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内侍将我扶起,用冷水浸湿过的毛巾替我擦掉脸上的黏腻,神色担忧,声音都带了颤。
“皇上,您可真是吓死奴才了,怎会突然做了噩梦。”
我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找回了最后一丝云游天外的神智。
梦?!怎会是梦?!烽火硝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我面前倒在血泊中的清俊少年将军,那喷溅在我脸上的血液似乎还残留着余温,这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我不信这只是梦而已。
我推开他正给我擦脸的手,欲开口说话,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疼的慌。
他倒是会看脸色,立刻倒了杯温水回来。
我这时才分了丝目光给他。
我认得他,他是我身边薛公公的干儿子,很受他的提拔,有意培养他。
但他一月前,被抓到在我饭食中下毒,已被我亲自下令处决了才对,怎会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还对我殷勤倍至。
我心中存疑,开口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他有些疑惑,却还是恭敬回答,“乾元三年初,前几日刚过了新年,装潢还未撤下,皇上可是忘了?”在我印象中,现在应是乾元三年中。
看来我回到了半年前,这时阿洛还没有出征守边,一切都还有补救的机会。
我目光瞥到寝宫门前的屏风后走过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半刻钟前他还出现在我“梦”中,是我心心念念的人。
因为我的允许,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寝宫和御书房,宫中大多数宫人也知道他是我一直不填充后宫的原因。
见他进来,内侍识时务的退下,给我们留下空间,屋中只剩我和他。
他还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潇洒作风,一看到在床上还未从“噩梦”余韵中清醒的我,他嘴角放肆地勾起很大一个弧度。
“臣听闻陛下方才做了噩梦,特来此问候一番。”
语气中带着嘲笑意味,但他额头还带着虚汗。
他定是在收到我做噩梦的消息后,快马加鞭赶来的——他一向如此,关心从不显露于色。
想到他“梦”中结局,我眼中一时没忍住积了泪水,顾不得君臣尊卑,像是怕他会从眼前消失般,飞快从床上爬起,下床抱住了他。
他本还有意取笑我一醒来就投怀送抱,但感受到肩膀处的潮湿,他顿时没了话语,心疼地紧紧抱住我,用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
不善表达的他从不试图安慰我,就这样静静陪着我。
可他就像有什么法术,哪怕他未言半语,我的情绪也会慢慢变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伴读。
或许是缘分使然,我在上百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富家子弟中选中了他。
他爱动,我喜静,平静的水面遇上清风,也会产生波澜。
我逐渐受他影响,变成了个小淘气宝,为此给父皇母妃添了不少麻烦。
我是最小的皇子,我的母妃很受宠,她希望我一生顺遂、快乐无忧,所以父皇没有要把我培养成下一任帝王的意思,也就没有限制我的交友,扼制我的天性。
因此,在两个皇兄日日背四书五经、学习帝王之术时,我还保持着天真与活泼。
我和他总是形影不离,关系愈发亲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味,我们都心知肚明,却也甘之如饴。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京城流行起放荡淫靡之风,我的两位皇兄不幸沾染上这种风气,开始不学无术。
父皇见他们难堪大任,不得不违背母妃意愿,重新将目光放到我身上,也是从这时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一向宠爱我的两位皇兄开始在背后向我使绊子,与母妃交好的皇后娘娘总是挑母妃的错,文臣大家出身的阿洛不顾家族反对,最终做了武将。
他是为了我,是为了替我扫清登基路上的一切阻碍。
父皇知道我们的微妙关系,他想借阿洛之力助我登基,所以他起初对此装作不知。
冠礼过后的第二年,我成功登基,阿洛始终伴我左右,他文武全才,在朝堂和战场都能大杀四方,替我出谋划策,替我平定四荒。
我羽翼越发丰满,年纪尚小帝王之风便远超当年的父皇,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判断,他也只能对我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我的帝王之风,也只有在阿洛面前才无须时刻伪装,获得短暂轻松。
在他的陪伴下,我的情绪渐渐疏缓,下意识喃喃自语,“阿洛,我不想你死。”
他拍打我后背的双手明显停顿片刻,我不知他表情如何,抬眼看他时,得到了他的吻。
他亲了亲我的眼睛,让我光着的脚踩在他靴面上。
“陛下是梦到臣死了?陛下舍不得臣死?”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笑了,“那臣就不会死,为了陛下好好活着。”
虽然得了他的承诺,可我心中还是不安。
我将他留在宫中与我同住,怕这些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文臣们上奏折烦我,我特地为他在我寝宫附近准备了一个单独院落,对外只宣称近日有要事需同他商议。
为了让他时刻在我眼前,我推了他的大部分公务,“梦”中原本交给他的任务,也被我移交给其他可信任之人。
他是个静不下来的,与我对坐批阅奏折,总是没批两本就趴到桌上看我。
为了不让他无聊,我吩咐薛公公事先把奏折按照轻重缓急分好,先把重要奏折批注好,待他睡下再处理其他奏折,以此抽出更多时间陪他。
就这样形成了上朝、批奏折、陪他、批奏折的生活规律,我的睡眠时长极不稳定,眼底的青黑愈发重,身体愈发疲惫。
上朝时听着朝臣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只觉头疼欲裂,甚至有几次差点昏睡过去。
阿洛看出我的不对,被我用公务繁重、奏折太多搪塞过去。
我不知他是否信了这个理由,但他后来确实未再问过我。
可我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骨,没几天就病倒了。
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待我再次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阿洛。
我一时着急,从床上爬起,顾不得穿鞋就往外跑,刚跑到寝宫门前就撞进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是阿洛。
他把手中端着的药递给我身后侍女,抱起我,轻轻的将我放回床上。
但不同于他温柔的动作,我看见他皱着眉,面色不虞。
“陛下,为何要为了陪臣如此操劳自己?”他本就五官凌厉,不笑时总给人严肃之感,有种少年老成的威严,此时更甚。
我不悦地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薛公公,薛公公低垂着头不敢看我。
我的小动作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再次开口的声音掺杂怒意,“倘若薛公公未告诉臣,陛下打算瞒臣多久?”我讨好的笑笑,乖乖认错,“我就想多陪陪你嘛,下次定不会如此。”
他斜了我一眼,极其不满,却还记得遣散屋中下人,维护我的君威。
“陛下还想有下次?”我见他表情已有松动,急忙改口,“定不会再有下次。”
之后,他为了避免诸如此类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批阅奏折时,会自己找些事情干,但大多时候都是在院落中练剑。
待我批阅完奏折,我们会一同坐在床上,我会拣些奏折中上报的有趣内容说给他听,他偶尔也会说些军营中或者行军途中的趣事,而后,我们便会相拥入睡。
但是奇怪的是,他从未过问我为何推了他的公务,也从未找我要回他的职务。
一日,我批阅好奏折时已三更天,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抬头看他,他不知何时已伏在书案上入睡。
我打个哈欠,打算扶他去床上睡,目光偶然扫到他手边放的书,似乎是记载重生这类玄学的书。
我并未过多在意,他儿时便爱研究这类事物,如今想必是捡起曾经的爱好。
于我而言,这是好事。
距离阿洛出征守边的日子越近,我心中越是不安,这几日更是头疼不断,偶尔头脑中还有断续模糊的画面涌现。
我确信这不是我的记忆,可又是为何出现在我头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