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群山,在七十年代的夏末,被连绵不绝的雨水浸泡得发软、发沉。尤其在中寨这一隅,
层层叠叠的山峦像被泼了浓墨,湿漉漉的墨绿几乎要流淌下来。
水汽从每一片叶子、每一块岩石的缝隙里蒸腾出来,凝成化不开的白雾,
沉甸甸地压在寨子头顶,也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空气稠得如同浆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和腐叶被沤烂的腥气。牛鼻子洞,
像山神随意在陡峭的半山腰捏出的两个歪斜鼻孔,黑黢黢地嵌在湿滑的岩壁上。
它下方几十丈,就是被雨水灌得浑浊肿胀的溪涧,水声沉闷而汹涌。这洞是寨子的命脉,
洞中渗出的泉水清冽甘甜,滋养着中寨世世代代。此刻,
这救命的水源却成了悬在头顶的阴霾——洞口的岩石湿得发黑,水流不再是涓涓细淌,
而是裹挟着泥沙碎石,带着一种近乎呜咽的哗哗声,冲下山涧。雨,已经整整下了六天。
起初是淅淅沥沥,后来变成不紧不慢的敲打,到了第六天,
仿佛天穹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泥泞的地面上,
发出密集得令人心头发慌的爆响。到了傍晚,天彻底黑透,狂风像无数头失控的野兽,
在狭窄的山谷间来回冲撞、嘶吼,卷起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一切阻碍它的东西上。
闪电不再是短暂的撕裂,它们一道接一道,惨白刺眼,
如同巨大的银蛇在低垂翻滚的墨黑云层里疯狂扭动、炸裂,瞬间照亮整个湿透的山谷,
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紧随其后的雷声不再是沉闷的滚动,
而是近在头顶的、能把人骨头都震酥的霹雳巨响,轰隆隆!咔嚓嚓!
仿佛要将这连绵的山峦劈碎、掀翻。“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呐!
”杨贵蹲在自家堂屋的门槛里头,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和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竹林,
狠狠嘬了一口呛人的叶子烟。昏黄的煤油灯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灭,
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更添了几分焦躁。“爹,
这水……”大儿子杨龙端着一盏油灯,从黑黢黢的里屋探出头,脸上满是担忧。
家里灶屋角落,泥水正从夯土墙根顽固地渗进来,在地上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那口支撑着全家生计的大水缸,水位已经低得快要见底。杨贵没吭声,
只是把烟锅在门槛上重重磕了磕,几点火星溅入湿漉漉的泥地里,瞬间熄灭。牛鼻子洞的水,
是寨子唯一的指望。这雨再这么下下去,洞里的水会不会冲塌了岩壁?
会不会被山洪裹挟的泥沙彻底堵死?没人敢细想,但担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每个人的心。
寨子里几处老旧的土墙房,在持续的雨水浸泡和震动下,已经发出了不祥的***。“不行!
”杨贵猛地站起身,烟杆往腰带里一别,“得去看看!龙娃子,
叫上你孙阳叔、程龙叔他们几个!带上蓑衣斗笠,摸黑也得去看看牛鼻子洞!
”风声、雨声、雷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混沌,几乎要淹没掉其他一切声响。
杨贵、杨龙、孙阳、程龙,四个裹着厚重蓑衣的身影,像四团笨拙移动的稻草垛,
在泥泞不堪、如同烂粥般的山路上艰难跋涉。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疯狂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
遮挡着本就极其有限的视线。脚下的黄泥又粘又滑,每一步都深陷其中,
拔出脚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冰冷的雨水早已穿透了蓑衣的缝隙,
浸湿了里面的粗布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小心点!这段路滑得很!
”孙阳嘶哑着嗓子在前面喊,声音刚出口就被狂风撕碎。他手中的长柄柴刀既是探路的拐杖,
也是劈开挡路湿滑藤蔓的工具。就在他们奋力攀爬,
离牛鼻子洞下方那个常用来歇脚的小岩腔还有几十步远时,一种异样的声音,
硬生生地穿透了风雨雷电的喧嚣,钻进了他们的耳朵。
“哞——嗷呜——”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像是愤怒的公牛在旷野上挑战,又像是饥饿的猛虎在幽谷中长啸。它并非来自脚下的溪涧,
也不是来自头顶的密林,而是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
从斜上方——牛鼻子洞的方向传来!四人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
比浸透全身的雨水更冰冷,顺着他们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啥……啥子东西?
”程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手里的火把虽然早已被雨水浇熄,
只剩一根湿漉漉的木棍下意识地举了起来,指向声音来源的黑暗。杨贵猛地抬头,
斗笠下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那片被暴雨和黑暗笼罩的岩壁。闪电适时地撕开夜幕,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牛鼻子洞那扭曲的洞口轮廓,如同一个张开的、深不见底的巨口。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一声更加狂暴、更加凄厉的嘶吼,
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发出的最后悲鸣,再次从洞的深处炸响!“哞嗷——!!!
