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危的电报把我召回闽南古村。 推开老宅门,红绸与白幡在梁上交错飘荡。
堂哥按住我的肩:“小薇等你七天了。” 童年溺亡的玩伴穿着血红嫁衣躺在祠堂棺中。
他们逼我完成冥婚仪式,说这是奶奶最后心愿。 盖头掀开刹那,
小薇肿胀的眼皮突然睁开。 堂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欠她的命,该还了。”雨水。
冰凉的,带着一股子河底淤泥的腥气,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脚下的青石板路滑腻得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苔藓油,每一步都得用脚趾死死抠住鞋底,
才不至于狼狈地滚下去。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缝里渗进来的不只是水,
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这座古村的霉味,像陈年的棺木混着腐烂的稻草,直往肺里钻。
电报纸紧紧攥在手里,早被雨水和冷汗浸透了,软塌塌地糊在掌心,
可上面那行刺目的字却像是烙铁烫进了眼底——“奶奶病危,速归”。字迹潦草,
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焦灼。终于到了。眼前这扇沉重的老木门,在连绵雨幕里沉默地矗立着,
黑黢黢的,门板上岁月留下的沟壑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压抑。
门楣上挂着的东西让我心头猛地一抽——那不是过年时喜庆的红绸,
也不是寻常人家办丧事的白幡。是两者交织在一起!
几缕褪了色、被雨水浸透得发黑的旧红绸,像凝固的血痕般无力地垂挂着,
旁边则胡乱地系着几束簇新的、惨白得刺眼的招魂幡。红与白,在风雨里纠缠、飘摇,
如同被绞死的蝴蝶,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和不祥。不是病危吗?
这景象……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要刺骨几分。
喉咙发干,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点微弱的湿润感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焦灼。
奶奶……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汽和腐朽气息的空气,鼓足力气,
抬手推向那扇仿佛有千斤重的木门。吱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
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香烛燃烧后残留的焦糊味,劣质纸钱焚烧的呛人烟味,
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气息混合在一起,
直冲脑门。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如豆的油灯在穿堂风里挣扎摇曳,
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鬼魅般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正对着门的,本该是神龛的位置,
此刻却被一口巨大的、漆黑油亮的棺材占据了。棺材头前,
一盏幽幽的“长明灯”搁在倒扣的瓦盆上,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左摇右摆,随时可能熄灭。
人影憧憧。几个穿着深色衣服、面孔在昏黄灯光下模糊不清的族老坐在长凳上,
沉默得像是一尊尊石像。他们的目光,在我推门而入的瞬间,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那不是迎接亲人的目光,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祭品?冰冷,麻木,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翳。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
还有长明灯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噼啪”爆响。“阿默,回来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像砂纸磨过骨头。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是堂哥,林强。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湿透的头发紧贴着头皮,
水珠顺着额角滑下,流过他黝黑而僵硬的脸颊。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浆洗得发硬的靛蓝色粗布衣服,袖口挽着,
露出青筋虬结的小臂。他的眼神很奇怪,空洞洞的,像是两口枯井,
深处却又似乎燃着一点难以捉摸的、近乎狂热的幽光。他那只沾着泥水的大手,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感觉不像人的手,
更像是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生铁,寒气透过湿透的布料,瞬间渗透皮肉,
直往骨头缝里钻。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嗯……奶奶她……”我试图挣开他的手,
声音干涩得厉害,目光越过他,急切地搜寻着里屋的方向。林强那只手却像铁钳般纹丝不动,
反而又加了几分力,几乎要将我的肩胛骨捏碎。他的脸凑近了些,
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隔夜的劣质烟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气。“奶奶在里头,
”他打断我,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不过……不急。” 他那只按在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
将我往前推了半步,正对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小薇,”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我,
直勾勾地投向棺材,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其古怪、近乎扭曲的表情,
“等你……七天了。”嗡——我脑子里像是有根弦猛地崩断了。小薇?苏小薇?那个名字,
连同那个扎着羊角辫、总是跟在我身后怯生生笑着的小小身影,
像一道被刻意遗忘、深埋多年的闪电,骤然劈开记忆的尘埃,带着刺目的光和撕裂般的痛楚,
狠狠击中了我!七岁那年,
村后那个幽深的、据说连通着地下暗河的水潭……那个炎热的午后,
发软的桑葚……还有水里挣扎的、小小的手……“不……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脊背却撞上了冰冷的门板,退无可退。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小薇她……她早就……”“是啊,”林强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
那笑容里却找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早就死了。七天前,
后山水潭子里捞上来的。”他盯着我,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那点幽暗的光猛地一跳,
像毒蛇吐信,“就在老地方,阿默。跟你当年……一样的地方。”“老地方”三个字,
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脏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童年那个幽深的水潭,
浑浊的水下挣扎的小手,岸上桑葚被踩烂的深紫色汁液……那些被我拼命掩埋的画面,
此刻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潭水气息,汹涌地倒灌回来,几乎将我窒息。“你胡说!
