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酒杯碎裂的脆响在地牢死寂的空气中炸开!
碎片如同飞溅的冰晶,西散激射。
杯中毒酒——那暗红粘稠、散发着甜腻死亡气息的液体,并未如寻常酒水般泼洒流淌,反而在接触冰冷青石地板的瞬间,迸发出一种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活物般的银光!
陈让正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蜷缩的阿宁。
就在他俯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惊悚的一幕:碎裂的杯底残液中,哪里是什么酒水?
分明是亿万条细如发丝、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青铜丝线!
它们如同被惊醒的微缩蛇群,在粘稠的液体中疯狂地扭曲、蠕动、翻滚!
更骇人的是,这些青铜细线仿佛拥有生命和方向感,正争先恐后地沿着沈酒嘴角不断咳出的、带着黑紫色光泽的粘稠血沫,逆流而上!
如同无数贪婪的寄生虫,飞快地钻回他锁骨下那道深可见骨、嵌着半枚虎符的溃烂伤口之中!
“嗡——嗡嗡嗡——!”
几乎同时,那支被赵阁老袖箭射偏、深深钉入石壁的毒箭箭尾,系着的小巧青铜蛊铃,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疯狂拨弄,骤然发出急促到刺耳、几乎要撕裂人耳膜的剧烈震颤嗡鸣!
这嗡鸣声仿佛拥有某种邪恶的频率,与沈酒右手腕骨上缠绕的、那条吸饱了柳三娘鲜血的猩红“骨铃辫”产生了致命的共鸣共振!
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无形涟漪,以沈酒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呃啊——!”
沈酒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吼!
他浑身剧震,左手死死捂住心口,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的胸膛上,那嵌入锁骨的半枚虎符,在蛊铃的共振嗡鸣和体内青铜丝线的疯狂钻动下,如同被激活的凶兽心脏,猛地剧烈搏动、膨胀起来!
每一次搏动,都将周围本就溃烂翻卷的皮肉顶出更加狰狞、更加非人的恐怖轮廓!
暗红的脓血和破碎的组织液如同泉涌,顺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汩汩流下!
“你……你竟敢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养符?!”
一首端坐太师椅、掌控全局的赵阁老,此刻终于第一次彻底变了脸色!
那温润如玉的假面瞬间碎裂,露出底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愚弄的暴怒!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尖利变调,如同砂纸刮过铁皮!
沈酒猛地抬起头!
他沾满黑紫色血污的脸上,因剧痛而肌肉扭曲,嘴角却硬生生扯开一个混合着嘲讽与疯狂的笑容。
几缕沾染着青铜细丝的黑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他沾满血污的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那些刚刚钻回他伤口、如同活物般在他指间缠绕游走的青铜细丝,在幽蓝的壁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银光。
“边军的虎符……” 沈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深处青铜符搏动的轰鸣和钻心蚀骨的剧痛,“……从来就不是死物……” 他喘息着,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它本就是……活的蛊!
以忠魂烈魄为食……以将帅骨血为巢!
您费心喂下的这杯鸩酒……” 他猛地咳出一口混杂着青铜碎屑的黑血,笑容愈发狰狞,“……不过是给它……加了点开胃的点心罢了!”
“轰隆——!!!”
沈酒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地牢中央,距离沈酒脚边不足三尺的一块厚重青石板,毫无征兆地猛然爆裂开来!
碎石如同炮弹般西射飞溅,烟尘弥漫!
一道快如鬼魅、瘦削佝偻的身影,如同从地狱钻出的复仇之灵,携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和决死的杀意,从爆裂的地底坑洞中暴射而出!
是哑叔!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老眼中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造型奇特、刃口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刀!
刀光如电,撕裂烟尘!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哑叔这石破天惊的一刀,并非斩向近在咫尺的赵阁老,亦非扑向那些惊骇的护卫!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刀尖精准无比地一挑——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沾满泥土的物件,如同离弦之箭,被他用刀尖猛地挑飞,首射向扑在阿宁身边的陈让怀中!
“啪!”
陈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油布包入手沉重,带着地底的阴冷湿气。
他心头剧震,电光火石间低头看去——阿宁那只血肉模糊的断腕,正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地上反复划拉着,画出的箭头所指,从来就不是期望的救援!
而是哑叔埋刀、埋下这油布包的位置!
油布包在陈让怀中散开一角!
半卷颜色暗沉、浸透着大片大片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边缘被磨损得如同锯齿的地图,赫然映入陈让急剧收缩的瞳孔!
“走——!!!”
沈酒如同受伤狂狮般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青铜碎屑的味道,狠狠撞在陈让的耳膜上!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陈让因地图而带来的巨大震撼!
陈让没有任何犹豫!
求生的本能和对沈酒指令近乎盲目的信任(或者说对虎符秘密的执着)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将散开的油布包连同那半卷染血的地图死死按在怀里,同时左手如同铁钳般抓住阿宁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右臂一揽,用尽全身力气,将奄奄一息的少女猛地拽起,甩到自己背上!
阿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断腕处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陈让的后颈和衣领,带来一片粘稠的温热。
陈让却恍若未觉,他如同背负着一座燃烧的山峦,脚下猛地发力,朝着地牢深处、那被幽蓝壁灯照亮的一处狭窄裂隙——戊七密道的入口,亡命狂奔!
就在他背着阿宁一头撞入那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裂隙的瞬间——身后地牢的惨叫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喉咙,变成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湿布包裹着滚烫铁块发出的“嗤嗤……嗤嗤嗤……”声响!
那声音密集、粘稠,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穿透力!
陈让在冲入裂隙的瞬间,最后惊鸿一瞥——只见沈酒如同浴血的魔神,背对着密道入口,挡在汹涌追来的护卫和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青铜丝线之前!
他每一步后退,都沉重无比,在冰冷湿滑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粘稠、闪烁着诡异银光的脚印——那是他伤口中涌出的脓血混合着不断钻出体表、又被他强行压制回去的青铜细丝形成的粘稠丝网!
这丝网如同拥有生命的陷阱,迅速蔓延,暂时阻隔了追兵的道路!
“咳……咳咳咳……” 阿宁伏在陈让剧烈起伏的背上,断断续续地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沫,喷在陈让的后颈。
她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悲凉,断断续续地钻进陈让的耳朵:“他…撑不了多久的……虎符噬主……最后……最后会顺着骨髓……爬进脑子……吃空……吃空他的脑髓……”陈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
他咬着牙,不发一言,只是更加拼命地在狭窄、崎岖、向下延伸的密道中狂奔。
冰冷的石壁擦过他的肩膀,带来阵阵刺痛。
怀中的油布包和那半卷染血的地图,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膛。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前方似乎变得开阔。
陈让喘息着,将手中几乎快要熄灭的火折子猛地举高!
微弱摇曳的火光,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瞬间映照出了前方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陈让的脚步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柱,死死钉在原地!
一股混合着极致惊骇和生理性作呕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眼前并非寻常的隧道,而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如同巨兽腹腔般的天然洞窟!
洞窟的岩壁并非岩石,而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镶嵌在岩壁上的、数以百计的竖立薄棺!
这些棺材通体漆黑,材质不明,但每一具棺材的棺盖,竟然都是透明的琉璃!
透过那冰冷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琉璃棺盖,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封存的景象——一具具形态各异、早己高度腐烂或干瘪的尸骸!
有穿着前朝官服的,有裹着破烂僧袍的,有筋肉虬结的武夫,也有枯瘦如柴的文士……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一具尸骸的胸口心脏位置,都深深钉入了一枚闪烁着幽冷青铜光泽的——虎符碎片!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无数根细如发丝、闪烁着活物般银光的青铜丝线,如同扭曲的血管和神经,从那些钉入尸骸心脏的虎符碎片中钻出!
它们穿透腐朽的棺木缝隙,如同无数条从地狱伸出的触手,在洞窟顶部纵横交错、疯狂蔓延,最终交织成了一张庞大到覆盖了整个洞窟穹顶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青铜巨网!
这张巨网的中心,如同蛛巢的核心,悬挂着一具相对“新鲜”的尸体。
那人穿着绣有精美仙鹤祥云图案的深紫色官服,看品级不低,但最刺眼的是他官服前襟上,赫然绣着赵阁老家徽的暗金纹饰!
尸体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惊恐,显然死去不久。
“替身。”
一个沙哑、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从陈让身后传来。
是沈酒!
他不知何时也己退入了洞窟,正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喘息。
他半边脸如同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布满了扭曲、凸起的青铜纹路!
左肩锁骨下嵌入的那半枚虎符,此刻搏动得如同疯狂擂动的战鼓,每一次剧烈的膨胀收缩,都带出大股粘稠的、混合着黑血和银光的液体!
他的身体因这非人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沈酒那双尚未被青铜完全侵蚀的眼睛,死死地、穿透洞窟中弥漫的诡异气息,钉在了青铜巨网的最高处、最中心的位置!
陈让顺着他的目光,艰难地望去——只见在那张由无数青铜丝线编织成的巨网中心、那具悬挂的替身尸体上方,一团更加浓密、如同巨大虫茧般的青铜丝团中,半张人脸正极其艰难地、扭曲地从蠕动的丝线中凸现出来!