”这吼声比之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金属质感和无法形容的痛苦,
瞬间压过了隆隆的雷声。四人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杨龙年轻气盛,胆子最大,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牙齿咯咯打颤:“我的娘!洞里头!
是洞里头在叫!”“放屁!”孙阳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干涩得厉害,“这鬼天气,
哪个憨包会把牛赶到那洞里去?”话虽如此,他自己也完全无法解释这恐怖的声音来源。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们。那声音里的蛮荒和暴戾,绝非寻常野兽所有。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回应这非人的嘶吼,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大闪电,
如同天神掷下的炽白长矛,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撕裂了浓黑的天幕!
它没有击向远处的山峰,没有劈向谷底的溪流,而是精准无比、带着刺耳的噼啪爆响,
狠狠地、毫无偏差地劈中了牛鼻子洞洞口上方那块突出的鹰嘴岩!轰——咔——!!!
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震碎山峦的恐怖炸雷!整个山体仿佛都在这一击之下剧烈颤抖。
碎石和泥土混合着雨水,从上方簌簌滚落。刺目的强光瞬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
只留下视网膜上灼烧般的残影。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强光和巨响之中,
在那闪电劈落、岩石崩裂的洞口,一个巨大得超出想象的黑色长影,
裹挟着被劈碎的岩石和蒸腾的水汽,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扭曲的姿态,
猛地从牛鼻子洞里“弹”了出来!它像一条被巨力抛出的、濒死的巨蟒,
但远比蟒蛇更粗壮、更长!它翻滚着,挣扎着,在惨白电光的映照下,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朝着下方,朝着杨贵他们躲避风雨的那个小岩腔方向,沉重地坠落!“躲开!
”杨贵嘶声狂吼,声音都变了调。四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岩墙最深处,
死死贴着冰冷湿滑的石壁。沉重的撞击声和树木折断的噼啪声混杂着泥水飞溅的哗啦声,
紧接着从岩腔外不远处传来,沉闷得如同大地发出的一声痛哼。岩腔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四个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混杂着外面依旧狂暴的风雨声。
煤油灯早已在刚才的混乱中熄灭,
暗和刺鼻的硝石味、泥土腥气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焦糊味和铁锈般的腥气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几个心跳的瞬间。杨贵第一个动了,他摸索着,
颤抖的手指在湿漉漉的地上胡乱地抓,终于找到了那盏歪倒的煤油灯。他哆嗦着掏出火柴,
嚓!第一根被湿气浸得发软,划断了。嚓!第二根,微弱的小火苗顽强地亮起,凑近灯芯。
噗!小小的、昏黄的光晕终于艰难地撑开了一小圈黑暗,
映照着四张惨白如纸、惊魂未定的脸。“死……死了?”程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岩腔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区域。“去看看?
”杨龙年轻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好奇,尽管他的腿肚子也在抽筋。杨贵深吸一口气,
那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空气刺得他肺管子生疼。他猛地将煤油灯举高,
昏黄的光晕向外探去。光柱所及之处,
是倾倒的灌木、折断的小树和一片被砸得狼藉的泥泞地面。在光晕的边缘,
隐约可见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黑色轮廓,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如同山体崩落的一块巨岩。
“走!”杨贵咬着牙,第一个踏出岩墙。冰冷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孙阳、杨龙、程龙紧跟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浆,
朝着那个坠落的巨大黑影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煤油灯的光在风雨中摇曳不定,
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区域,那庞大的黑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更加不可名状。
距离在缩短,十丈,五丈,
三丈……空气里那股奇异的、混合着焦糊和浓烈铁锈的腥气越来越重,几乎令人作呕。终于,
他们走到了近前。煤油灯昏黄的光,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这坠落之物。
嘶——四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它很长,非常长!
盘踞在泥水里,像一条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巨蛇,粗壮的躯干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然而,当杨贵颤抖着将灯盏举高,试图看清它的头颅时,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手中的灯盏猛地一晃。那不是蛇头!那头颅巨大而狰狞,覆盖着同样漆黑的鳞片,
但轮廓却截然不同——吻部突出,如同一个巨大的楔子,下颌线条刚硬。
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在它额顶的位置,赫然生长着两根粗壮、尖锐、微微向后弯曲的犄角!
那角绝非鹿茸般的分叉,也不是牛角那般圆钝,
而是如同两把巨大的、磨得极其锋利的羚羊角,乌黑发亮,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尖端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还残留着细微的电弧微光!
