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陈卫国心头猛地一颤，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冷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认我这个父亲，那你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此时陈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其实陈泉每一次到来之后，他都能察觉到陈卫国夫妇有所动摇。
他真的很害怕陈卫国夫妇哪天心软，会选择原谅陈泉。
可陈泉居然主动说出蠢到极致的气话，岂不正合他意？
然而蔡素梅的心头却是一颤。
说到底，母子连心，亲口听到陈泉这么说，她的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
陈泉被赶出陈家，足足五年之久。
虽然他没什么钱，可每一次逢年过节，都会带着水果上门，就是希望能够和父母吃一顿热乎的团圆饭。
他一口一个爸妈，甚至就连面对陈明的时候，他也会喊哥哥，只是希望这个家能够接纳他。
五年啊！
就算是一家畜牲，也该被陈泉的行为打动了。
可他的亲生父母，却宁可相信一个养子的谗言，也不愿意听信陈泉的解释！
“呵呵，我记得，我当然会记得！”陈泉的嘴角露出苦笑。
他略带悲悸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最终又回到了陈卫国的身上。
陈泉对陈卫国的记忆，还停留在刚刚拿到亲子鉴定，对方抱着自己痛哭，表示要好好弥补自己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陈泉，感觉自己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哪怕和亲人失散多年，可老天爷依旧给了他团圆的机会。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养情，大于生情！
嗵！
陈泉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这冰冷的冻土上。
那沉闷的声响，听得就让人心疼。
见此，陈明讥讽道：“呵呵，又准备打感情牌？”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动不动就下跪，还算个男人吗？”
“就你这没骨气的东西，也配说是我爸妈的孩子？”
陈卫国夫妇的眼底，同样闪过一阵失望。
显然他们也看不起陈泉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
陈泉没有理会陈明的讥讽，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爸，妈，你们说得对，养情大于生情，我确实没资格去和陈明比在你们心里的地位。”
“这一跪，我跪的是问心无愧！”
“这一跪，我跪的是恩断义绝！”
说话的时候，陈泉没有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唯有呼啸的北风，在众人的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
陈卫国冷哼一声，将头扭到了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蔡素梅的眼眶微微泛起一阵红润，可也不曾言语。
身后的两个姐姐面色淡然，却也没了之前讥讽的神色。
血浓于水！
这四个字，不是玩笑！
“好了好了，别在这儿假惺惺的演戏了！这又是你什么新的把戏不成？”
“你真以为来一手以退为进，就能让爸妈原谅你的恶行？赶快滚吧，别脏了我家的单元门！”
说罢，陈明回头道：“爸，咱赶快回去吃饺子吧，大过年的，别搭理这晦气玩意儿！”
陈卫国微微颔首，扭头离去。
两个姐姐也搓了搓发寒的身子，跟在了对方身后。
唯有蔡素梅还站在原地，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陈泉缓缓起身，雪水和尘土染脏了他的裤子，额头上满是灰尘，隐隐还带着一丝血迹。
他的嘴角挂着苦涩，可眼底却涌出一抹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有多说一句，也没有再去看蔡素梅一眼。
扭头离去，态度决绝！
“陈——”
蔡素梅嘴巴微张，伸手欲要阻拦，却终究没能继续说下去。
看着陈泉越走越远，蔡素梅心底竟然久违地升起了一丝伤感。
......
