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铜铃咽上**暮鼓响过第三遍时,
樊楼飞檐下的铜铃突然发出呜咽般的颤音。沈明章下意识按住腰间玉佩,
指腹蹭过螭龙纹凸起的边缘——那原是双螭戏珠的图样,如今只剩半截断尾在掌心颤动。
“沈司谏,该换值了。”小吏捧着漆盘在朱门外探头,盘里盛着昨夜批红的奏章。
沈明章这才惊觉砚中墨汁已凝成冰裂纹,狼毫笔尖的朱砂早被自己蘸尽,
在《劝止花石纲疏》末尾洇出大团猩红,像极了三年前汴河畔那株被连根掘起的垂丝海棠。
他起身时带翻了青瓷笔洗,水渍漫过奏疏上“东南涂炭”四字。
门外小吏的皂靴慌忙退后两步,却仍有水珠溅上簇新的官服下摆。
沈明章望着那抹刺目的孔雀蓝纹样,忽然想起今晨路过州桥时,
看见南来的漕船正在卸太湖石。那些被锦帐裹着的狰狞怪石淋着春雨,
在汴京的官道上拖出蜿蜒血痕——是役夫们磨破的草鞋渗出的。穿过宣德门时,
暮色正沿着朱雀大街爬满楼阁。沈明章在樊楼前驻足,
三楼栏杆处飘落的榆钱沾在他幞头侧边。跑堂的崔三抱着酒瓮从门里撞出来,
见了他却突然收住脚,瓮中新酿的梨花白泼出小半,在青石板上汪成个月牙儿。
“沈相公今日......”崔三的麻衣前襟泛着经年的酒渍,
眼神却比柜上的算盘珠子还活络。他分明记得,自打那位穿月白襦裙的小娘子不再出现,
这位年轻的谏官已有大半年不曾踏入樊楼。此刻暮色里沈明章的身影薄得像张薛涛笺,
官服下空荡荡的仿佛塞满了穿堂风。中三楼临窗的老位置积了层薄灰。
沈明章用袖角抹开尘埃时,露出檀木几案上一道浅浅的刻痕——去岁清明,
她握着银箸在案上划《璇玑图》,箸尖突然折断迸起的木刺,
倒比后来闻讯赶来的太医署丞的金针更早刺破他的指尖。“客官要些什么?
”新来的跑堂少年声线清亮,托盘里梅子青的盏儿碰出泉水似的脆响。
沈明章望着他腰间杏黄的汗巾子,忽然记起这位置原该属于崔三。少年见他盯着自己发怔,
耳根渐渐涨红,却不知眼前人正透过他鬓角翘起的碎发,
看见去年今日从这扇雕花窗掠过的纸鸢。那是个绘着兰草的素绢鸢,
断线后飘飘摇摇坠在樊楼飞甍上。楼下人群哄闹着猜谜夺彩时,
唯有她注意到纸鸢尾梢系着的洒金笺。
后来他们在护城河畔的芦苇丛中找到那页被浸透的《洛神赋》残篇,
暮春的暖风掀起她帷帽轻纱,他看见她鼻尖凝着细密的汗珠,比曹子建笔下的明珠更明亮。
“一壶梅酿,半盏冰酪。”沈明章开口时才觉喉间灼痛,
昨夜在谏院值房里咳出的血丝还藏在袖中。少年应声退下时,
他伸手抚过窗棂上新糊的霞影纱——去岁裂帛声犹在耳,是她用簪尾划破重纱,
指着虹桥方向说“你看那些押运花石纲的厢军,铠甲里裹着的分明是饿殍”。
下暮色漫过窗纱时,跑堂少年端来的冰酪已化成粉浆。沈明章望着盏中浮沉的梅花瓣,
想起她总说“梅芯该用雪水淬过才清冽”。此刻邻桌的波斯商人正在炙烤骆驼峰,
羊脂混着胡椒的浓香里,他突然听见玉器相击的清响。猛地转头,
却只是西域胡姬腕间的金镶玉跳脱在叮当。沈明章握盏的手颤了颤,
半融的冰酪泼在早被磨出包浆的檀木案上,蜿蜒出一道乳白的河。
去年深秋她最后一次在此处作画,不慎打翻的胭脂膏子也是这般在案上漫开,
当时她笑着说“倒像黄河改道图”。楼下传来琵琶声,弹的竟是《六幺》。
沈明章探身去看时,腰间玉佩撞在栏杆缺口处,那处朱漆剥落的老伤是三年前留下的。
那日新党官员在此宴饮,他掷杯痛陈花石纲之弊,被权知开封府的家丁推搡着撞向栏杆。
是她用湘绣帕子裹住他渗血的手腕,帕角并蒂莲如今仍锁在他床头螺钿匣里,
只是再闻不到崖柏香。“沈司谏原来在此。”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他险些摔了酒盏。
枢密院承旨王玠的紫袍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这位力主采办花石纲的新贵抚着腰间玉带,
笑得像尊鎏金弥勒:“听闻令尊昨日又递了《乞罢苏杭应奉局札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沈明章盯着他玉带上嵌的太湖石,那石纹恰似流民佝偻的脊背。王玠顺势坐在他对面,
指甲敲着酒盏:“其实令尊当年在杭州任通判,若肯在朱勔大人的生辰纲上添一笔,
何至于...”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沈明章身后的墙面。