灯光顺着它粗壮布满巨大漆黑鳞片的颈项向下移动。鳞片每一片都足有巴掌大小,
紧密地镶嵌在一起,边缘锋利如刀,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坚硬、如同生铁般的幽光。
雨水冲刷在上面,竟发出类似金属被敲击的细微“沙沙”声。在它庞大身躯的中段靠前位置,
灯光捕捉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细节——一只覆盖着同样漆黑鳞片的巨大爪子!
那爪子蜷曲着,五指分明,指端是乌黑尖锐、如同弯钩般的利爪,深深抠进了泥泞的地面。
然而,它的身躯后半段却光秃秃的,只有覆盖着厚重鳞片的蛇形躯干,
一直延伸到被泥水和倒伏灌木掩埋的尾部。“老天爷……”孙阳双腿一软,
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龙……是龙?
长角的……还有爪子……”程龙语无伦次,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杨龙手中的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根狰狞的犄角和那只突兀的单爪,大脑一片空白。
杨贵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强撑着,手中的煤油灯抖得更加厉害,灯光在那漆黑的、布满铁锈般腥气的鳞片上跳跃。
这东西……像蛇,但绝不是蛇!像画里、传说里的龙,可又如此不同——只有一只前爪,
没有后爪,更没有传说中那种飘逸的鬃毛和神圣的光彩。
它身上弥漫着一种野性、蛮荒、暴戾的气息,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失败与死亡的悲凉。
那两根羚羊般的巨角,在风雨中沉默地刺向黑暗的天穹。
“不是龙……”杨贵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是……是啥子怪物?
”他无法理解眼前所见,这超出了他一生所有的认知和想象。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四人僵硬的身体,也冲刷着泥水中那庞大、诡异、死寂的躯体。
煤油灯的光在风雨中艰难地摇曳,如同他们此刻摇摇欲坠的心神。
那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混杂着雨水的湿冷,直往鼻腔里钻,
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爹……咋办?”杨龙的声音带着哭腔,
年轻的脸庞在昏黄的光线下毫无血色。他下意识地想去捡掉在地上的柴刀,
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孙阳还跪在泥水里,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涣散地盯着那根狰狞的巨角。
程龙则像被施了定身法,直挺挺地站着,雨水顺着他呆滞的脸庞流下。杨贵猛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后的决断。他不能乱!
这诡异的东西躺在离寨子水源这么近的地方,天知道会引来什么祸患!
必须尽快让寨子里拿主意的人知道!“不能慌!”他低吼一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嘶哑,
却带着一种强压惊惶的稳定力量,“孙阳、程龙!你们俩守在这里!一步也别离开!
眼睛给我盯死了!”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儿子,“龙娃子,跟我回寨子!快!去找李寨老!
找陈文学先生!快!”“守……守在这?”孙阳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
带着巨大的恐惧看向那漆黑的巨物。“对!守着!”杨贵的语气不容置疑,“别碰它!
也别让啥子野物靠近!我们快去快回!”他深知,单靠他们四人,对这怪物毫无办法。
只有请出寨子里最有见识、最有威望的两位老人,或许才能解开这谜团,决定这怪物的归宿。
杨贵拉起还在发懵的杨龙,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转身,
几乎是跌爬着冲向来时那条泥泞滑溜的山路。小小的煤油灯在杨贵手中剧烈摇晃,
微弱的光晕在无边的风雨和黑暗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短暂的光路,随即又被黑暗吞没。
每一次闪电划过,都映出父子俩仓惶踉跄的背影。岩腔外,只剩下孙阳和程龙。
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两人背靠着冰冷的岩壁,
眼睛死死盯着雨幕中那团庞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轮廓,仿佛那死物随时会暴起噬人。
每一次风声呜咽,每一次树枝折断的声响,都让他们浑身一紧,几乎要跳起来。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杨贵和杨龙几乎是滚爬着冲进寨子。
雨水和泥浆糊满了全身,蓑衣沉重得像铅块。寨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雨的咆哮和零星几盏在窗棂后摇曳的昏暗灯火,如同绝望的眼睛。“李寨老!陈先生!
出大事了!牛鼻子洞那边出事了!”杨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急迫,
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炸响。他用尽力气拍打着李寨老家那扇厚实的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昏黄的灯光泻出。李寨老披着一件半旧的外褂,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惊疑。
旁边一扇门也开了,陈文学先生,寨子里公认最有学问的人,戴着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
手里还捏着一卷翻开的发黄线装书,也探出了头。“贵老哥?慌成这样?出啥子事了?
”李寨老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洞……洞口!掉下来个怪物!长角!有爪子!
十几丈长!黑漆漆的!”杨龙抢着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尖利。“怪物?
”陈文学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但更多的是探究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