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区的夕阳总带着股铁锈味。
林砚踩着碎砖往前走时，帆布鞋底碾过半片青瓷碗底，脆响在空荡的巷弄里弹了三下，惊飞了墙头上啄食枯草的麻雀。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帆布包里露出半截铜制的水龙头把手——今早刚从三楼阳台的废墟里刨出来的，雕花缠枝纹还能看清，只是镀层被雨水泡得发乌，像块蒙尘的琥珀。
“最后一趟了。”
他对着空气嘟囔了句。
这片老城区拆了三个月，从春末拆到盛夏，原先挤着三十多户人家的巷弄，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里冒出的野蒿，在晚风里摇得像串没来得及收的晾衣绳。
林砚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旧物修复师，专捡别人眼里的破烂，磨亮补好，再给它们找个愿意收藏时光的新主人。
但拆迁队明天就要来清场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烟火气，眼看就要被推土机碾成粉末。
他的目光落在巷尾那堆齐腰高的废木料后。
夕阳穿过歪斜的窗棂，在灰扑扑的空气里投下道金红色的光带，光带尽头，有抹墨绿色的影子正慢慢显形。
不是砖块也不是铁皮，那弧度圆润得突兀，像块被岁月啃过的翡翠，在废墟里固执地亮着。
林砚扒开堆成小山的碎玻璃和断木，指甲被尖锐的铁皮划开道血口，他却没在意。
那东西终于露出全貌——是只半人高的邮筒，铸铁筒身裹着层深浅不一的绿锈，底部陷在碎砖里，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老树根。
最特别的是筒顶，蹲着只铜制的飞鸟，翅膀张得半开，尾羽却断了一截，喙部还叼着片锈蚀的铁皮，像是衔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他伸手摸了摸筒身，指尖触到片相对光滑的区域，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
凑近了才看清，那里刻着行小字，笔画被锈迹吃了大半，得眯着眼才能辨认：“寄给未说出口的回声”。
“有意思。”
林砚笑了笑。
他见过民国的铜制信箱，也收过八九十年代的铁皮邮筒，但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筒身比常见的邮筒矮些，投信口不是常见的长条缝，而是做成了飞鸟展翅的形状，投信时得把信纸从铜鸟的翅膀下塞进去，像是给飞鸟喂信笺。
他试着晃了晃邮筒，意外地沉。
筒身和地基像是焊死了，底部露出的半截金属桩上，缠着圈圈细密的齿轮纹路，锈得发黑，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巧。
林砚蹲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齿轮，忽然闻到股淡淡的松木香，混在尘土味里，像有人刚在这里抹过修复用的松节油。
“带不走啊。”
他叹了口气。
这邮筒至少得有百十来斤，他一个人根本挪不动，可就这么让它跟着废墟一起被碾碎，又觉得可惜。
那行“未说出口的回声”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他心里某处——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张泛黄的船票，到死都没说清，当年到底是想上船去台湾，还是想留下来等奶奶。
最后他从包里翻出块麂皮，仔细擦了擦铜鸟的断尾，又对着投信口轻声说：“等我明天找辆车来接你。”
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跟个旧邮筒较什么劲。
回到工作室时，天己经黑透了。
这是间藏在老巷深处的平房，前屋摆着他修复好的旧物：缺了口的青花碗盛着干花，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改成了书架，最显眼的是墙角那台老式座钟，钟摆滴答响着，比北京时间慢了三分钟——是他故意调的，总觉得慢一点，就能多留住些什么。
林砚把帆布包里的零碎倒在工作台上，处理完指尖的伤口，忽然想起那只邮筒。
他找出素描本，凭着记忆画下铜鸟的样子，画到翅膀下的投信口时，笔尖顿了顿。
不知怎么，总觉得那邮筒在看他，像个蹲在废墟里等了很久的人，终于等到个愿意回头的过客。
凌晨两点，他被一阵轻响惊醒。
不是座钟的滴答声，也不是窗外的虫鸣，那声音很轻，像是纸片划过金属的沙沙声，从后屋传来。
后屋堆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物，光线昏暗，只有盏小夜灯亮着，在墙角投下片橘黄色的光晕。
林砚捏着把螺丝刀走过去，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明明记得，睡前把后屋的门闩插上了。
声音是从墙角那堆废木料后面传来的。
他挪开块掉了漆的木板，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墨绿色的邮筒竟出现在了这里。
筒身的锈迹好像淡了些，铜鸟的眼睛在夜灯下泛着点微光，投信口微微敞着，像是刚吐出过什么。
林砚走过去，指尖还没碰到筒身，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内壁往下滑。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邮筒底部的取信口。
里面躺着一封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磨得发毛，没有邮票，没有地址，甚至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只在正中央用蓝黑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致1997年夏，在榕树下摔碎玻璃瓶的女孩”林砚捏着信封的指尖有些发颤。
信封很薄，能摸到里面只有一张信纸。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拆开了封口。