斑驳的粉墙上留着半阙《蝶恋花》,银钩铁画间依稀可见"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字样。
王玠嗤笑出声,袖中滑出柄泥金折扇:“巧得很,昨日朱大人府上收了个瘦马,
腕间系着的锦帕也绣着这句词。”他故意顿了顿,“那帕子的并蒂莲配色,
倒像是苏绣的路数。”沈明章喉间蓦地涌上腥甜,耳边嗡嗡作响。王玠的折扇还在眼前晃动,
扇面《千里江山图》的靛青渐变成她裙裾的颜色。去年上元夜,
她就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指着樊楼下的乞丐说:“你看这《江山图》,底色原是百姓骨血。
”**第二章 梅子黄时雨上**灵隐寺的飞檐刺破雨幕时,
沈明章正站在冷泉亭里晾晒被淋透的《金刚经》。抄到“如露亦如电”那句,
墨迹突然在宣纸上晕成灰蛾的形状——山门外传来木枷拖地的声响,
二十几个黥面役夫被铁链串着往渡口去,锁孔里渗出的血混进石阶雨水,
蜿蜒成《千里江山图》里的朱砂河道。“公子也爱王希孟?”沈明章蓦然回首,
泥金扇骨堪堪停在他喉前三寸。执扇的素衣女子立在垂丝海棠下,雨珠顺着伞骨滑落,
在她月白裙裾上溅出深浅不一的青晕。他嗅到崖柏混着梅子熟透的气味,
后来才知道那是她螺钿匣里藏的香方。“可惜这画该用血摹。”她翻转扇面,
王希孟的靛青山水正被山门外役夫的血迹浸透。有个佝偻老丈突然扑倒在经幢旁,
怀里护着的少年被厢军拽着发髻拖行,露出后背新鲜的血痂——那是上月初三,
杭州府为采太湖石强征的第九批民夫。沈明章握经卷的手猛地收紧,纸角戳破掌心。
女子却已转身走向偏殿,泥金扇坠着的翡翠螭龙在雨里晃荡,龙尾缺了半截,
倒与他腰间玉佩的裂痕严丝合缝。中申时的雨下得绵密,
大雄宝殿的檀香被潮气沤成苦涩。沈明章跪在蒲团上抄《心经》,却总写错"无挂碍"三字。
父亲咳血的声音隔着三重院落传来,混在木鱼声里,像把生锈的剪刀在绞他的太阳穴。
“通判大人这病,须得虎跑泉煎紫笋茶。”突然响起的女声惊得他笔锋一颤,
纸上游丝般的“怖”字顿时洇成墨团。林蘅不知何时跪在相邻的蒲团上,螺钿匣搁在膝头,
匣面嵌的碎玉拼出半阙《蝶恋花》。他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雨水打湿的额发下,
眉间一粒朱砂痣艳得惊心,倒比佛前长明灯更晃眼。她指尖抚过经卷上的血渍:“公子可知,
上月仁和县为运那块‘青牛拜月’石,沉了三艘漕船?”殿外突然传来巨响。
两人奔至山门时,正看见断桥石栏被官船撞得粉碎。
那块裹着锦缎的太湖石在甲板上狰狞如兽骨,押运的虞候挥鞭抽打落水的纤夫,
血珠飞溅到林蘅的泥金扇上,在《千里江山图》里添了座朱砂色的雷峰塔。“此石运往汴京,
要经四州十六县。”她突然将扇子塞进他手中,“每过一地,就有百姓拆屋毁田,
公子猜这扇面还能承多少朱砂?”沈明章触到扇骨余温,翡翠螭龙的断尾正硌着他掌纹。
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林蘅的身影已消失在放生池畔的烟雨里,唯有螺钿匣遗在石阶上,
匣中半枚断簪泛着冷光——那玉色,与他三年前在汴京护城河畔捡到的别无二致。
下戌时的杭州府衙后宅飘着药香。沈明章跪在父亲病榻前,
看着《乞罢应奉局札子》的草稿在炭盆里蜷成灰蝶。知府赵霆的皂靴碾过纸灰,
孔雀补子上的锦鸡眼珠在灯下泛着血光。“贤侄可知,今日断桥下的水鬼添了几具?
”赵霆的玉扳指叩着青瓷药碗,“令尊这病来得巧,明日朱勔大人生辰纲的批文,
倒省了通判印。”沈明章攥紧袖中的断簪,玉茬刺进掌心。榻上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喘,
父亲枯枝般的手抓住他腕子,在赵霆转身时飞快地往他袖中塞了枚蜡丸。
知府的笑声在廊下响起时,蜡丸在他掌心化开,露出半片染血的《东南河工图》。
更鼓敲过三响,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林蘅的螺钿匣。夹层里掉落的信笺上,
熟悉的瘦金体写着:“蘅顿首,双螭佩已碎,望慎藏断簪于灵隐古槐第三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