匆地去做饭了。
看着父亲写的字与自己先前画的画显得格格不入,索性擦掉。
“爹写的字哪能跟娘做的饭比呀!鸡腿、鸭脚、牛肉……鱼头,鱼头不行,嘿嘿!娘不在,
留给爹吃。”自导自演的做了一桌佳肴。“瑾儿,来吃饭了!
”声音从远处的那块石墩子传来,爹呢?走进一瞧,原来是爹正蹲着吹火呢!
看着稀奇古怪的一锅糊糊,想起曹操当年望梅止渴,再看看父亲灰头土脸的样子,哎!嗅嗅,
气味比母亲煎的土方子好不到哪儿去,鼓足勇气,嘬一小口。“呸、呸、呸,爹,
这食儿咋怪怪的呀?”父亲咽下口中食,终于憋不住的地笑了。
美名其曰:“珍珠翡翠白玉汤。”野菜加水配稀糠说罢,端庄起身,走向水坝,
伫倚危阑。“爹,那儿危险啊!你回来呀!”我急得哇地哭起来。“娘、娘,
爹又在做傻事了!”“瑾儿,别怕,勇敢的走过来。”父亲伸出了双手,
我闭上了双眼也全无关公慨然赴死的勇气,鹅行鸭步地一点一点地靠近父亲展开的双手。
父亲猛地收回手,我惊愕地望向他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他转过身去,沉重的凝视下游,
长叹的口气,像从悬岩间迂回飞漱的急瀑。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瑾儿,
还记得在山路上,你饿着肚子说……说‘将来日子再好,也不会浪费每一粒米。长大了,
一定要让每一个人都吃的饱饱的,穿的暖暖的!’下面良田万顷,
大厦千间就是咱们生活的家园了,
是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开辟出的天地。他们替我们把糟糠吃干净了,
剩下的细谷,是留给我们耕耘的。”说着,他蓦然回首,抬头指向上游的群山。“孩子,
大山之外,也有一群同你这一般大的孩子,他们还生存在赤地之上的漫天黄沙当中,
过着吃糠咽菜,云中饮水的苦日子。”说着,他走向水花四溅的朦胧水雾之中。“看,瑾儿,
没什么可怕的,失去的只是恐惧,得到的却是勇气!耶,你这瓜娃儿,胆子只有老鼠般大,
蹓得咋比老鼠还快嘞!”“爹,快跑呀!现在回去还能叫娘给咱做擀面吃。”我要桃之夭夭,
换母亲春风满面!桃、桃、桃,逃跑喽!月影栖枝。父亲见我气喘吁吁地学小狗吐舌。“来,
瑾儿,上来给爹指路。”父亲蹲下来,躬着背。“你这臭小子,还挺会挑地儿,坐我肩上。
如果爹哪天也像太阳背着大山一样走了,小男子汉会不会哭鼻子呀?
”父亲说着就指向西山停泊的落日。“哼,才不会呢!”虽然嘴硬,但戳到心软处,
还是会忍不住的哽咽。我把手掌合成个小喇叭,
凑到父亲的耳里说:“那爹要在耳里告诉瑾儿,就像太阳私语大山,自己要走喽,
明天再见哟!不然的话,嘿嘿!我会像夸父追日一样追爹!”父亲在家里时,不是看书,
就是看报,看着我,准要逮着我,要我去盒子里拿书看,
自己则是端坐一旁捧读《论共产党的修养》,我也有样学样,一本正经的盯着父亲学习。
母亲路过,叫我逗乐了,叫我别闹,好好看书。和父亲看书的日子里,我也识了几个大字,
至少不算是目不识了的“睁眼瞎”了,
起码我自成一家的“甲骨文”假古文成了泥地舞台上必不可少的压轴大戏。
可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变天了。父亲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对我有说有笑,
而是肃立在窗前聆听收音机。我也识趣的主动拿起了书,当作幌子,
安安静静地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起风了,收音机里的声音被我捕捉,
父亲一阵又一阵的叹息像打翻的醋坛子,在风中发酵变酸。“你在这里等我。
”父亲沉着像窗外愁云般阴抑的脸,飘向了楼梯间,在那里,他焦灼的踱来踱去,
怀表掏了又掏,香烟抽了又抽。渐渐地,他像跟影子吵过架似的,和他扭打缠斗在了一起,
时而看到他行色匆匆的样子,时而见到他若隐若现的影子,但最终,
影子还是同他迷失在浓浓的烟雾当中。只剩下细雨交织着迷雾的面纱,编织着怀表声的谎言,
嘀嗒地、徘徊着。雨水趁着夜色,做起了强盗,拍打着窗户;大树原形毕露,似群魔乱舞,
欢天呼地着。“瑾儿睡着了吗?”父亲问。母亲点点头。“睡得香着呢!”……“啥!
后天就要走?真的就不能留下来过年了吗?”母亲叫出了声。“嘘——”父亲缓缓地摇摇头,
心意已决地坚定表示。“得服从组织的安排!”确定是那条胡同,确认那声是母亲唤我收衣。
今天太阳公公不想营业,没有买到薄荷糖的云朵妹妹又想哭鼻子,人们为云朵妹妹开心,
纷纷拿出了彩虹糖。“娘、娘、娘——,爹、爹、爹——”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我不在了,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瑾儿。”汽车发动了。“书记,有个小孩在后面追车。
”“你来干啥啊?瑾儿!”“爹——,你等等我呀!”我努力奔跑,不争气的脚被绊倒,
像坂上走丸,连栽数个跟头。但,好在总算是把汽车给逼停了。我颤颤巍巍的爬起来,
感觉四肢像散架后,又重新组装起来,除了头没事,可以勉强朝汽车苦笑,哪哪都生疼。
母亲一把将我揽进怀里,父亲被周叔赶下车后,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查看我的伤势。“没事,
还好穿的多,就擦破了点皮。”父亲长舒了口气。“没事?都可以坐轮椅了。
看看你这爹是咋当的,连孩子都不管不顾了!”母亲欲说还休。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挣脱母亲的束缚,踉踉跄跄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却被父亲那张冷若冰霜的侧脸给冻住了。
“快走啊,别妨碍我!”一声沉闷的雷声响起,一滴晶莹的珠子从父亲的脸颊划过,
那是父亲的泪,还是苍天为催促我离开而落下的雨呀?苍天啊!难道你也在流泪?“瑾儿,
乖,听娘的话,咱们回家。”我望着渐行渐远的汽车,再望向母亲茫然若失地目送爹远去,
久久地默不作声。“不哭啦!不哭啦!‘小花猫’,这不还有娘在吗!”母亲强颜欢笑,
故作轻松地一手把伞,一手抱我,却迟迟不愿离开这个伤心地。“孩子,
要听——娘——的话——”朦朦的飞尘,牵扯着父亲离去时的最后一句话,
真想将黄昏写得绵绵长长,可茫茫的旷野,我很母亲却是立在昏黄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