”我猛地甩开他铁钳般的手,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那都是……都是意外!跟我有什么关系!” 吼声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雨声。那几个泥塑木雕般的族老,眼皮似乎微微抬了一下,
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像冰冷的蛇信舔过皮肤,随即又垂下,恢复死水般的沉寂。
林强被我甩开,脸上那点扭曲的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阴冷的铁青。他上前一步,
再次逼近,那股混合着烟草和腐烂水腥的气息几乎喷到我脸上。“意外?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像生锈的刀在刮骨头,“是不是意外,
你心里最清楚!阿默,别以为你躲到城里去,这事儿就能烂在土里!小薇的魂……认得路!
”他枯井般的眼睛死死攫住我,里面翻涌着我无法理解也拒绝理解的怨毒:“七天!头七!
魂儿要归位!她死得冤,怨气冲天!要是不能让她安安生生地‘走’,这怨气散不出去,
沾到谁身上,谁就得跟着她下去!整个村子都别想安生!”他猛地指向那口黑漆漆的棺材,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你奶奶!就是被这怨气冲的!
她天天念叨小薇的名字,说小薇在哭,在喊冷!只有你!只有你跟她拜了堂,成了亲,
让她成了你们林家的媳妇儿,有了名分,有了香火供奉,她的魂才能安!
你奶奶的病……才有救!”他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一根根钉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理智。
怨气?冲煞?头七?拜堂成亲?用冥婚来安抚亡魂?
这些只在老一辈口中模糊听过的、荒诞不经的恐怖传说,
此刻竟被如此***裸、如此不容置疑地抛在我面前,作为我必须献祭自己的理由!“疯子!
你们都是疯子!”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我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我指着林强,
又指向那几个沉默的族老,“死人怎么拜堂?这是……这是邪门歪道!我要见奶奶!
我现在就要带奶奶走!” 我转身就要往里屋冲。“拦住他!”林强一声低吼,如同炸雷。
角落里两个一直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出奇,像两堵移动的墙,
瞬间堵死了通往里屋的狭窄通道。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手臂却像铁铸的栏杆,
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极大,我的骨头被捏得生疼,
瞬间动弹不得。“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 我拼命挣扎,双脚徒劳地蹬踹着湿滑的地面,
溅起浑浊的水花。“干什么?”林强绕到我面前,那张黝黑的脸在摇曳的油灯光下明灭不定,
如同鬼魅。他凑得很近,压低了声音,
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进我耳朵里:“奶奶就在里屋躺着,只剩一口气吊着,
就等着看你和苏小薇‘礼成’!这是她老人家最后的心愿!你要是不孝,
现在冲进去惊扰了她,让她带着天大的遗憾和怨气咽气,后果……你担得起吗?嗯?
”最后那个“嗯”字拖长了尾音,带着***裸的威胁。我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
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奶奶……那个从小把我带大、最疼我的奶奶……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她真的……在等这个?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
混杂着对奶奶的担忧和对眼前这诡异仪式的恐惧,让我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架住我的两条胳膊像冰冷的铁箍,将我所有的反抗都死死锁住。我抬起头,
目光越过林强狰狞的脸,绝望地投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冰冷的棺木,
幽幽的长明灯……那里面躺着的,真的是小薇吗?那个被我……遗忘在冰冷潭底的童年玩伴?
祠堂在村西头,孤零零地立着,比老宅更破败、更阴森。通往祠堂的石板路坑坑洼洼,
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我被那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半拖半架着往前走,
脚踝不时磕在凸起的石头上,钻心的疼。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挡地浇在头上、身上,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林强打着一盏光线微弱、被风吹得随时会熄灭的旧风灯走在前面,
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浓墨般的黑暗和哗哗的雨声。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草木腐烂的气息,
还有一种祠堂特有的、陈年香灰和木头朽坏的混合气味,令人窒息。祠堂的大门敞开着,
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里面没有点灯,比外面更黑。只有深处,
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烛光,如同垂死者最后的一口气。一踏进祠堂的门槛,
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浓烈了十倍。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香烛纸钱焚烧后的气味在这里沉淀发酵,
混合着一种更明显的、类似于水底淤泥和湿木头长久浸泡后的***气息。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只有深处那点烛光,像一只冰冷的独眼,幽幽地注视着闯入者。我被粗暴地推搡着往里走。
脚下的砖地凹凸不平,布满了湿滑的苔藓。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适应,
勉强能分辨出祠堂两侧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是层层叠叠、落满灰尘的祖宗牌位,密密麻麻,
像一片沉默的碑林,在绝对的寂静中散发出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每一个牌位后面,
似乎都藏着一双冷漠的眼睛。祠堂的最深处,那点烛光的来源处,停放着那口巨大的黑棺。
棺材前面,孤零零地立着一对细长的白蜡烛,烛火微弱得可怜,
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剧烈地摇曳、拉扯,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烛光能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
仅仅勾勒出棺材头狰狞的轮廓和棺盖上一道道模糊的雕纹,
其余部分都深深陷在浓重的黑暗里。最刺目的,是覆盖在棺盖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