信纸是最普通的稿纸，米黄色，右上角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上面的字迹很潦草，墨水洇了好几处，晕成一片片深色的云，像是有人在雨里写这封信，写着写着就哭了，眼泪砸在纸上，把字都泡得发肿。
通篇只有一句话：“其实那天，我捡了你的玻璃碎片，藏了二十年。”
林砚的呼吸顿了顿。
1997年的夏天，他八岁，住在离这片拆迁区三条街的老院里。
他记得那年夏天特别长，蝉鸣从早到晚没停过，院门口的老榕树枝繁叶茂，能遮住半条街的阴凉。
有天下午，他看见邻居家的女孩蹲在榕树下，手里攥着个玻璃瓶，突然就哭了，抬手把瓶子狠狠砸在树干上，碎玻璃溅得到处都是，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小满？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摔碎瓶子后，转身就跑，白色连衣裙的裙摆扫过草地，带起一串蒲公英的绒毛。
后来他路过那棵树，看见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蹲在地上，正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捡那些碎片，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背上，把碎玻璃照得亮闪闪的，像在拼一个透明的秘密。
原来那碎片被捡走了。
原来有人把那些扎手的、早该被清扫的碎片，藏了二十年。
林砚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放回邮筒的取信口。
他盯着铜鸟的断尾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傍晚在拆迁区时，闻到的那股松木香——他工作室里的松节油，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是自己梦游，把邮筒搬回来了？
可他明明连挪动都费劲。
正想着，邮筒的投信口突然“咔嗒”响了一声，像是在催促什么。
林砚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撕下一张空白信纸，想了想，提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然后呢？”
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从铜鸟的翅膀下塞了进去。
纸落进筒身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很细微，像春蚕在啃桑叶。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夏末的凉意。
林砚靠在邮筒上，听着里面隐约的声响，忽然觉得，这只锈迹斑斑的旧邮筒，像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醒了过来，正准备把那些沉在岁月底的秘密，一封封递到该去的地方。
而他，好像成了第一个签收这些秘密的人。
林砚踩着碎砖往前走时，帆布鞋底碾过半片青瓷碗底，脆响在空荡的巷弄里弹了三下，惊飞了墙头上啄食枯草的麻雀。
他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帆布包里露出半截铜制的水龙头把手——今早刚从三楼阳台的废墟里刨出来的，雕花缠枝纹还能看清，只是镀层被雨水泡得发乌，像块蒙尘的琥珀。
“最后一趟了。”
他对着空气嘟囔了句。
这片老城区拆了三个月，从春末拆到盛夏，原先挤着三十多户人家的巷弄，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里冒出的野蒿，在晚风里摇得像串没来得及收的晾衣绳。
林砚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旧物修复师，专捡别人眼里的破烂，磨亮补好，再给它们找个愿意收藏时光的新主人。
但拆迁队明天就要来清场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烟火气，眼看就要被推土机碾成粉末。
他的目光落在巷尾那堆齐腰高的废木料后。
夕阳穿过歪斜的窗棂，在灰扑扑的空气里投下道金红色的光带，光带尽头，有抹墨绿色的影子正慢慢显形。
不是砖块也不是铁皮，那弧度圆润得突兀，像块被岁月啃过的翡翠，在废墟里固执地亮着。
林砚扒开堆成小山的碎玻璃和断木，指甲被尖锐的铁皮划开道血口，他却没在意。
那东西终于露出全貌——是只半人高的邮筒，铸铁筒身裹着层深浅不一的绿锈，底部陷在碎砖里，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老树根。
最特别的是筒顶，蹲着只铜制的飞鸟，翅膀张得半开，尾羽却断了一截，喙部还叼着片锈蚀的铁皮，像是衔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他伸手摸了摸筒身，指尖触到片相对光滑的区域，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
凑近了才看清，那里刻着行小字，笔画被锈迹吃了大半，得眯着眼才能辨认：“寄给未说出口的回声”。
“有意思。”
林砚笑了笑。
他见过民国的铜制信箱，也收过八九十年代的铁皮邮筒，但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筒身比常见的邮筒矮些，投信口不是常见的长条缝，而是做成了飞鸟展翅的形状，投信时得把信纸从铜鸟的翅膀下塞进去，像是给飞鸟喂信笺。
他试着晃了晃邮筒，意外地沉。
筒身和地基像是焊死了，底部露出的半截金属桩上，缠着圈圈细密的齿轮纹路，锈得发黑，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巧。
林砚蹲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齿轮，忽然闻到股淡淡的松木香，混在尘土味里，像有人刚在这里抹过修复用的松节油。
“带不走啊。”
他叹了口气。
这邮筒至少得有百十来斤，他一个人根本挪不动，可就这么让它跟着废墟一起被碾碎，又觉得可惜。