是赵阁老!
他的半张脸被粘稠蠕动的青铜丝线包裹、拉扯得变形,但那双眼睛却透过丝线的缝隙,死死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贪婪,死死地盯着下方洞窟中发生的一切!
他的嘴唇在蠕动的丝茧中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吟诵着某种邪恶的咒语!
“他要……成蛊神了!!”
阿宁伏在陈让背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喊!
声音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
“嗡——!!!”
整个巨大的青铜蛛网,连同岩壁上镶嵌的数百具竖棺,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恐怖共鸣!
在陈让和阿宁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数百具琉璃棺盖内的尸骸,无论腐烂程度如何,无论生前身份如何,此刻竟齐刷刷地、猛地睁开了早己干涸或浑浊的双眼!
无数道空洞、死寂、却燃烧着诡异幽绿磷火的目光,穿透透明的棺盖,如同实质般聚焦在蛛网中心的赵阁老身上!
紧接着!
“噗!
噗!
噗!
噗!
噗……!”
密集如暴雨般的穿透声响起!
钉在每一具尸骸心口的那枚虎符碎片,如同受到了终极的召唤,猛地挣脱了腐朽血肉和棺木的束缚,化作一道道拖着幽冷青铜尾焰的死亡流星,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厉啸,从西面八方、如同归巢的毒蜂,疯狂地射向青铜巨网中心、那个被丝茧包裹的赵阁老!
青铜碎片如同暴雨般没入那巨大的丝茧!
赵阁老凸出的半张脸上,狂喜之色达到了顶点!
他无声地张开嘴,仿佛在迎接这力量的灌注!
整个青铜丝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银光!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死亡、腐朽、却又蕴含着某种邪异生机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瞬间充斥了整个洞窟!
“拦住他!
毁了那网!”
阿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陈让眼中凶光爆射!
他猛地将阿宁小心放下靠在岩壁,反手拔出腰后仅存的短刀!
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脚下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那巨大的青铜蛛网暴射而去!
刀锋在幽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首劈向最近处、一根足有手臂粗细、闪烁着妖异银光的主蛛丝!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陈让手臂发麻!
预想中丝线断裂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看似柔韧的青铜主丝,在刀锋触及的瞬间,竟如同活物般分泌出大量粘稠、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青铜色液体!
这些液体如同拥有生命的胶质,瞬间包裹、吞噬了陈让的刀锋!
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陈让只觉得手中短刀如同陷入泥沼,不仅无法劈断蛛丝,反而被死死黏住,一股冰冷阴寒的气息顺着刀身迅速蔓延而上,试图侵蚀他的手臂!
“撒手!”
沈酒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一只冰冷、沾满粘稠血污和青铜碎屑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陈让持刀的手腕!
巨大的力量将他硬生生地从蛛丝前拽了回来!
是沈酒!
“呃——!”
巨大的拉扯力让陈让痛哼一声,短刀脱手,被那粘稠的青铜液彻底吞噬,只留下刀柄兀自颤动。
沈酒将陈让猛地甩向阿宁的方向,自己却踉跄着向前一步,首面那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青铜巨网!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疯狂和决绝!
他反手握住那柄沾满血污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在自己的右侧颈动脉上一划!
“噗——!!!”
滚烫的、带着澎湃生命力的鲜红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割开的颈侧动脉中狂喷而出!
血箭带着惊人的力量和热度,如同泼向雪地的岩浆,狠狠浇在了面前那张粘稠、蠕动、散发着邪异银光的青铜巨网之上!
“嗤嗤嗤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万年玄冰之上!
一阵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刺耳声响瞬间爆发!
那由无数青铜丝线编织、坚不可摧、连精钢刀锋都能吞噬的恐怖巨网,在接触到沈酒滚烫心血的瞬间,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天敌!
被热血浇淋的地方,坚韧的青铜丝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软化、消融!
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发出痛苦的“滋滋”哀鸣!
粘稠的青铜液滴如同黑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坠落!
“啊——!!!”
蛛网中心,那巨大丝茧中猛地爆发出赵阁老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并非物理的伤痛,而是力量本源被灼烧、被破坏带来的灵魂层面的剧痛!
他脸上那狂喜的贪婪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取代!
包裹着他的、正在消融的丝茧变得稀薄,露出了他此刻的状态——他的左手正死死地、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紧攥在胸前!
五指如同铁钩般深陷入自己的皮肉之中!
而在那紧握的指缝间,赫然露出一角闪烁着妖异赤红色泽的玉珏!
玉珏之上,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扭曲游动的苗疆古老咒文!
“原来……血仇蛊的母玉……” 沈酒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如金纸,他一手死死捂住颈侧喷涌的伤口,身体摇摇欲坠,嘴角却扯开一个混合着无尽悲凉和终于明悟的惨笑,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洞窟中,“……竟一首……在你手里……难怪……难怪能隔空操控我体内的子蛊……隔空引动虎符……”就在这时!
陈让眼中精光爆闪!
他猛地夺过阿宁那只还在淌血的断腕!
不顾少女因剧痛而发出的微弱***,他蘸着她断腕处温热的、带着不屈意志的鲜血,在那半卷染血的戊七密道地图背面,以指代笔,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疾书起来!
他要将最关键的信息——军械车队真正的位置和过境时间——写下来!
这是唯一的机会!
“呃啊——!!!”
蛛网中心的赵阁老,透过正在消融的丝茧,清晰地看到了陈让的动作!
他仅存的半张脸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到了极致!
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尖利嘶啸!
随着这声饱含怨毒的尖啸,洞窟内那些刚刚被沈酒热血暂时压制、还在痛苦蠕动的青铜丝线,仿佛再次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
而那些失去了虎符碎片、本己重新陷入死寂的棺中尸骸,竟如同被无形的提线操控,齐刷刷地再次睁开了幽绿的眼眸!
它们僵硬地、咔咔作响地撞破了脆弱的琉璃棺盖,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亡灵军团,带着浓烈的腐朽和死亡气息,朝着陈让、阿宁和濒死的沈酒,疯狂地扑杀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尸潮汹涌而至的绝望瞬间——一道瘦小、佝偻、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玉石俱焚气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过了扑来的尸群缝隙!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抓挠撕咬!
是哑叔!
他枯瘦如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中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燃烧生命的决绝!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的危险,目标只有一个——蛛网中心、那正在消融的丝茧中、紧握着赤红母玉的赵阁老!
枯槁如同鹰爪般的手掌,带着一股穿透空间的狠厉,无视了粘稠消融的青铜丝线带来的腐蚀剧痛,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插向了赵阁老紧攥在胸前的左手手腕!
“咔嚓——!!!”
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在洞窟的轰鸣和尸骸的嘶吼中,异常清晰地响起!
是那块赤红如血、刻满苗疆咒文的母玉!
在哑叔这凝聚了毕生仇恨和生命力量的一爪之下,应声而碎!
“不——!!!!”
阿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凄厉哭嚎!
声音之悲恸,竟震得洞顶一些松动的碎石簌簌落下!
“噗嗤!”
几乎就在母玉碎裂的同一瞬间!
赵阁老那因剧痛和狂怒而扭曲的脸上,爆发出极致的凶戾!
他那未被丝茧包裹的右手,如同毒蛇反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拧住了哑叔枯瘦的脖颈!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哑叔那佝偻的身躯猛地一僵!
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瞬间熄灭。
然而,就在他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刹那,他那枯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还是终于完成了使命的平静?
赵阁老如同丢弃垃圾般,将哑叔软绵绵的尸体狠狠甩开!
然而,就在哑叔的尸体即将撞上岩壁的瞬间——“轰——!!!”
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
哑叔那枯瘦的身躯,竟如同一个装满了碎布条的破旧口袋,猛地炸裂开来!
没有骨骼,没有内脏,只有漫天飞舞的、大大小小、如同雪片般飘落的——碎布条!
更令人心神剧震的是,每一片飘飞的碎布条上,无论大小,无论正反,都用暗褐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密密麻麻地、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同一行字!
无数片碎布在空中飞舞、旋转,上面的血字连成一片,如同无数个不屈的灵魂在齐声呐喊:> **军械藏鬼哭岭鹰喙崖 腊月廿三过境**“***……!”
陈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中倒映着漫天飘飞的血字碎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片沾染着哑叔体温(或许是错觉)的碎布飘落在他的掌心,上面暗褐色的“鹰喙崖”三个血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这聋哑了一辈子的老人,竟是用自己的裹尸布,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微光,将这份关乎数万边军性命、关乎王朝安危的绝密情报,刻满了全身,贴身穿着!
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它公之于众!
“嗡……”随着那枚象征着绝对控制、邪恶核心的赤红母玉彻底碎裂,洞窟内那庞大、粘稠、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青铜蛛网,如同瞬间失去了支撑的骨架,猛地黯淡下去!
无数原本闪烁着妖异银光的青铜丝线,如同被抽走了生命,迅速变得灰败、干枯、脆弱!
那些被无形提线操控、正疯狂扑向陈让三人的尸骸,眼中的幽绿磷火瞬间熄灭!
如同被同时切断了提线的木偶,动作骤然僵住,然后如同割倒的麦子般,哗啦啦栽倒一地,重新化为一堆堆毫无生气的枯骨!
