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公交的人开公交。车永远是从这头到那头,再从这头到那头。虽说是往返,
却依旧是各自的单向度。就像人,一直在途中。遇见不同的人,停一站。碰到棘手的事,
等个红灯。路,是不变的。只是从不同的右边看,也能挑出些不同来。所以开公交的人,
还在开公交。要不是前方遇到了起事故,公交车在途中是不会熄火的。
警笛“呜呜呜呜”的从远方游来,每一次“呜”就像是一个悲伤,
连在一起就串成一条由汽车尾灯冲刷的血红的河道,河水清澈。公交车熄火了,
左边的马路照旧川流不息。车上的人开始躁动起来。人行道上稀稀落落的。人依旧步履不停。
太阳也还挂着,在不远的在山顶上。山这边的人,即将迎来黑夜。山那边的人,也迎来黑夜。
可屋子里早有亮起的灯,城市里总会有光。比遥远的星辰更亮。车窗外的城市,是安静的。
这份安静,就像在上自习课,总会有窸窣的声音从课桌里传来。车窗外的晚霞是安静的。
安静的晚霞下面,粉红色的背心穿着粉红色长裤。拖鞋迈着极大的步子,冲两下,停一步。
冲两下,停一步。两只手撒在前倾的姿势里,和着脚步在斑马线上晃动;头却是抬着,
粗犷的面庞拖着飘逸的长发,从红灯的那头,走向绿灯的这头,
一转眼就消失在蜿蜒的目光里。车子里的人,已经躁动了起来。躁动的人大多上了年纪,
公交车里的人本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闹了十几分钟,司机没憋住,给开了车门。
很多人刷卡下去了,很多人没刷卡也下去了,便索性让这门一直敞着。门里的躁动下去,
碰到门外的骚动。骚动,也只是属于这条马路中央。剩下的,有些只起身探了探脖子,
便缩了回来,索性做着自己的事。靠上车门的位子上坐着位大爷,
光秃的头顶上留着几丛须白的发根。左手拿着医院的资料,贴着胸捂着。
右手牵着邻座的奶奶。奶奶有点抱怨的总结道:“说了让你早点出来,赶着这事儿。还有,
那事儿绝不能和孩子说,记住喽!”老爷子虚着眼,动了动嘴,好像在说“知道了”。
一对长得像姐弟的中年夫妇前后挨着,坐在老弱病残孕专用的黄色座椅上。
椅子旁摆了个行李箱,还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她说:“这包里有老家的米和油,
这包是干菜,熏鱼还有腊肉,这包是从家里头带来的水果。这包里还有我帮你织的毛衣,
都说北方的冬天冷,我寻思着就给带过来了。”她眼睛里擒着眯眯的笑,
一边说一边拍着包裹,就像拍小孩的背,哄着睡觉一样。
他说:“电话里讲了不要带许多东西,不要带许多东西,还带这么多过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等会儿下了车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还要爬楼梯。带这么多,怎么拿。”她倒是没说什么,
眼里依旧擒着痴痴的笑,时不时地转过头看着。坐在后车厢最后一排左边角落里的钟少平,
一家中型企业的平面设计,看见那女人的眼睛,就联想到他家里的那位,
很久没有见到过她的这种眼神了。虽说今早出门的时候看到一次,
那是她说想吃蛋糕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可内容不一样他是知道的。她只吃那一家的水果蛋糕。
女人就是这样!公司往回好几站的大型商场中,
富丽堂皇的灯光底下精致包装盒里的蛋糕必定是可口的。
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干干净净穿着格子衬衫牛仔戴着黑框眼镜背着黑色背包的。人。
在蛋糕店买了一款草莓,一款榴莲,还有一款自己看中的肉松就出来了。
走出商场门口的那瞬间,他察觉到有股激流从手提袋的指尖发出,
像北冥神功那般肆虐着体内的细胞。地铁肯定是坐不了的,
明明互不相识的人却各自闯入对方的影子里,这是他顶受不了的一件事情。
更何况拿着蛋糕的手肯定无处安放,蛋糕也只有被挤成蛋饼这一个结果。
公交便是最好的选择。蛋糕搁置在端坐的大腿上,背包还是背着。
那一丝“丈夫未肯因人热”的情感在拘谨的座位里,让时间也变得不安,