那行“未说出口的回声”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他心里某处——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张泛黄的船票，到死都没说清，当年到底是想上船去台湾，还是想留下来等奶奶。
最后他从包里翻出块麂皮，仔细擦了擦铜鸟的断尾，又对着投信口轻声说：“等我明天找辆车来接你。”
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跟个旧邮筒较什么劲。
回到工作室时，天己经黑透了。
这是间藏在老巷深处的平房，前屋摆着他修复好的旧物：缺了口的青花碗盛着干花，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改成了书架，最显眼的是墙角那台老式座钟，钟摆滴答响着，比北京时间慢了三分钟——是他故意调的，总觉得慢一点，就能多留住些什么。
林砚把帆布包里的零碎倒在工作台上，处理完指尖的伤口，忽然想起那只邮筒。
他找出素描本，凭着记忆画下铜鸟的样子，画到翅膀下的投信口时，笔尖顿了顿。
不知怎么，总觉得那邮筒在看他，像个蹲在废墟里等了很久的人，终于等到个愿意回头的过客。
凌晨两点，他被一阵轻响惊醒。
不是座钟的滴答声，也不是窗外的虫鸣，那声音很轻，像是纸片划过金属的沙沙声，从后屋传来。
后屋堆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物，光线昏暗，只有盏小夜灯亮着，在墙角投下片橘黄色的光晕。
林砚捏着把螺丝刀走过去，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明明记得，睡前把后屋的门闩插上了。
声音是从墙角那堆废木料后面传来的。
他挪开块掉了漆的木板，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墨绿色的邮筒竟出现在了这里。
筒身的锈迹好像淡了些，铜鸟的眼睛在夜灯下泛着点微光，投信口微微敞着，像是刚吐出过什么。
林砚走过去，指尖还没碰到筒身，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内壁往下滑。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邮筒底部的取信口。
里面躺着一封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磨得发毛，没有邮票，没有地址，甚至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只在正中央用蓝黑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致1997年夏，在榕树下摔碎玻璃瓶的女孩”林砚捏着信封的指尖有些发颤。
信封很薄，能摸到里面只有一张信纸。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拆开了封口。
信纸是最普通的稿纸，米黄色，右上角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上面的字迹很潦草，墨水洇了好几处，晕成一片片深色的云，像是有人在雨里写这封信，写着写着就哭了，眼泪砸在纸上，把字都泡得发肿。
通篇只有一句话：“其实那天，我捡了你的玻璃碎片，藏了二十年。”
林砚的呼吸顿了顿。
1997年的夏天，他八岁，住在离这片拆迁区三条街的老院里。
他记得那年夏天特别长，蝉鸣从早到晚没停过，院门口的老榕树枝繁叶茂，能遮住半条街的阴凉。
有天下午，他看见邻居家的女孩蹲在榕树下，手里攥着个玻璃瓶，突然就哭了，抬手把瓶子狠狠砸在树干上，碎玻璃溅得到处都是，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小满？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摔碎瓶子后，转身就跑，白色连衣裙的裙摆扫过草地，带起一串蒲公英的绒毛。
后来他路过那棵树，看见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蹲在地上，正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捡那些碎片，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背上，把碎玻璃照得亮闪闪的，像在拼一个透明的秘密。
原来那碎片被捡走了。
原来有人把那些扎手的、早该被清扫的碎片，藏了二十年。
林砚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放回邮筒的取信口。
他盯着铜鸟的断尾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傍晚在拆迁区时，闻到的那股松木香——他工作室里的松节油，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是自己梦游，把邮筒搬回来了？
可他明明连挪动都费劲。
正想着，邮筒的投信口突然“咔嗒”响了一声，像是在催促什么。
林砚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撕下一张空白信纸，想了想，提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然后呢？”
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从铜鸟的翅膀下塞了进去。
纸落进筒身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很细微，像春蚕在啃桑叶。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夏末的凉意。
林砚靠在邮筒上，听着里面隐约的声响，忽然觉得，这只锈迹斑斑的旧邮筒，像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醒了过来，正准备把那些沉在岁月底的秘密，一封封递到该去的地方。
而他，好像成了第一个签收这些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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