平头村。
此村因坐落在山脊平地之上而得名平头。
这里距离江永县，足足有三十里地。
这三十里地，最好走的都是泥路，其中还夹杂着足足十里的山路。
因此从这里去一趟江永县，最起码也要三个小时的路程。
靠近村尾的一间破旧泥草房内，昏黄的烛光，摇曳地照亮着简陋的房间。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在厨房不停地往泥土灶台里塞柴，将整个屋子都烧得热气腾腾。
他正是陈泉的养父，陈伟。
厨房往里的房间，一个头发花白，皮肤粗糙蜡黄，穿着一身破洞棉服的老妇人，端着一碗热糖水，焦急地来回踱步。
她正是陈泉的养母，李梅。
当年他们从医院的废墟中，捡起了奄奄一息的陈泉。
饶是那时的他们已经食不果腹，可心地善良且一辈子没有子女的老两口，还是选择收养了陈泉。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他们拼尽了自己的全部，将陈泉拉扯成人。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最终却成为了他们的梦魇。
炕头上。
村花王萍抱着怀里不过三岁大的女孩，哭得眼眶通红。
“爸，妈，瑶瑶快撑不住了，我必须得去请大夫！”
王萍跳到地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直接就要往外冲。
陈瑶从晚上开始，高烧不退，如今已经到了摸上去都烫手的程度！
农村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清楚这么高的温度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绝对是致命的！
“不行！绝对不行！”
李梅急忙拉住王萍，哆嗦道：“咱们这儿最近的大夫，都在隔壁的刘村，这一来一回，可是十五里的山路！
外面还下着大雪，你会冻死在路上的！”
“你娘说的对！”陈伟抓起蓑衣，“先不说这山路难走，就是这大黑天的，你一个女人出去，太不安全了！”
“你们都在家里等着，还是我去吧！”
说着话的功夫，陈伟就要往外走。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他的老寒腿就犯了，哎呀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老头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添什么乱啊？你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体，你逞什么强啊？还是我去吧！”
李梅扶起陈伟，夺过蓑衣就要往风雪里钻。
“妈！你这岁数，走不了夜路的，还是让我去吧！”
王萍的孝顺，是平头村出了名的，她怎么可能放任年过花甲的婆婆去走夜路？
她上前拉住李梅，夺过蓑衣便往外冲去。
嗵！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躲闪不及的王萍，直接被撞倒在地。
王萍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身体本就瘦弱，这一下更是摔得她浑身打颤，眼睛都冒星星。
可她心里装着的，全是瑶瑶，也顾不上思考来人是谁，捂着腰就要起身。
然而下一刻，一道足以让她闻之便汗毛直立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萍儿，你，你不要紧吧？”

她像是一只躲避寒风的小猫，身上早已被落雪压白，蜷缩一团的样子，看得就令人心疼。
“妈，你先帮我抱一下瑶瑶。”陈泉将孩子递给李梅。
随后他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裹在了王萍的身上。
“泉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萍满眼惊讶，虚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
“天气太冷了，你身子弱，会冻坏的。”
刺骨的寒风就像是利刃，刮在身上阵阵生疼。
陈泉死咬牙关，强忍着这寒风带来的刺痛，不想让王萍看出什么。
“不不不，这天气太冷了！你，你要是没有棉衣，同样会冻坏的！”
王萍一边说，一边就要推开陈泉递来的军大衣。
“听话！”陈泉急了，呵斥道：“你都冻得快失温了，还说没事？”
“我是男人，平日里吃得好，身子硬，我没事的！”
陈泉的一声呵斥，顿时激发了笼罩在王萍心头的阴影。
她不敢继续拒绝，只得紧紧抓着陈泉的衣服，低下了头。
感受着陈泉衣服上传来的温暖，王萍的心底，竟然升起了一股久违的安全感。
她虽然还对陈泉的呵斥心有余悸，可当冷静下来后，却察觉到了刚刚那声呵斥中，分明还夹杂着焦急和心疼的情绪。
莫非......他真的变了？
王萍小心翼翼地抬头撇向陈泉，却见陈泉早已冻得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地缩在李梅身旁，用胳膊和李梅一起护着瑶瑶。
寒风吹过他单薄的毛衣，冻得他牙齿打颤，脸色通红。
可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没有一丝抱怨。
甚至陈泉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幸福的笑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陈泉的行为，感动了王萍，可也让李梅这个做母亲的，疼在了心里！
她刚刚一直没开口，是因为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管陈泉。
可当真的看到陈泉被冻成这样，李梅还是忍不住泪水滚落。
她一把扯向自己的棉衣扣子。
可不等李梅动手，陈泉冻得僵硬的手掌，便一把摁住了她的手。
陈泉冻得说不出话，可坚毅且带着几分祈求的眸子，却紧紧地盯着李梅，缓缓地摇头。
李梅愣住了，抓着棉衣的手，终归还是松了下来。
见此，陈泉僵硬的脸上，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半小时后。
拖拉机终于到了江永县医院。
比起刘村的赤脚大夫，江永县医院的医疗条件简直要好太多了。
既然已经上了拖拉机，陈泉自然要一步到位，所以才会让苗二叔直接带瑶瑶来江永县医院。
拖拉机停下。
陈泉顾不得身上关节仿佛被寒风焊死的剧痛，直接跳下了拖拉机，抱起瑶瑶就往里冲。
“医生！救命啊！快来医生啊！”
闻言，一个年轻护士快步迎了上来，“看病得先挂号！”
“我挂你妈啊！没看到孩子都快不行了吗？先救人！救人啊！！！”
陈泉开口便是怒骂嘶吼。
小护士被陈泉这姿态吓了一跳，本想开口回怼，可看到陈泉怀里那脸上几乎没了血色的瑶瑶，也是立刻明白了孰轻孰重。
她急忙冲向急症室，安排医生开始急救。
......
