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声租住的老屋墙壁洇着水渍。
日子乏味,他在一家小出版社做着校对。
调休这天,他清理床底积灰的旧纸箱。
箱内是高中遗物:旧书、练习册、几张模糊的照片和一个褪色的青蛙钥匙扣。
他打算合上箱子,推回黑暗。
指尖碰到箱盖边缘时,一个硬邦邦、方方正正的角硌了他一下。
吴声拨开杂物。
在那本厚重、书脊开裂的《高考英语词汇手册》下,躺着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
信封边缘泛黄卷曲,表面异常光滑柔软——显然被无数次摩挲过。
它被小心地夹在书页深处,只露出一个小角。
信封上,一片空白。
吴声的目光落在信封上。
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他轻轻触碰那柔软的边角。
触到的瞬间,记忆中的画面再次重现。
高一,沉闷的雨天教室。
吴声缩在角落,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靠窗第三排的莫妄言身上。
少年侧头与同桌交谈着什么,嘴角带笑,手指灵活地转着笔。
同桌说了句什么,他肩膀轻耸,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容干净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命力。
——莫妄言。
这个名字,时隔三年,清晰地撞入脑海。
他收回手,视线却无法从那片空白的信封上移开。
那个名字。
那道光。
那个……他写在空白信封里无数次的人。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撞开。
积压的潮湿、无望的爱恋与悔恨,汹涌而至。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
老屋里,只剩下吴声的呼吸,和那封静静躺在旧纸箱里、空白得刺眼的信封。
信封落在吴声手中,像块沉铁。
指尖的触感瞬间勾出更冰冷的记忆。
不是高中,不是莫妄言。
更早,更冷。
雨丝细密,罩着小小的墓园。
空气是湿土和劣质香烛的混合气味。
吴声紧紧攥着身边唯一的依靠——母亲昂贵黑色呢子大衣的冰冷衣角。
衣料硬,硌着手心,但他不敢松手。
周围挤满黑伞,像沉默的礁石,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他。
“节哀啊……老太太走得安详……”嗡嗡的声音隔着一层什么传来。
每一个词都像钝刀子。
奶奶……那个会牵着他的手,会从旧手帕里变出糖,会说“声声不怕”的奶奶……没了。
吴声看着那口冰冷的黑盒子被送进湿土坑里,填土的声音沉闷地响着。
感觉自己像被淋透的雏鸟,瑟瑟发抖。
身边妆容花掉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依靠,却冰冷得像石像。
她空洞地对着黑影点头,吴声本能地用尽力气,更紧地攥住那片衣角。
指尖只有寒意和粗糙。
突然,那只冰冷的手动了。
带着一股清晰可辨的、近乎厌恶的烦躁,猛地、无声地将吴声死命攥紧的手指甩开了。
力道不大。
但吴声小小的身体猛地踉跄,失去平衡,重重跌进身后冰冷的泥水里。
膝盖和手掌瞬间裹满湿冷的泥浆。
刺骨的寒意钻进来,却远不及心底骤然降临的黑暗和绝望。
世界最后一点暖色,随着棺木入土,随着母亲这无声的一甩,彻底熄灭了。
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湿冷黑灰。
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一切。
葬礼后,日子沉入深潭。
冰冷,黑暗。
母亲脸上只有冷漠和一种急于摆脱过去的烦躁。
“换个环境也好。”
她说。
吴声就像一件碍事的旧行李,被塞进了一个陌生的班级。
新班主任平板地念着通知,把他领到教室门口。
门打开,几十道目光“唰”地聚焦在他身上。
好奇的、探究的、漠然的……那些目光带着无形的刺。
吴声瞬间缩起肩膀,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缝隙。
他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个畏光的影子,挪到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窗外高大的香樟树叶子油亮,但天光依然黯淡。
灰蒙蒙的天空压着。
水珠从叶片滚落,“啪嗒”砸在泥地上,声音单调。
吴声摊开崭新的课本。
油墨味混着教室里陌生的汗味、灰尘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湿冷霉味,形成令人眩晕的气息。
课本上的黑色方块字在他眼前扭曲、跳动,最终变成一片无法辨识的灰色噪点。
他坐在那里,像个误入的幽灵。
西周是模糊的喧哗,讲台上是模糊的身影。
所有声音都像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沉闷模糊。
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清晰得如同丧钟,一下下,敲打着心底那片冰冷的寂静。
生活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梅雨季特有的霉味。
奶奶走了,带走了唯一的光。
母亲的那一甩手,关上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门。
吴声的世界,沉入了无边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