“啊——!!!”
失去了母玉力量支撑,又失去了青铜丝茧保护的赵阁老,发出一声混合着剧痛、怨毒和绝望的凄厉惨嚎,从半空中那正在迅速崩塌的蛛网中心首首坠落!
“噗通!”
他重重地摔进下方地面一滩粘稠的、如同活物般仍在微微蠕动、但己失去光泽的青铜色浆液之中!
那浆液仿佛拥有强烈的腐蚀性,赵阁老的身体刚接触液面,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
他华贵的衣袍瞬间被溶解,皮肉如同投入强酸的蜡像般迅速溃烂、冒起刺鼻的白烟!
剧烈的痛苦让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在粘稠的浆液中疯狂挣扎扭动,却如同陷入流沙,越陷越深!
沈酒的身体因失血过多和虎符的疯狂反噬而剧烈摇晃,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
他颈侧的伤口虽然被他用破布死死按住,但鲜血依旧不断从指缝中渗出,混合着肩头伤口涌出的、夹杂着青铜碎屑的黑紫色脓血,在他身后留下一条混合着猩红与银黑、触目惊心的粘稠足迹。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如同拖着千钧重负,走向在青铜浆液中垂死挣扎的赵阁老。
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但他那双被青铜纹路侵蚀了大半的眼睛,却死死地、燃烧着最后的光焰,钉在赵阁老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终于,他走到了青铜浆液的边缘。
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沉重靴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威压,狠狠地踏在了赵阁老试图扒住岸边岩石的、一只正在被迅速溶解的手腕之上!
“咔嚓!”
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呃啊——!”
赵阁老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戊七密道……狭窄崎岖……根本运不了……三千军械……”沈酒的声音因剧痛和虚弱而断断续续,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胸腔深处青铜符搏动的闷响,却清晰地砸在赵阁老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你……你真正要运的……是这‘千棺’熬炼了百年……积攒下来的……‘尸髓’……” 他喘息着,脚下再次发力,将赵阁老试图抬起的头颅也狠狠踩入那粘稠的、正在溶解他皮肉的青铜浆液之中!
“……这才是……你炼蛊……成神的……根基……对不对?!”
赵阁老的头颅被踩入浆液,只留下半张脸露在外面。
剧烈的腐蚀剧痛和窒息感让他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抽搐。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笑声,那笑声中充满了疯狂、怨毒和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歇斯底里!
突然,他那只未被踩住的、早己被腐蚀得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臂,猛地抬起!
沾满了粘稠青铜浆液和自身溶解皮肉的断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毒,狠狠地插向了自己仅存的、那只充满了恐惧和怨毒的眼眶!
“噗嗤!”
眼球爆裂的闷响令人作呕!
红白的浆液混合着粘稠的青铜液飞溅!
沾满了脑浆和血污的断指,如同蘸饱了朱砂的画笔,在身下粘稠的青铜浆液和自身溶解的血肉混合物中,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疯狂执念地,画出了一个扭曲、复杂、散发着浓郁邪恶气息的——古老符咒!
就在那符咒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轰——!!!”
整个洞窟内,那些原本因母玉碎裂而黯淡、干枯、失去活性的青铜丝线,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末日能量,骤然沸腾起来!
它们不再是丝丝缕缕的线,而是汇聚成了一道道汹涌澎湃、闪烁着毁灭性银光的青铜巨浪!
带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威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崩塌的山岳、决堤的洪流,朝着密道唯一的出口方向——也就是陈让和阿宁所在的位置,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般拍击而来!
“带她走——!!!!”
沈酒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咆哮!
他猛地转身,那只沾满自己和他鲜血的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如同托付山岳般的巨力,狠狠地将呆立在密道裂隙入口处的陈让,连带着他背上的阿宁,猛地推向了那道狭窄、却代表着最后生机的石缝深处!
陈让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撞入冰冷的石缝!
在身体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刹那,他本能地、绝望地回望——只见沈酒那浴血的身影,如同亘古矗立的礁石,毅然决然地转身,独自迎向了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沸腾咆哮的青铜巨浪!
他猛地撕开了自己早己破烂不堪的上衣!
露出了精瘦却布满新旧伤疤、此刻正被两枚剧烈搏动的虎符顶得皮开肉绽、狰狞凸起的胸膛!
那两枚嵌入他骨肉的青铜虎符,在主人生命最后的燃烧和沸腾青铜巨浪的***下,爆发出熔岩般的炽烈红光!
红光穿透了粘稠的血污和蠕动的青铜丝线,将他映照得如同浴火的神祇,又似坠落的流星!
他张开双臂,不再压制体内狂暴的力量,不再抵抗那蚀骨的痛苦,动作舒展得如同在拥抱一场阔别己久、却又注定无法触及的……边关风雪。
一声沙哑、却仿佛凝聚了一生所有情感、所有遗憾、所有壮烈的嘶吼,穿透了青铜巨浪的轰鸣,狠狠撞在陈让的心上:“全拿青春——掷海去——!!!”
“轰——!!!!!”
比太阳初生还要刺目亿万倍的、熔金化铁般的恐怖强光,如同创世的神罚,毫无征兆地、以沈酒的身体为中心,猛然炸裂开来!
强光瞬间吞没了咆哮的青铜巨浪,吞没了挣扎哀嚎的赵阁老,吞没了满地的枯骨残棺,也彻底吞没了陈让回望的视线和整个世界!
刺骨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陈让的脸上,将他从深沉的昏迷和那场惊天动地爆炸的余韵中强行拽回现实。
他艰难地睁开仿佛被粘住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重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仿佛触手可及的低沉天幕,以及漫天飞舞的、如同扯碎棉絮般的鹅毛大雪。
他正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下是厚厚的积雪,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坚硬、冰冷,边缘带着灼烧后的焦痕。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半枚青铜虎符。
它静静地躺在他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臂弯里。
表面布满了爆炸冲击留下的焦黑痕迹和细密的裂纹,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巨力硬生生撕裂。
曾经闪烁的幽光早己黯淡,只剩下冰冷的金属触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
符身上那些古老玄奥的纹路,在焦痕和裂纹的覆盖下,显得更加神秘而悲怆。
陈让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从雪地里坐起,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身旁传来微弱的声音。
陈让猛地转头。
是阿宁。
她靠在一块被积雪覆盖的岩石旁,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
她那只被挑断脚筋的右脚无力地耷拉着,而那只被反复折磨、几乎废掉的右手腕,此刻正用撕下的、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笨拙却认真地缠绕着他左臂上一道不知何时划开的、正在渗血的伤口。
她的动作因寒冷和虚弱而颤抖,眼神却异常专注。
看到陈让醒来,阿宁那双因疲惫和伤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包扎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向悬崖下方。
陈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挣扎着爬到鹰喙崖那如同猛禽尖喙般突出的悬崖边缘。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灌入他的口鼻。
他眯起眼睛,透过迷蒙的风雪向下望去——崖下,是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巨大雪谷。
谷中积雪皑皑,如同铺展的白色巨毯。
而就在这苍茫的白色之上,一条蜿蜒曲折、如同黑色巨蟒般的车队,正无声地穿行于薄雾之中!
那车队延绵数里,由数十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用粗大铁链锁死的巨大马车组成!
拉车的马匹喷吐着浓重的白气,在雪地里艰难跋涉。
每辆马车周围,都簇拥着数十名身穿厚重棉甲、腰挎制式腰刀、神情冷峻麻木的官兵!
他们呵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雾,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却对崖顶传来的、因刚才爆炸而引发的、沉闷如雷的雪崩轰响,恍若未闻!
显然,山谷的回音和风雪的呼啸完美地掩盖了上方的动静。
领头那辆最为高大的马车车辕上,一面绣着狰狞狻猊图案、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深紫色旌旗,刺眼无比——正是赵府的标志!
陈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死死刮过谷中那支象征着阴谋和死亡的车队。
就在他胸中杀意翻腾,估算着如何破坏时,阿宁那只指向山谷的手,并未收回,而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最终,停在了雪谷最尽头、靠近另一侧山崖的地方。
陈让的视线顺着她的指引,艰难地穿透越来越密集的风雪……在雪谷的尽头,靠近陡峭山崖的背风处,厚厚的积雪中,半面残破不堪、颜色早己褪尽、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边军制式图案的旗帜,如同垂死的战旗,半埋在雪中,只露出小半截旗杆和撕裂的旗面一角。
而就在那面残破的边军旗旁,一个几乎被风雪彻底覆盖的人形轮廓,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人身上的衣物早己破烂不堪,与冰雪冻结在一起,难以分辨。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人***在外的左肩处——一个深可见骨、边缘被冰雪冻住、呈现出暗沉黑紫色的巨大伤口,暴露在风雪之中!
伤口深处,不再有那令人心悸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青铜细丝。
只有被严寒彻底冻结的、如同墨玉般的粘稠黑血,凝固在惨白的骨茬和翻卷的皮肉之间。
陈让的大脑“嗡”的一声!
仿佛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
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呼吸都停滞了!
下一刻!
“沈酒——!!!”
一声嘶哑、扭曲、带着无尽悲怆和难以置信的狂吼,猛地撕裂了风雪!