抢救室三个刺眼的血红大字后，闪烁着惨白的灯光。
走廊上。
李梅搂着不停哭泣的王萍安慰道：“别怕别怕，咱们已经到了医院了，瑶瑶铁定不会有事的！”
话虽然是这般说，可李梅眼底的担忧，却也一点不少。
苗二叔坐在二人对面，手里捏着一根没点燃的旱烟，满面愁容。
他抬头看向蜷缩在椅子旁发抖的陈泉，不由地叹了口气。
陈泉被冻僵的身体，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
然而他完全没在意身上的剧痛，双手插在被寒风吹乱的头发里，指头的关节因为用力过度，都在泛着白色。
前世，陈瑶烧成了傻子，王萍冻出了病根。
可以说一切的苦难，都是从今天才真正开始。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陈泉再也不想感受！
他嘴角颤抖，反复地嘟囔着什么。
“求求你......老天爷，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保佑瑶瑶没事，求求你......”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鄙视求神问鬼的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当科学无济于事的那一刻，求神问鬼，便是那些走投无路之人，唯一的精神支柱！
溺水的人，总是会拼命地抓住一切能救命的稻草！
这无关对错，只是人性。
咔！
这时，抢救室的灯光忽然熄灭。
刚刚和陈泉对话的年轻护士快步走了出来。
嗖！
陈泉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怎么样？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护士摘下口罩，凝眉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让高烧的孩子在低温下呆那么长时间？”
“现在孩子有了中风的迹象，接下来的抢救会很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
轰！
如一道惊雷炸响，陈泉只感觉头脑发昏，发软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子站立。
李梅婆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则是直接抱头痛哭。
悲悸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令人肝肠寸断。
好在苗二叔的情绪还算稳定。
他急忙上前问道：“所以孩子还有救是吗？”
“哎，有救是有救，但抢救的成功率，不会超过百分之十！而且就算救活了，如此高温低温反复折腾，也很可能会成为一个......”
“傻子！？”陈泉颤颤巍巍地说出了护士不愿说出的那两个字。
护士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一切。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陈泉眼底的泪水泉涌而出。
自己已经知道错了，自己已经在尽一切的可能悔改弥补了！
老天爷，你既然让我重生，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救赎的机会！？
为什么又要再让我受一遍挖心之痛啊！？
为什么啊！！！
“抢救！我们肯定要抢救啊！”
这时，苗二叔的声音，惊醒了陈泉。
护士苦笑道：“这抢救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我也知道，女娃子在你们农村也不怎么值钱！
你们确定要花大价钱，去拼一个大概率没用的结果吗？”
说着，护士从身后拿出了病危通知书。
“如果答应的话，那就请直系亲属在这个协议上签字吧。”
“一旦签字，无论手术中发生任何风险，都需要你们个人承担！”

陈瑶张开小小的双臂，死死地护着王萍。
那幼小的身躯，承担了她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一切。
八十年代的农村，虽然重男轻女比较严重。
可一个三岁大的小丫头，也终归该是生活在父母呵护中的年纪。
但瑶瑶从未感受过所谓的父爱。
自打她懂事起，她对爸爸的认知，便是动不动发脾气，还会动手打她和妈妈的存在。
陈泉鼻头一酸。
他不理解，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混蛋，才会放着这么可爱的女儿和这么漂亮的老婆不去疼！
反而一天到晚去做回到陈卫国家的美梦，还对母女二人大打出手。
“瑶瑶......”
陈泉哽咽着上前一步。
“不要！不要打孩子！”
王萍拼尽全力起身，将瑶瑶拉到了自己身旁，泪眼婆娑道：“瑶瑶年纪小，不懂事，她......她不是想要忤逆你，求求你不要打她......”