便端详起眼前的蛋糕来。手提袋是米白的,纸质。中央一个logo。
巧克力黑的线条勾勒灵动的味蕾,cake的字样在舌头上舞动。
色彩、图形和文字在简洁而粗暴的符号表象刺激着无主的脑神经,
极简的设计底下隐藏着孤寂和冷漠。
之前有位老师在谈什么是“美”的时候好像说过:“任何事物,
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
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照此来说,这个logo也是美的,
或者说这个美本身不是logo,而是logo承载的蛋糕,
幸好“美食”一直都不会第三人称单数的形式存在。
透明的塑料壳里奶油绘制的笑脸在干奶酪上打滚,连“吃”这件严肃的事情也变得玩笑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笑。哈欠会传染,笑却不一定,有些时候他是个死板的人。他在这里欣赏蛋糕,
车上的人可没的看,但是他们会看属于他们自己的风景。看手机的看手机,
不看手机的就打盹儿。虚拟的现实比现实更现实,梦境中的自己比自己更真诚。
窗外的风景和别人都是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物种。
可他们不得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会活动起来。思想是顶痛苦的一件事。
只钟少平的前排坐着的是一个少年,校服打扮,书包放在邻座上。
手机里的枪声在不停地“突突突……”,时而还有雷炸的爆响。他的嘴也配合着枪声,
好像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都要被消灭。然而他却不知道“敌人”是个虚词,
真正被消灭掉的也只有自己。手机里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
大概5、6岁小孩声音:“快点过来救我,我给你AWM还有8倍。快点过来救我,
我快要死了,我给你AWM还有8倍。”他的声音就像手提袋里的奶油,香醇、甜美、温润,
可是只有等他快要死的时候才能被交易到。钟少平的同排,
另一侧前排靠窗位置上坐着林巧雅。看上去人如其名。她穿着件白色短袖搭墨绿长衫,
深蓝色阔腿裤配黑色帆布鞋。米色的布袋铺在膝盖上。乌黑的中长型发丝温顺地躺着,
仔细看会发现一束亚麻色别在耳根后面。深色系的外表能吸收所有的目光而不为所动。
然而并没有过多的目光注意到她,千篇一律的服饰并没有唤起别人心思的可能。
她长得不难看,可这种美是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就像水墨画里的远山淡影。
脸上的一切都是轻轻的,朦胧的。连她自己也形容不出自己是长脸还是圆脸。
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了业后,
晓雅就来到一个企业单位上班,文职。工作的这几年一直都成绩平平,没有什么特殊的贡献,
也没有什么严重的过失。偶尔犯点过错、或者有些地方让领导不满意,
她也能安然的接受指责,加以改正并及时地完成任务。
有时候连自己都惊诧自己的脾气为何这样好。
同事之间也没有什么引人非议或者闲言碎语的地方,或者说,
她不是那种能活在别人口头上的人。更可以说在这个公司里,她自带隐身技能。
她可以在工作需要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工作不需要的时候适时退出。在这样的环境里,
她没有得到过任何的肯定和赞美,一切的作为都在应当的范围里理所当然的发生着。
前几周部门里来了个20刚出头的实习生。因为在同事里就她看起来最闲,
便让她来带着熟悉工作。刚见到的时候倒是把她惊着了。西装、白衬衫、领结、皮鞋。
机械的外衣下面包裹着稚嫩的肌肤,
浓艳的妆容在谦和的表情中隐藏着骨子里的不屑和怯弱的眼神。
她倒是很熟络的和巧雅打了声招呼,加了一个“姐”的后缀。
笑眯眯地让巧雅觉得自己倒是有了这份本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