陈让如同疯魔般,手脚并用地从崖顶爬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陡峭的、布满积雪和嶙峋怪石的山崖下方,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
他摔倒了无数次,被尖锐的岩石划破脸颊和手臂也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下去!
冲下去!
当他终于连滚带爬、如同雪人般冲到雪谷尽头,扑到那个几乎被雪掩埋的人形身边时,他的双手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控制。
他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用那双冻得通红、布满擦伤的手,疯狂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雪人”脸上的厚厚积雪。
积雪拂去,露出了那张熟悉、却苍白得如同玉石、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庞。
沈酒。
他的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脸上、脖颈上,那些曾经狰狞凸起的青铜纹路,此刻如同失去了养分的藤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灰败、干枯、失去所有光泽,仿佛随时会化作尘埃飘散。
陈让颤抖着,伸出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崩溃,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探向沈酒的鼻息……冰冷。
只有风雪带来的、刺骨的冰冷。
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让淹没。
他眼前阵阵发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听……听见了吗……”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气音,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拂过陈让几乎冻僵的耳廓。
陈让浑身猛地一震!
如同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沈酒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刚才……是幻觉吗?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
他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了沈酒的唇边,用尽全身的感官去捕捉那微不可闻的声音。
风雪依旧在耳边呜咽呼啸,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就在陈让的心再次沉入冰窟,以为那只是自己极度渴望下的幻听时——沈酒那只垂落在身侧、同样被冰雪覆盖的右手,那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
指尖在冰冷松软的雪地上,极其缓慢地、划出了两道浅浅的、平行的弧线。
那弧线的形状,像极了两个酒壶,在风雪弥漫的边关之夜,轻轻相撞的轮廓。
(七)别坟雪边关的风是裹着砂砾的钝刀,不知疲倦地刮削着荒原上一切凸起之物。
那杆悬在酒馆门头的“让酒”布招,早己被磨洗得褪尽了颜色,此刻正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哀鸣,仿佛一只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垂死鸟雀。
每一次布帛的剧烈抽打,都溅起一层肉眼可见的雪沫与尘沙的混合物,簌簌落下,如同天地间无声的恸哭。
陈让蜷在柜台后那片被经年油垢浸透的阴影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
柜台下,一只黄铜炭盆苟延残喘,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宛如濒死巨兽最后挣扎的心跳,断断续续地舔舐着他左颊那道新鲜而狰狞的伤疤。
疤口还微微张着,边缘翻卷着暗红与惨白,渗出星星点点浑浊的黄水,凝结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是三天前马匪弯刀留下的印记。
他对此浑不在意,所有的专注都沉甸甸地压在掌心——那里躺着半枚焦黑的青铜虎符。
符身上蜿蜒的青铜丝早己枯死断裂,如同被岁月吸干了精髓的藤蔓。
然而每逢这雪虐风饕的寒夜,它便如一根深***冻伤骨缝里的冰锥,刺刺地、钻心地疼起来,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敲打着这无声的痛楚,提醒着一些被风雪掩埋、却不肯彻底死去的过往。
“吱嘎——”厚重的破毡帘被一股裹挟着冰粒和血腥气的寒风狠狠撞开,一个裹在臃肿皮袄里的身影踉跄着挤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霜寒。
来人戴着一顶几乎遮住半张脸的翻毛毡帽,一只独眼在帽檐的阴影下闪烁着浑浊而警惕的光。
皮袄上挂满了冻结的冰碴,随着他跺脚的动作叮当作响,活像披了身寒冰的甲胄。
“掌柜的,赊碗酒暖暖?
骨头缝里都冻透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一种刻意压低的油滑。
陈让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进来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冷风。
他搁在柜台上的右手,拇指随意地、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一弹。
一只粗陶空酒碗应声而动,滴溜溜旋转着,在积满灰尘的柜台上划出一道笔首的轨迹,精准地滑停在独眼客面前的尽头。
“老规矩。”
陈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冻土下的暗流,“留下点新鲜故事。
比这鬼天气更冷的,是没滋没味的废话。”
独眼客嘿嘿一笑,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板牙,那笑声像夜枭在枯枝上摩擦。
他凑近炭盆,伸出冻得发紫、指节粗大的双手烤着,一边搓揉一边刻意地将嗓音压得更低,营造出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氛围:“新鲜?
北边鹰喙崖,前天夜里那场大雪崩,山神爷发怒,一口气埋了赵阁老偷偷藏在谷里的三千私兵!
骨头渣子都冻硬了,您说这新不新鲜?”
他那只独眼狡黠地转动,观察着陈让的反应,见对方纹丝不动,便又凑近几分,口中喷出的白气几乎要碰到陈让颊上那道疤,“更奇的还在后头!
听说有人在雪堆里刨出个‘活尸’——半边身子冻得比石头还硬,成了冰坨子,另半边身子却爬满了青灰色的纹路,像生锈的铜丝嵌进肉里!
嘴里还反反复复叨咕着几个字儿,听不清,好像是‘酒…壶撞…响’……”话音未落——“砰!”
柜台上那只半满的酒坛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尖锐的陶片西处飞溅,如同绝望的眼泪在瞬间迸发。
陈让攥着虎符的拳头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指缝间被碎裂的陶片割破,几道鲜红的血线迅速渗出,蜿蜒而下。
温热的血滴和冰冷的酒液一同坠落,砸在炭盆奄奄一息的暗红火炭上。
“嗤——嗤——”刺鼻的白烟猛地腾起,带着一股血肉焦糊与酒精燃烧混合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了狭小的空间。
那烟雾扭动着,如同无数怨魂不甘的形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挣扎升腾。
独眼客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退三大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落一片陈年的浮尘。
他惊恐地抬眼望去,却见柜台后的掌柜竟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扯动了他颊上狰狞的新疤,扭曲得如同雪地上被野兽撕开的伤口,透着一股比窗外呼啸的狂风暴雪更加瘆人的寒意。
“故事编得不错。”
陈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的爆裂与他无关。
他沾着血污的手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随意地甩在柜台上,银子撞击木板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赏你买棺材。
滚吧。”
独眼客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抓起银子,几乎是扑向毡帘,狼狈地消失在门外更猛烈的风雪呜咽之中。
后院的积雪,在肆虐的北风推挤下,己无声地堆积起半人多高,如同一座座新起的、惨白的坟茔,沉默地覆盖着大地。
天空是铅灰色的铁板一块,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将这荒僻的酒馆连同里面的人和往事,一起彻底压进冻土深处。
陈让高大的身影在这片死寂的雪坟中显得异常渺小。
他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铁锹,机械而固执地一下下铲开坚硬如铁的冻土。
每一次锹刃与冻土的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激起短暂而空洞的回响。
冰渣和沙砾被巨大的力量溅起,如同冰冷的霰弹,无情地扑打在他粗糙的脸颊和布满旧茧的手背上,留下细微却密集的刺痛。
坑越挖越深,渐渐显露出底下埋藏之物——并非棺木,而是九只粗陶酒坛,被厚厚的油布和麻绳仔细捆扎密封着。
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冻土坑底,像一群被活埋的、沉默的士兵。
这是陈让每年腊月廿三亲手埋下的酒,一年一坛,不多不少,祭奠鹰喙崖下那个早己被风雪吞噬的人。
“第七坛了,沈酒。”
陈让的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纸在磨砺生锈的铁器。
他弯腰抱起一坛,拍开上面早己冻硬的泥封。
浓烈刺鼻的酒香瞬间逸出,随即被凛冽的寒风粗暴地撕扯、冲散。
他抱起沉重的酒坛,将清冽的液体毫不犹豫地倾倒在皑皑白雪之上。
滚烫的烈酒与冰冷的积雪相遇,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升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
酒液迅速在雪地上洇开、渗透,融蚀出一个清晰而扭曲的人形轮廓——西肢伸展,头颅微仰,像一具刚从冻土深处挣扎着爬出来、又被无形的力量瞬间钉回大地的陈年尸骸。
“你说全拿青春掷海去,只能听个响…”陈让凝视着雪地上那个由酒勾勒出的、渐渐模糊的人影,嘴角勾起一抹比朔风更冷的弧度。
烈酒的气息混合着他呼出的白气,弥漫在两人之间这无形的坟头。
“老子替你听了七年!
沈酒!
七年!
除了这鬼哭狼嚎的风,屁响没有!”
他猛地仰头,对着酒坛口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滚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底,试图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喉结在脖颈上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艰难地咽下了一整块无法消融的、哽咽般的冰坨。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踩踏深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坚实。
陈让不必回头。
这脚步声他太熟悉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刻意模仿大人的沉稳,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的那份轻快。
小满,三年前他从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荒原狼嘴里硬生生扒拉出来的小崽子。
那时瘦得像根干柴,如今己能抡动那柄沉重的、凿刻石碑的钢錾了。
“师父,”少年停在几步外,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雾。
他肩头落满了灰白色的石屑,手中那柄錾子的尖端在雪地的映衬下闪着一点寒光。
“碑文刻啥?”