“妈妈别哭，瑶瑶才不怕他！”
陈瑶奶声奶气的声音十分坚定，分明自己也很害怕，可还是强装着镇定去安慰母亲。
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等瑶瑶长大以后，一定带妈妈离开这个家，咱们再也不见这个坏爸爸！”
咯噔！
瑶瑶的话，让陈泉感受到了万箭穿心的剧痛。
“瑶瑶！妈妈教过你什么？”
王萍忽然生气，“妈妈说过，爸爸是让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如果没有爸爸，又怎么可能有你呢？”
“爸爸对你有生育之恩，即便爸爸对咱们再不好，但你做女儿的，都不可以这么说爸爸！
知道吗？”
“可是......可是爸爸他打妈妈，他是个坏爸爸......”瑶瑶委屈地哭了出来。
陈泉起身将头瞥到了一旁。
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哎，出来抽根烟吧？”
这时苗二叔走上前，将一根旱烟递给了陈泉。
陈泉愣住了，看着苗二叔手里的旱烟，嘴唇都在颤抖。
八十年代也好，后世也罢。
递烟这个动作，都代表着尊重。
尤其是长辈给晚辈递烟的情况，如果不是对方看好你，这种行为根本不会发生。
陈泉受宠若惊，赶忙接过苗二叔手里的旱烟，“谢......谢谢二叔。”
......
医院门口。
凌厉的寒风卷携着阵阵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拍打在陈泉和苗二叔的身上。
陈泉主动拿出火柴给苗二叔点烟。
“二叔......谢谢你！”陈泉收起火柴，语气愧疚。
“谢我给瑶瑶出钱治病？”苗二叔斜睨陈泉。
陈泉窘迫的摸了摸鼻子，“谢谢二叔借钱给瑶瑶治病，也谢谢二叔给我散烟。”
“呵呵，你小子别多想。”苗二叔弹了一下烟灰，看向远处的街道。
“我给你散烟，不是看得起你了，是因为你昨天肯为了瑶瑶给护士下跪，让我觉得你还算个男人。”
“不过你刚刚的那句话，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什么话？”
“借钱。”苗二叔回头看向陈泉，眼角微眯，上下一阵打量。
陈泉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十分坚定的和苗二叔迎了上去。
“瑶瑶是我的孩子，您肯借钱给瑶瑶治病，我陈泉感激不胜，怎么可能还让您出这笔钱呢？”
“您放心，这医疗费，我一定会还给您，并且还会给您利息！”
“呵呵，你确定？”苗二叔不屑道：“这医疗费，可是足足二百三十八块五角！”
“先不说你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就算你继续回公社干活，一个月也不过能挣十几块而已！”
“更何况，就你那吃喝嫖赌的尿性，我还能指望你还钱？”
“二叔，我一定......”陈泉还想说什么，却被苗二叔打断。
“够了！”苗二叔摆手道：“我和你爹是过命的交情，这笔钱，就算是我还你爹的恩情了。”
“以后只要你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对萍儿和孩子好一点，你二叔我就知足了！”
说罢，苗二叔将烟头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扭头走回了医院。
......
淅淅沥沥的寒风吹过脸颊，冻得人生疼。
不远处影像厅的喇叭，悠悠的传来了刘德华的歌声。
钢厂下班的工人们，裹着蓝色的棉衣，骑着二八大杠，有说有笑的移向远处。
看着看着，陈泉笑了。
苗二叔的话，他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他清楚自己之前做过什么，就这么红口白牙的说要还钱，苗二叔不相信就对了。
但这钱，陈泉一定会还！
而且还是加倍的还！
要想让父母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赚钱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
前世的陈泉在王萍她们离去之后，虽然活得狼狈，可他也没有完全躺平。
当时陈泉不断的学习着外界的知识，想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只可惜，前世的他到死也没有实现这个想法。
但重活一世，陈泉必不可能继续碌碌无为！
......
再次走进医院。
昨天的那个小护士上前拦住了陈泉。
“你和我过来一下。”
陈泉跟着小护士来到收费处，小护士将一个账单递给了陈泉。
陈泉眉头一皱，“不是已经交了二百多了吗？怎么还有五十多？”
小护士解释道：“二百多是抢救的费用，这五十多，是后续住院的费用，七天之内交了就可以。”
“这样啊......”陈泉苦笑点头。
不得不说，无论在什么年代，治病都是一个花销极大的项目。
陈泉仔细看了看账单，点头道：“住院费没问题，我七天之内可以交钱，不过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麻烦你不要把这个住院费的事告诉我老婆，如果她问起来的话，就说所有费用已经交够了。”
“我老婆那个人比较心疼钱，如果让她知道后续住院还要这么多钱，她肯定会立刻出院的。”
小护士一愣。
其实从昨天陈泉进来就破口大骂的时候，小护士对陈泉的印象就不太好。
之后又从苗二叔口中得知陈泉的种种后，护士对陈泉的印象就更不好了。
不说别的。
就说哪个心疼老婆孩子的人，会让孩子高烧到那种程度，才连夜送到医院？
换作一般的正常人家，孩子生病的第一时间，怕是就已经找大夫去了吧？
否则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最后怎么会搞的那么严重？

王萍很美，可陈泉也是一顶一的帅哥，甚至就是和港台的男明星去打，也毫不逊色。
王萍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迷恋陈泉，和对方的好皮囊有很大的关系。
只可惜，陈泉空有了一副好皮囊，可却长了一身的坏脾气。
她清楚地记得。
自己当初嫁给陈泉，想着一定可以用爱来感化他。
可结婚的第一天，陈泉就喝上了头。
冲进洞房的那一刻，陈泉便抽出了腰间的皮带，直接将她捆在了床头，打得她遍体鳞伤！
甚至他最后还十分粗暴地拿下了自己的第一次。
女孩的第一次，是那么的珍贵，可王萍根本就没体验到什么。
翌日。
睡醒后的陈泉，甚至还掐着她的脖子，用冰冷厌恶至极的眼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然后他指着床上的殷红羞辱道：“呵呵，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告诉你，你别想改变老子，老子就是这我行我素的性格！别以为你的第一次给了老子，老子就能对你好！”
“你要是想和老子好好过，那就老老实实赚钱给老子花，不然老子分分钟抽死你！”
说罢，他翻出前一天结婚收回来的为数不多的礼金，便出去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之后的岁月里，王萍一次次的期待，最后全都变成了一次次的绝望。
然而最终当她下定决心要离开陈泉的时候，却意外怀上了孩子。
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王萍终归不忍心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她再次期待，再次强行给自己希望。
她一直告诉自己，也许孩子出生，一切就会改变。
可孩子出生之后，陈泉非但没有改变，反而因为家里多了一张嘴，给他胡作非为的钱又少了，变本加厉。
为了孩子，王萍只能忍耐。
她又在心中安慰自己，或许等瑶瑶长大一点，就会激发出陈泉的父爱。
如今看来，这一切......或许真的实现了？
但是，这真的不是陈泉新的要钱手段吗？
“咳咳！”
王萍没忍住的一声咳嗽，顿时惊动了陈泉。
陈泉紧忙回头，看到王萍醒了之后，立刻拿起一旁的铝饭盒走到病床旁。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受宠若惊的王萍。
“萍儿，这煮鸡蛋是我在楼下饭店买的，特别适合病号吃，你快尝一尝。”
说着，陈泉用勺子将鸡蛋捣碎，轻柔地挖出一勺，然后就要往王萍口边送去。
王萍哪里受过这般待遇？
她吓得往后缩了缩，转移话题道：“瑶，瑶瑶呢？她怎么样了？”
“还有咱妈和苗二叔呢？他们怎么也不见了？”
陈泉赶忙解释道：“瑶瑶在儿童病房，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咱妈和苗二叔都在那边。”
闻言，王萍这才松了口气。
她又小声嘟囔道：“那你怎么不过去那边？我，我看你昨天似乎挺关心瑶瑶的......”