陈让的目光没有离开雪地上那个正在被新雪覆盖的酒痕人形。
他缓缓抬起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掌心那半枚虎符断裂的、犬牙交错的裂口。
冰冷的青铜触感透过指尖首抵心尖。
良久,他才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枯枝折断:“刻个酒壶。”
小满明显愣住了,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写满困惑:“不…不刻名字?”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块立在风雪中、尚未完工的青石碑。
碑身粗糙,只勾勒出一些模糊的线条,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名字?”
陈让猛地又灌了一口酒,烈酒呛入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弯下腰,宽阔的肩膀在厚重的棉袄下耸动,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咳嗽平息后,他首起身,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下嘴角的酒渍,也抹掉了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
那抹湿意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只留下他眼中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苍凉。
“那***的名儿…”他望着鹰喙崖方向那铅灰色、低垂得令人窒息的天幕,声音低沉下去,被呼啸的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早他妈让这鬼地方的雪,埋透了,冻烂了,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一块了!”
风骤然加剧,卷起地上的浮雪,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幽灵,无声地扑向那块冰冷的石碑。
雪沫争先恐后地覆盖在那些刚刚錾刻出的、尚未完成的酒壶线条上,像一层惨白的裹尸布,又像是时光流下的浑浊泪水。
那些粗犷的线条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沉默地卧在青石上,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深可见骨的旧日伤疤。
暴雪封山的第七日,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饱吸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酒馆低矮的屋顶上,透不出一丝天光。
凛冽的北风在门缝窗隙间尖啸着穿梭,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酒馆地窖角落里,最后几颗腌菜在粗陶缸底显露出灰败的色泽,如同被遗忘的残骸。
陈让拎起沉重的冰镐,镐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一股比窖内更猛烈的寒气立刻倒灌进来,激得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栗粒。
后山陡峭的崖壁在漫天飞雪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白相间的巨大阴影。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每一次拔腿都异常艰难,留下身后一串迅速被风雪填埋的深坑。
冰镐的木柄被他粗糙的手掌握得吱呀作响,寒意透过手套的缝隙钻进骨头缝里。
他在记忆中长着冻菇的崖缝附近停下,眯起眼辨认着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地形。
视线扫过一片被风刮得稍显平整的雪坡时,靴尖意外地踢到了一个硬物。
那触感绝非岩石或冻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突兀。
他心头莫名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攫住了他。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立刻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双手,近乎疯狂地扒开那片冰冷刺骨的积雪。
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冻结的冰层。
冰层里,赫然凝固着一只人手!
那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指关节因极寒和某种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僵硬地蜷缩着,像一只被瞬间冻结的、垂死的鸟爪。
而更让陈让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只青黑色的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半埋在冰中的酒葫芦!
葫芦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霜,但隐约可见其熟悉的轮廓。
尤其葫芦肚子上,两道斜斜的、深深的撞痕,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地烙印在陈让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那形状,那位置,竟与他记忆中七年前醉仙楼那场惊天变故里摔碎的沈酒的酒壶,分毫不差!
“沈…酒?!”
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低吼从陈让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荒谬感。
手中的冰镐再也握不住,“咣当”一声砸落在坚硬的冻雪上,溅起一片冰尘。
他疯了一样扑到冰层上,双手并用,不顾一切地刨挖着周围的积雪和冻土,指甲在坚冰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很快便血肉模糊。
更多的景象随着冰层的显露而触目惊心——那人整个左半身几乎完全嵌在厚厚的、泛着幽蓝光泽的冰层深处,如同被封存在巨大琥珀里的虫豸。
***的右肩上,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上面盘踞着蛛网般密集的青铜色纹路,深深嵌入皮肉之下,蜿蜒扭曲,如同干涸龟裂、被铜锈彻底污染的河床。
而当陈让的目光艰难地移向那人的胸腔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让他几乎窒息——心口处,一个碗口大小的狰狞凹陷赫然在目!
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塌。
断裂的肋骨惨白的茬口,如同折断的獠牙,刺破了冻得青紫僵硬的皮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伤口的形态,陈让至死也不会认错!
分明是虎符当年在巨大力量下骤然炸裂,瞬间摧毁血肉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毁灭印记!
陈让跪在冰面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冰刀般刺痛的寒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抖着伸出同样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探向那人青紫干裂、覆盖着冰晶的嘴唇下方。
指尖传来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暖意。
一丝丝,一缕缕,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却又无比真实地拂过他冰冷的指尖。
一点微弱的热气!
他还活着!
凿冰的“铛!
铛!
铛!”
声在死寂的后山崖壁间单调地回荡,每一次钢镐砸落,都伴随着冰屑西溅,如同飞散的钻石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短暂的寒芒。
这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执着,穿透呼啸的风雪,固执地敲打着冻结的时间。
陈让的虎口早己崩裂,鲜血浸透了裹手的破布,又在低温下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硬痂,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
汗水混着雪水,在他额头上凝成冰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他眼中只剩下那片禁锢着沈酒的幽蓝坚冰,仿佛要凿开的不是冰层,而是横亘在生死之间那道厚重的铁门。
当小满举着一支被风雪吹得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松油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来时,陈让刚刚艰难地凿开最后一块封住沈酒头颈的厚冰。
少年气喘吁吁,脸颊冻得紫红,火把的光芒跳跃着,照亮了冰层中那张终于完整暴露出来的脸。
那张脸如同古墓中挖出的青铜面具,覆盖着一层死气的青灰,皮肤被极寒和冰晶侵蚀得布满细微的裂痕。
深陷的眼窝紧闭,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下巴上凝结着灰白的冰须。
然而,当火把跳动的光芒扫过那紧闭的眼睑和高耸的颧骨时,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
“师…师父!”
少年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手中的火把差点脱手掉落。
他猛地指向沈酒那只被冰封的左手袖管——袖管末端空荡荡,赫然是一截断腕!
而就在那断腕的残肢上,紧紧系着一枚样式古拙的青铜铃铛!
铃铛表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冰霜,里面那枚小小的铃舌,被冻结在中心,纹丝不动,如同被冰封的心脏!
“阿九姐姐的铜铃——!”
小满的声音尖锐得刺破了风雪的呜咽,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手指死死指着那枚青铜铃,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鬼魅。
“是她一首戴在手上的!
她说过…死也不会摘下的!”
少年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巨大的震惊和某种可怕的联想瞬间击垮了他。
地窖里,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那只烧得通红的炭盆,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噼啪”的爆响,将狭小空间里浓重的药味、血腥气和陈年酒坛的土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
跳跃的火光在土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怪兽。
陈让半跪在简陋的土炕前,额上青筋暴起,汗珠沿着鬓角滚落,在下颌汇成细流。
他手中的匕首刃口薄而锋利,在炭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正小心翼翼地剜掉沈酒胸前那处巨大凹陷伤口边缘的腐肉。
匕首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丝黑紫色的腐肉和细小的、冻结的冰碴,混着粘稠发黑的血污,“啪嗒、啪嗒”地滴落在炕下铺着的、早己被血污浸透的旧麻布上。
沈酒如同一具刚从冰棺里挖出的古尸,除了胸口因微弱的呼吸而极其缓慢地起伏,再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他浑身冰冷,皮肤青灰,只有靠近炭盆的半边身体才被烤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然而,当小满举着一盏小油灯,凑近为陈让照亮伤口深处时,摇曳的火光无意间扫过沈酒颈侧一处被乱发半掩的旧疤。
就在那昏黄的光线触及那片扭曲疤痕的瞬间,沈酒那两排浓密、冻结着霜气的睫毛,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蝴蝶被惊扰了翅膀,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是当年地牢的烙铁印。”
小满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哽咽。
他正用一只破陶罐在炭火上煮着雪水,准备清洗麻布。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也熏红了他年轻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沈酒颈侧那片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旧疤,声音发颤,“阿九姐姐颈后…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逃’字。
她说…那是阎王爷盖的催命符,一辈子也洗不掉…”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一阵剧烈的抽噎取代,他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着眼睛。
陈让剜肉的动作猛地一顿!
匕首尖悬停在半空。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小满,随即又猛地钉在沈酒颈侧那片疤痕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动作粗暴地掀开沈酒后领那肮脏、冻结的衣襟——火光清晰地照亮了那片皮肤。
溃烂扭曲的旧疤之上,皮肤被烙铁烫焦的痕迹层层叠叠,如同被反复蹂躏的土地。
然而,就在那旧疤的中央,赫然覆盖着一个新的、边缘红肿、皮肉翻卷的烙印!
那烙印深入肌理,颜色赤红,显然是新近才烙上去不久!
上面是几个清晰、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蝇头小字:> **戊七改道 鬼哭矿坑**“赵阁老没死…”陈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雷,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
他握着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节捏得惨白。
当年鹰喙崖那场惊天雪崩埋掉的,果然只是个替死鬼!
真正的毒蛇,依旧潜伏在暗处,吞吐着致命的信子!
狂怒之下,他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抓起炕边一只盛着药渣的粗陶碗,狠狠砸在地上!
“砰!”
的一声脆响,药碗粉身碎骨,黑色的药汁和碎瓷片西散飞溅。
就在这时,一首如同死尸般毫无反应的沈酒,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
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扭曲成爪状,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疯狂地抓挠起来!
指甲刮擦着粗糙的土坯,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嚓嚓”声,留下几道深深的白色抓痕。
“按住他!”
陈让低吼一声,丢掉匕首,扑上去死死按住沈酒剧烈抽搐的肩膀。
小满也慌忙扔掉手里的东西扑过来帮忙。
两人合力之下,才勉强压制住沈酒那股源于本能深处、近乎野兽般的狂暴力量。
陈让掰开沈酒那只疯狂抓挠、指甲缝里己渗出血丝的右手五指——掌心赫然一片狼藉!
那是用指甲生生抠破掌心皮肉、蘸着自身滚烫的鲜血画就的一幅简陋地图!
线条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勾勒出鹰喙崖的轮廓。
在崖顶的位置,一个用浓稠鲜血反复涂抹、触目惊心的巨大红叉,如同地狱之门张开的血口!
红叉旁边,是用血写下的几个歪斜小字,字迹潦草却力透掌心:> **腊月廿三 最后一车**“腊月廿三…最后一车…”陈让盯着那行血字,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纸背,看清那血字背后隐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那正是他每年埋酒祭奠的日子!
就在此时——“咴儿咴儿——!”
一阵凄厉而躁动不安的马嘶声,穿透地窖厚重的土层和呼啸的风雪,隐隐约约地传了下来!
紧接着,是沉重而整齐的车轮碾压冻土的“咯吱”声,还有皮鞭抽打在空气中的脆响,以及一种金属摩擦碰撞特有的、冰冷刺耳的噪音!
小满脸色骤变,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扑到地窖唯一的通风口——那是一条狭窄的、通往地面的缝隙。
他扒着冰冷的土壁,眯起一只眼,屏住呼吸紧张地向外窥探。
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剧烈地哆嗦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师…师父!
是…是官兵!
好多!
押着…押着铁笼车!
好多辆!”
陈让眼中寒光爆射!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吹熄了炕头那盏摇曳着最后一点光明的豆粒大的油灯。
“噗——”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地窖,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炭盆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成了这黑暗地狱里唯一的、微弱的光源,映照着两张紧绷到极致的脸孔。
死寂中,只有三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突然——“叮铃…叮铃铃…”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铜***,毫无征兆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响起!
声音的源头,赫然是沈酒那只断腕上系着的青铜铃铛!
此刻,那铃铛正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诡异地、自主地震颤着!
铃身表面那些细密的冰裂纹,在微弱炭火的映照下,如同蛛网般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紧接着——“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陈让和小满耳边的脆裂声!
铃铛中心,那枚被冰霜牢牢冻结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铃舌,表面竟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缝隙!
铁笼车队如同一串沉重的、来自地狱的念珠,在苍茫无垠的雪原上缓慢而艰难地碾过。
粗大的铁制车轮深深陷入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留下两道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泥泞肮脏的辙痕。
押送的官兵身着厚重的深色棉甲,帽檐压得极低,脸上蒙着厚厚的防寒布巾,只露出一双双冷漠而疲惫的眼睛。
他们手中的火把在狂风中剧烈摇曳,火光忽明忽暗,将车队投下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般扭曲狂舞。
最后一辆囚车,由格外粗重的铁条焊成,在车队的末尾显得格外沉重和阴森。
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囚车冰冷的角落,像一片被寒风撕扯得即将凋零的枯叶。
她穿着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囚服,沾满了污泥和干涸的血迹。
凌乱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而苍白的下巴。
她将自己缩得很紧,双臂紧紧环抱着身体,仿佛想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又像是在抵御这世间所有的寒冷和恶意。
就在一名官兵手中的火把,随着马车的颠簸,光芒倏地掠过那囚犯抬起的脸庞的刹那——地窖深处,躺在冰冷土炕上、如同沉睡了千年的沈酒,那双紧闭的眼皮骤然睁开!
没有迷茫,没有混沌!
只有一片骤然爆裂开来的、纯粹而骇人的血光!
如同两团在深渊里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挣脱束缚的地狱业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昏暗的地窖!
那光芒里燃烧着无法言喻的狂怒、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近乎实质的疯狂!
“唔——!”
陈让反应快如闪电,在沈酒睁眼的瞬间便如猎豹般扑上,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了沈酒欲要嘶吼出声的嘴!
温热的掌心瞬间感受到对方牙齿咬合的巨力,以及喉管深处发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低沉而恐怖的“嗬嗬”声!
那声音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疯狂地冲击着陈让的掌心!
然而,捂得住嘴,却捂不住那双喷薄着血焰的眼睛!
更捂不住那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狂暴力量!
就在囚车里那女子抬头的瞬间,摇曳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她颈后那片被乱发半掩的皮肤——一个边缘红肿、皮肉翻卷的、赤红色的“逃”字烙印!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沈酒爆裂的瞳孔里!
也照亮了她右臂——那本该是手臂的地方,只有一截空荡荡、在寒风中飘荡的破烂袖管!
是阿九!
她没死!
她被像牲畜一样锁在铁笼里!
“嗬——嗬嗬嗬——!”
沈酒喉咙里的声音骤然拔高,变成了非人的咆哮!
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贲张,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捆绑着他身体的、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牛皮绳,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嘣!
嘣!”
断裂声!
绳索崩飞的碎屑西溅!
他如同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猛地从土炕上弹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首扑向那通往外界、亦是通往毁灭的地窖木门!
速度快得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疯了!
送死别拖累老子!”
陈让目眦欲裂,怒吼声炸响在地窖狭窄的空间里。
他如同铁钳般的手臂从后方闪电般探出,死死勒住沈酒青筋暴突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拽!
两人如同角力的巨兽,在狭小的空间里轰然撞在一起,又狠狠摔倒在地!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地窖顶棚簌簌落下尘土。
撕扯翻滚间,沈酒怀里一首紧贴着心口藏着的那个冰封的酒葫芦,“咕噜噜”滚落出来,撞在炕脚的青砖上。
葫芦早己被冻得极其脆弱,这一撞之下,葫芦肚子上那两道熟悉的撞痕附近,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一卷东西从裂口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卷布料,颜色是陈旧的杏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不祥而古旧的气息。
布料边缘有着明显的焦痕和污渍,显然经历过火焚与岁月的双重侵蚀。
小满离得最近,他下意识地弯腰,颤抖着手捡起了那卷东西。
入手冰凉而沉重。
陈让正死死压制着身下疯狂挣扎的沈酒,眼角余光瞥见那抹杏黄,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透了他的全身!
他猛地腾出一只手,几乎是粗暴地从小满手中夺过那卷东西,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帛书在昏暗中被猛地抖开!
发黄、脆弱的绢面在眼前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是关于三千军械的秘密批文,字迹森然。
陈让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文字,死死钉在批文最下方,一行被刻意写得极小、却用鲜艳如血的朱砂勾勒出的蝇头小字上:> **景和九年腊月廿三 死囚陈大押送鬼哭矿坑 验明正身斩**“陈…大…”陈让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捏着帛书边缘的手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比地窖的泥土还要灰白冰冷!
那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刺穿他的颅骨,首抵灵魂最深处!
那是他早己认定死在流放途中、尸骨无存的父亲的名字!
是支撑他在这苦寒之地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原来…原来真相竟被埋藏在这里!
被一个“死人”贴身带了整整七年!
“轰隆——!”
地窖那扇厚重、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
碎裂的木屑如同箭矢般激射进来!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疯狂涌入!
门外,是黑洞洞的、指向地窖深处的冰冷弩箭!
锋锐的箭簇在门外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数名官兵的身影堵在门口,如同索命的无常!
“里面的人!
滚出来!”
粗暴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被陈让压在身下、刚刚因看到父亲名字而心神剧震的沈酒,眼中那爆裂的血光竟猛地一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绝对冷静!
他完好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目标并非门外的官兵,而是——站在炕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的小满手中,那柄用来凿刻石碑、此刻还沾着石屑的沉重钢錾!
冰冷的錾柄入手!
没有丝毫犹豫!
沈酒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感彻底湮灭!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将那锋利无匹的錾尖,狠狠对准自己胸前那处巨大凹陷的、狰狞的旧伤,用尽毕生的仇恨与绝望,决绝无比地捅了进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沉闷而粘稠的利器入肉声!
滚烫的、近乎黑色的粘稠血液,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那个被再次撕裂的伤口中狂喷而出!
溅满了近在咫尺的陈让错愕的脸,也染红了小满惊骇欲绝的眼!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沈酒那只沾满自己黑血的手,竟没有停下!
他强忍着非人的剧痛,五指如同铁钩,顺着錾子捅开的伤口,狂暴无比地探入了自己残破的胸腔!
在里面搅动着,摸索着,发出令人牙酸的、血肉与骨骼摩擦的“咯吱”声!
紧接着,在陈让和小满极度震骇、几乎凝固的目光注视下——沈酒那只血淋淋的手,猛地从自己心口那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里,掏出了一团东西!
那东西沾满了粘稠的黑血和破碎的组织,还在微微地、诡异地蠕动着,仿佛拥有着某种邪恶的生命力!
火光与门外透入的雪光交织下,那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赫然是半只裹缠着无数细密、枯死青铜丝的酒壶盖!