“那当然了，瑶瑶是我的闺女，我肯定关心。”
“不过你是我的媳妇，是瑶瑶的妈妈，没有你就没有瑶瑶，更没有现在的我！
所以在我心里，更关心的人，永远是你！”
唰！
陈泉的一番话，顿时让王萍红了耳根。
她低着头不敢言语，更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陈泉口中说出来的。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紧张道：“我，我真的没有多少钱了！这次苗二叔帮了咱们，咱们得给人家还钱！
我......我不能给你钱。”
闻言，陈泉顿时老脸一红，心底又是刀割般的刺痛。
他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绝望，能让一个女人哪怕接受温柔对待的时候，还会这般受宠若惊，还会这般胆战心惊！
陈泉放下铝饭盒，伸手抓起了王萍的手。
王萍身子一颤，本能地想要抽离。
可陈泉却紧紧握着，不肯松手。
他已经失去王萍一次了，绝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萍儿，我知道我自私，我爱玩，我对你不好，对孩子不好，对咱爸妈也不好。”
“之前的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一心认为陈卫国他们才是我的家人，而你们的存在，是害了我。”
“可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只有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也明白了我心里最爱的人，还是你们！”
“对不起萍儿，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和你要钱了！我以后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陈泉眸子泛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情真意切，没有丝毫弄虚作假。
王萍懵了！
她微张的嘴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陈泉清楚，对方的心底绝对因为自己这番话掀起了滔天巨浪。
陈泉苦笑道：“对不起，我知道就这么让你原谅我，很不公平。”
“我对你做的错事，哪怕付出我的性命都不够偿还！”
“可我真的想让你知道，我其实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不过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原谅我，因为那样对你来说，太过残酷。”
“我只希望你不要抛弃我，我会用余生的每一刻来偿还对你做错的一切，对你们做错的一切！”
“我更会用余生的每一刻来证明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这些话，完全是陈泉的心中所想。
对于自己的妻子还有养父母来说，这可能是迟来的补偿。
但对于陈泉来说，这是他跨越两世的自我救赎！
时间仿佛在此刻暂停。
王萍干裂的嘴唇，颤抖不止，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我在做梦，对吗？”
王萍终于开口了，可这句话却是那般的令人心疼。
她不知道多少次做梦的时候，梦到陈泉这么说过。
人家的美梦都是子女成群，一夜暴富。
可王萍的美梦，竟然只是陈泉的浪子回头！
陈泉心底越发刺痛，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笑着，伸手抚向了王萍的额头。
“傻丫头，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住手！你个坏爸爸！你别打妈妈，别打妈妈！！！”
这时，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出。
下一刻，穿着碎花棉衣的小丫头，跑到病床旁一把扯开了陈泉。
她不过三岁，才是刚刚能走能说的年纪。
可瑶瑶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的妈妈。
她长得太可爱了，肉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饶是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可依旧难掩她瓷娃娃一般的精致。
只是这可爱的小丫头，此刻却用最凶狠的表情瞪着陈泉，仿佛将其视作了杀父仇人。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泉亲手磨灭了瑶瑶对于父亲两个字的所有美好定义！
不错！
她便是陈泉和王萍的女儿，陈瑶！

陈泉来不及做过多的解释，此刻他的心里只有发烧的瑶瑶。
他抱着瑶瑶，踉踉跄跄地冲入冰天雪地之中，直奔村头的苗二叔家。
“二叔！二叔快开门！”
陈泉的手重重叩在紧闭的院门，声音抽泣沙哑。
很快，漆黑的小院亮起一道烛光，随后一个五十多岁，身穿绿色军大衣，头戴棉帽的黑皮肤老汉推开了院门。
“大晚上的鬼叫什么？你也不怕把狼招来了！”
“希望你是有什么正经事，要是敢来和老子借钱，老子打断你的腿！”
苗二叔一把操起门口的锄头，不耐烦地瞪向陈泉。
然而，当他看清陈泉怀里抱着的人影后，立刻吓得将锄头丢在了地上，脸色惨白道：“这......这是咋了？”
“高烧！瑶瑶高烧不退，要是这么烧下去，小娃娃的命可就要没了！求求二叔，你用那台红28送瑶瑶去一趟医院，求求你了......”