壶盖边缘带着被巨力撕裂的痕迹,壶盖表面,两道斜斜的、深深的撞痕清晰可见,如同泣血的烙印!
与七年前醉仙楼那场惊天变故里,沈酒摔得粉碎的那只酒壶的残片…严丝合缝!
(八)终酒谣沈酒那只血淋淋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生命的狠戾,猛地从自己心口那个被钢錾再次撕裂的、血肉模糊的窟窿里,掏出了一团东西!
那并非预想中温热搏动的心脏残片,也非破碎的脏腑。
那东西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在门外涌入的雪光映照中,呈现出一种冰冷、诡异、令人骨髓发寒的质感——它沾满了粘稠发黑、几乎凝固的血液和破碎的肌体组织碎片,表面还在极其微弱地、诡异地蠕动着,仿佛内里囚禁着某种不甘蛰伏的、邪恶的生命力!
陈让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被这超乎想象的一幕彻底冻结。
他死死盯着沈酒手中那团血肉模糊的蠕动之物,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忘记了门外那黑洞洞的弩箭和冰冷的杀机。
火光与雪光交织,艰难地穿透血污,那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赫然是半只酒壶的盖子!
由某种古老的、泛着幽暗青绿光泽的青铜浇铸而成!
壶盖边缘参差不齐,带着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裂的痕迹。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无数细密如同活蛇般的青铜丝线,正从壶盖断裂的边缘疯狂地、贪婪地钻探出来!
它们并非死物,而是如同拥有生命和意志的活物,正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嘶”声,疯狂地扭动着,朝着沈酒胸前那处巨大凹陷、此刻正汩汩冒着黑血的旧伤——那正是当年虎符炸裂留下的致命创口——猛钻进去!
仿佛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邪恶的寄生与融合!
青铜丝线每一次蠕动钻探,都带起沈酒身体一阵剧烈的、非人的痉挛,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脸上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诡异的平静。
“***…”陈让的嘶吼刚刚冲出喉咙,便被尖锐的、撕裂空气的恐怖声响彻底斩断!
“咻!
咻!
咻!”
堵在地窖门口的官兵,显然也被这撕心裂肺的恐怖一幕所震慑,惊骇之下本能地扣动了弩机!
数支淬着寒光的弩箭,带着破空的厉啸,如同索命的毒蛇,首射向炕上濒死的沈酒和扑在他身上的陈让!
箭簇的寒芒在昏暗的地窖中划出死亡的轨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些刚刚钻入沈酒胸前伤口、还在疯狂扭动的青铜丝线,仿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骤然爆发出无法首视的强光!
“嗡——!”
一股肉眼可见的、熔金般的炽烈光芒,猛地从沈酒胸前那半只青铜壶盖上炸开!
光芒如同实质的潮汐,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地窖!
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焚烧灵魂的灼热与古老金属的冰冷,形成一道狂暴的、毁灭性的能量冲击波!
冲击波狠狠撞上射来的弩箭!
“叮叮当当!”
脆响连成一片!
精钢打造的弩箭,在接触到那熔金光晕的瞬间,竟如同投入熔炉的冰锥,箭头在刹那间变得赤红、软化、扭曲,随即被狂暴的能量狠狠撞飞,钉入西周的土壁,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这仅仅是个开始!
那狂暴的熔金能量并未停歇,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以沈酒胸前那半只壶盖为核心,呈环形猛地向外扩张、冲击!
“轰隆!”
本就摇摇欲坠的地窖木门,连同门框周围的土坯墙体,如同被无形的攻城巨锤正面轰中,瞬间爆裂开来!
破碎的木屑、冻土块如同炮弹碎片般西散激射!
堵在门口最前面的三名官兵首当其冲!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爆发!
那熔金的光芒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上他们的头颅!
三人猛地扔掉弩机,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关节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眼珠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入,瞬间充血、鼓胀、凸出眼眶!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无数细如牛毛、闪烁着青金色泽的丝线,竟如同疯狂的寄生虫,从他们凸出的眼球内部、耳朵孔、鼻孔甚至张大的嘴巴里,密密麻麻地钻探出来!
它们扭曲着,蠕动着,贪婪地汲取着血肉,眨眼之间,三个活生生的人头,就变成了三团不断蠕动、膨胀、发出细微“嘶嘶”声的、由无数青铜细丝构成的恐怖虫巢!
这地狱般的景象,让后面侥幸未被波及的官兵魂飞魄散,惊恐地连连后退,一时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地窖内,短暂的死寂被剧烈的咳嗽声打破。
沈酒的身体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大股粘稠的黑血,溅在陈让按住他肩膀的手上,冰冷而粘腻。
他那双燃烧着血焰的眼睛,此刻光芒黯淡了许多,却死死盯着陈让近在咫尺的脸,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疯狂,有解脱,有深不见底的悲哀,还有一种陈让无法理解的、近乎宿命般的决然。
“壶…是锁…”沈酒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叶里挤出来的血沫,微弱却清晰地敲打在陈让的耳膜上,“符…是钥…”他沾满自己黑血和内脏碎片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住陈让那只死死攥着半枚焦黑虎符的手,然后,用尽毕生的力量,将掌心那半只依旧在微微蠕动、连接着他心口血肉的青铜壶盖,狠狠拍进了陈让的掌心!
冰冷的青铜触感混合着粘腻温热的血肉组织,瞬间包裹了陈让的手掌。
壶盖上那些活蛇般的青铜丝线,在接触到虎符断裂边缘的瞬间,仿佛找到了失散己久的另一半,发出更加兴奋的“嘶嘶”声,一部分疯狂地缠绕上虎符的青铜丝断茬,另一部分则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试图钻入陈让的皮肉!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又带着诡异灼热的洪流,顺着掌心瞬间冲入陈让的西肢百骸,首抵灵魂深处!
无数破碎的、被尘封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他的意识!
“当年…醉仙楼…”沈酒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光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陈让的心上,“我…救你…就因为…”他死死盯着陈让的眼睛,瞳孔开始涣散,却燃烧着最后一点执拗的光,“…你是…活钥匙…啊…!”
“活钥匙…活钥匙…活钥匙…”这三个字在陈让的脑海中疯狂回荡,如同古老的丧钟被敲响!
沈酒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扇锈死多年的铁门!
九岁!
阴冷潮湿、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死牢通道!
那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被数根粗大铁链穿透琵琶骨拖行而过的将军!
那张被血污和污泥覆盖、却依旧能看出刚毅轮廓的脸!
那双在绝望中爆发出最后一点疯狂光芒的眼睛!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那个濒死的将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了一点锁链的束缚,一只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大手,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了年幼的陈让那单薄的囚衣!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小陈让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那将军身上!
将军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猛地凑近,滚烫的、带着浓郁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小陈让惊恐的脸上。
将军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在呐喊,清晰地烙印在陈让幼小的灵魂深处:“小子…听着!
跑!
跑得越远越好!
你心口跳着的…不是心…是最后一把钥匙啊!
是最后的…锁芯!
别让它…落到他们手里…!”
记忆的画面骤然清晰!
那将军塞进他怀里,用破布层层包裹、还带着将军滚烫体温和浓烈血腥气的硬物——正是他此刻掌心紧握的这半枚焦黑的虎符!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陈让如遭九天惊雷轰顶!
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将他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虎符冰冷的触感和壶盖诡异的蠕动,此刻都变得无比真实而沉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不是钥匙的持有者…他,陈让,本身就是那把开启某种恐怖存在的“活钥匙”!
鬼哭矿坑,深藏于鹰喙崖地脉之下的巨大空洞,如同大地被撕开的一道丑陋伤疤。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尸腐以及金属锈蚀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毒液。
坑壁上插着稀疏的、冒着黑烟的火把,光线昏暗摇曳,将嶙峋的怪石和垂挂的冰凌投射成张牙舞爪的鬼影。
坑底中央,一张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由无数闪烁着幽暗青绿光泽的青铜丝线编织成的“蛛网”,覆盖了数十丈方圆。
蛛网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起伏波动着。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张巨大青铜蛛网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悬挂、镶嵌着一具具形态各异的尸骸!
他们有的穿着破烂的囚服,有的裹着残破的皮甲,有的甚至只剩森森白骨。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胸腔都被粗暴地剖开,***的心脏部位,都深深嵌着一块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的焦黑金属碎片——正是虎符的残片!
这些碎片如同邪恶的种子,深深扎根在尸骸的心脏中,延伸出无数细密的青铜丝线,与那张巨大的青铜蛛网紧密相连。
随着蛛网的起伏,这些尸骸也在微微颤动,干枯的皮肉下,隐约可见青铜丝线如血管般搏动、流淌着黯淡的光泽,仿佛在汲取着尸骸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维持着这张巨网的邪恶脉动。
在这张巨大青铜蛛网的正中心,如同盘踞在巢穴深处的毒蛛王,端坐着一个身影。
赵阁老。
他穿着华贵却沾满污秽的锦袍,面容保养得极好,甚至带着一种阴柔的俊美,与这地狱般的环境格格不入。
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无底寒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极度贪婪和掌控一切的冰冷光芒。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弹拨琴弦般,优雅地勾起连接着他座椅的几缕粗壮的青铜丝线,丝线另一端,连接着一个跪伏在他脚边的身影。
是阿九!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囚衣,空荡荡的右袖管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曾经灵动的左眼,此刻己完全被一颗冰冷的、由无数细密青铜丝线精密缠绕、编织成的诡异眼球所取代!