陈泉急得眼眶通红，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所谓的红28，就是东方红28型拖拉机。
八十年代，这种拖拉机基本装备了全国的农村，由公社统一管理。
苗二叔就是一名拖拉机驾驶员，年轻时候的风采，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少女。
然而这个年代，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当拖拉机驾驶员的。
苗二叔家三代贫农，拥有红根青苗，这才让他有资格成为了这光荣的拖拉机驾驶员。
苗二叔这人倒也不坏。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很厉害，可心里却是一个绝对淳朴善良的农村人。
这些年，村里人因为陈泉的胡作非为，都对陈家指指点点。
唯有苗二叔不会这样做，甚至还会站出来唾骂陈泉不务正业，希望陈泉可以改邪归正。
而私底下的时候，苗二叔也会将一些多出来的粮食布匹送给陈伟夫妇和王萍。
否则就按照陈泉那要钱的速度，陈家人早就饿死了！
而前世陈泉最恨的人，就是苗二叔。
他认为苗二叔多管闲事，罪该万死。
可直到陈泉家破人亡，沦为一个残废被所有人嫌弃的时候，却是苗二叔接济了陈泉，才让陈泉没有在最开始的几年被饿死。
甚至于就连当初陈家人的后事，都是苗二叔帮着处理的，后面还帮瑶瑶找了一个福利院收留。
陈泉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了苗二叔对自己家里人的照顾。
他悔不当初，可一切都晚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求不求的？赶快把孩子抱进来，我这就去开拖拉机！”
苗二叔急忙让开大门，让陈泉抱着孩子进去，自己则急匆匆地跑进了一旁停放拖拉机的牛棚。
柴油拖拉机可不是那么好启动的，好在苗二叔经验丰富，在油箱下点燃了一把柴火，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这才将拖拉机点火成功。
这个时候，苗二叔已经冻得面红耳赤。
可他顾不得这些，赶忙冲进屋子里喊陈泉，“快抱着孩子上后斗！”
“谢......谢谢二叔！”
陈泉抽泣着点头，抱着瑶瑶上了后斗，然后将瑶瑶小小的身子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如此寒夜，坐这种没有车壳子的拖拉机去医院，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陈泉没得选。
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很大程度还要看瑶瑶自己。
苗二叔一脸诧异，不敢相信陈泉居然和自己说了谢谢。
“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太阳难道打西边出来了？”
苗二叔一脸茫然。
这时，陈伟夫妇和王萍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陈泉抱走瑶瑶，他们就一直跟在身后。
他们可不放心让陈泉这个烂赌鬼一个人带着瑶瑶走。
“老苗，我们也去！”陈伟一瘸一拐的来到拖拉机旁。
苗二叔给陈伟递出一根自己捏的土烟，摇头道：“老陈，你就别跟着去添乱了！”
“你腿脚不好，这拖拉机又冷又颠，就你的身子，扛不住的！”
“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让王萍和弟妹跟着一起去吧。”
“这......好吧。”
陈伟也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然担心，可为了不添乱，也只能点头答应。
苗二叔转身回屋，拿出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票子塞到了李梅手里。
“弟妹，这钱你收好了，看医生肯定是要用钱的，那小子，指望不上！”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李梅有些难为情。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孩子的身体要紧！”
苗二叔不给李梅拒绝的机会，扭头跳上驾驶位便带着几人驶入了风雪之中。
陈伟站在原地，目送拖拉机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好似一尊残破的雕塑，竖立在冬夜的寒风中。
那单薄的身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看着逐渐被风雪掩埋的人影，陈泉鼻子一酸。
早几年的时候，陈伟的腿还没瘸。
那时候陈家虽然也困难，可还没有到食不果腹的地步。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泉结婚之后胡作非为，陈家入不敷出。
陈伟不得已，再次扛起家庭的重负，一个人在公社做两个人的活，如此才勉强养活了家人。
可他毕竟年纪太大了，高强度的劳动，导致他体力不支，没有抱住一个从拖拉机上丢下的草垛，结果被压断了腿。
这一切，都是陈泉导致的！
可前一世的陈泉非但没有愧疚，反而说他活该，说对方自己不注意，还回来卖惨？
念及于此，陈泉冷不定的抬手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陈泉！你真不是个东西！”
忽然的动静，惊得坐在一旁的李梅婆媳纷纷侧目。
她们眼底的疑惑越发浓郁。
陈泉今晚的行为，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让她们摸不着头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陈泉双手紧紧抱着瑶瑶，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压迫早已麻痹，可陈泉却浑然不觉。
前世的一切在脑中如跑马灯一般闪过。
他没有留意一旁诧异注视着自己的李梅婆媳。
陈泉死咬牙关，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世，我一定要让爱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前世发生的一切，我都决不允许再次发生！”
“阿嚏！”
这时，王萍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陈泉抬头看去。
目之所及，只穿着一件碎花棉衣的王萍，蜷缩在后斗的角落里，身体不停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