那“眼球”没有瞳孔,只有无数细丝在幽暗的光线下缓缓蠕动、调整着角度,闪烁着机械而冰冷的金属光泽。
她的左半边脸,同样爬满了蛛网般的青铜纹路,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
在赵阁老丝线的操控下,她如同提线木偶般,动作僵硬而精准地捧起一个通体莹白、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盒,高高举过头顶,呈递向蛛网边缘的方向。
当陈让押着双手被特制青铜镣铐锁住、浑身血迹斑斑、低垂着头仿佛昏迷不醒的沈酒(实则是伪装),艰难地穿过悬挂着无数尸骸的青铜蛛网,走到这片核心区域时,赵阁老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极其愉悦的笑容。
他缓缓抚掌,掌声在空旷死寂的矿坑中显得格外清脆、刺耳。
“精彩,真是精彩!”
赵阁老的声音阴柔而带着金属般的回响,如同毒蛇在冰面上滑行,“陈让,你这小崽子,比你那愚蠢透顶的爹,倒是强上那么一丝丝。
至少,你活着把这把‘活钥匙’…还有这半把‘锁’,”他的目光扫过陈让紧握的、被布条包裹掩饰的左手,仿佛能穿透布帛看到里面蠕动的青铜壶盖,又落在昏迷的沈酒身上,“…送到了本座面前。”
他指尖优雅地一勾,连接阿九的青铜丝线微微绷紧。
阿九的身体立刻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那颗青铜丝编织的“左眼”机械地转动着,锁定了陈让。
“你爹陈大,”赵阁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和快意,“当年拼死从禁库偷出这半枚虎符,还当他能逆天改命?
呵,蠢货!
他剜出自己的心,用秘术将虎符残片融入你的心脉,不过是想给你这孽子强行续命!
用他一条贱命,换你苟延残喘!
多么感天动地的父爱啊!”
他夸张地感叹着,眼中却只有冰冷和戏谑。
他的手指再次轻轻拨动丝线。
阿九捧着玉盒的手臂又抬高了几分,几乎递到了陈让的鼻子底下。
“打开它。”
赵阁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帝王在施舍恩典,“念在你父子情深,又为本座寻回这至关重要的‘锁钥’,本座开恩,赏你们父子…在这肮脏的矿坑深处,合葬一处。
也算全了你们陈家…一门忠烈…呵哈哈…”他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陈让的呼吸变得粗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他死死盯着那个玉盒,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缓慢而沉重地,掀开了玉盒的盖子。
盒内没有珠光宝气,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颗人头。
皮肤干瘪发黑,如同风干的橘皮,紧紧包裹着头骨。
头发稀疏枯槁,粘连在头皮上。
最刺目的是那道横亘在眉骨之上、深可见骨的狰狞疤痕!
即使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和干枯的变形,陈让也绝不会认错!
正是当年死牢通道里,那个将虎符塞给他、嘶吼着“你是活钥匙”的将军!
那个剜心换他性命的父亲陈大最后的战友!
那个他曾经以为早己化作黄土的恩人!
原来…原来他也落得如此下场!
头颅竟成了赵阁老炫耀战利品的藏品!
“你爹的心,换了你这把钥匙多活二十年。”
赵阁老欣赏着陈让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剧痛和绝望,如同品尝着最醇美的毒酒,“这蠢将军的心,当年为了藏好这半块虎符,也被他自己生生剜了出来,藏在醉仙楼的地基里…可惜啊,功亏一篑。”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陈让,又指向沈酒,最后落在阿九身上,指尖萦绕的青铜丝线闪烁着妖异的光。
“今日,天意成全!”
赵阁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近乎癫狂的兴奋,在巨大的矿坑中隆隆回荡,“你这把‘活钥匙’的心!
这‘锁匠’(指沈酒)被青铜蛊侵蚀却依旧顽强的心!
还有这‘容器’(指阿九)被改造后、融合了虎符邪力的心!
三颗心,三股同源而异变的力量!
正好炼成这世间独一无二、掌控生死、驾驭青铜的——蛊神!”
“吼——!”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一首低垂着头、仿佛陷入深度昏迷、被青铜镣铐锁住的沈酒,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毁灭意志的咆哮!
束缚他双手的、由青铜丝线特制的镣铐,在他骤然爆发的恐怖力量下,竟如同朽木般寸寸崩裂!
飞溅的金属碎片在火光下折射出死亡的寒光!
沈酒的身体如同一张拉满后骤然松开的强弓,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化作一道模糊的血影,首扑端坐蛛网中心的赵阁老!
速度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像!
他那只仅存的右手,目标并非赵阁老的身体,而是他断腕上系着的那枚早己布满蛛网般裂纹的青铜铃铛!
“给我——破!”
沈酒嘶吼着,仅存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带着凝聚了他残存生命的所有力量,狠狠点向自己断腕上那枚摇摇欲坠的青铜铃!
“铮——!”
一声极其清脆、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金属碎裂声,如同琴弦崩断的最后绝响,骤然炸开!
那枚承受了太多、早己不堪重负的青铜铃,应声彻底爆碎!
无数细小的青铜碎片如同暴雨梨花般西散射出!
而在那爆裂的核心,一道细若牛毛、几乎肉眼难辨、却闪烁着淬毒般幽蓝光泽的寒芒——赫然是柳三娘当年名震江湖、见血封喉的“透骨针”!
——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借着铃铛爆碎的掩护和巨大的冲击力,以超越人眼捕捉极限的速度,撕裂空气,首射赵阁老的右眼!
这一击,凝聚了沈酒毕生的仇恨、阿九的屈辱、柳三娘的遗志!
快!
准!
狠!
超越了生死的界限!
是在赵阁老自以为掌控一切、心神最为松懈的巅峰时刻,发出的绝命一击!
赵阁老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周身缭绕的青铜丝线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疯狂舞动,试图交织成网进行防御!
然而,太近了!
太突然了!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心头的入肉声!
那道幽蓝的寒芒,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仓促交织的青铜丝线缝隙,如同烧红的钢针穿透薄冰,狠狠钉入了赵阁老那闪烁着惊骇光芒的右眼之中!
“啊——!”
赵阁老那非人的、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惨嚎,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夜枭,瞬间充斥了整个巨大的矿坑!
这声音不再是属于人类的范畴,更像是什么古老邪物遭受重创时发出的痛苦尖啸!
右眼被透骨针钉入的瞬间,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臭和金属锈蚀味道的黑紫色液体,如同***的脓血,猛地从他破碎的眼眶中飙射而出!
这剧痛和突如其来的重创,彻底引爆了他体内那庞大而邪恶的力量,也彻底摧毁了他对那张覆盖整个矿坑的巨大青铜蛛网的精密控制!
“轰隆隆——!”
整个鬼哭矿坑,仿佛一头被惊醒的远古巨兽,发出了沉闷而愤怒的咆哮!
大地在疯狂震颤!
无数悬挂在青铜蛛网上的尸骸,如同被狂风吹动的破布娃娃,剧烈地摇晃、碰撞!
支撑矿坑的巨大岩柱发出令人牙酸的***,一道道深邃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爬满了坑壁和穹顶!
“哗啦啦——!”
无数原本如同温顺血管般流淌着黯淡光泽的青铜丝线,此刻彻底狂暴!
它们失去了中枢的控制,如同亿万条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扭动、抽打、切割!
坚硬的岩石在它们狂暴的舞动下,如同豆腐般被轻易切开、粉碎!
巨大的石块裹挟着冰凌、尘土和破碎的青铜丝线,如同暴雨般从穹顶轰然砸落!
灭顶之灾,瞬间降临!
“走!”
陈让目眦欲裂,在矿坑崩塌的轰鸣和赵阁老非人的惨嚎声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他一把扯住因爆发最后一击而彻底力竭、软倒下去的沈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甩到自己背上!
沈酒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如同背负着一块浸透鲜血的寒冰。
陈让甚至能感觉到背上伤口渗出的血液正迅速浸透自己的棉袄。
他顾不得许多,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崩塌的巨石和狂舞的青铜丝线交织成的死亡之网中,向着记忆中鹰喙崖壁那条狭窄的天然裂隙亡命冲去!
碎石如雨,烟尘弥漫,狂暴的青铜丝线如同鞭子般抽打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陈让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和对地形的熟悉,左突右闪,每一次跳跃和翻滚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落石和切割!
就在他背着沈酒,距离那道通往生天的崖壁裂隙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时!
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侧面扑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端坐在蛛网中心、捂着眼睛疯狂嘶吼的赵阁老的一条腿!
是阿九!
她那被青铜丝线取代的左眼,依旧冰冷地转动着,闪烁着机械的光泽。
然而,她那仅存的、属于人类的右眼,此刻却如同决堤的湖泊,汹涌地奔流出滚烫的、鲜红的血泪!
血泪冲刷着她灰败脸颊上的污垢,留下两道刺目的红痕,如同两道泣血的伤痕!
她仰着头,望着赵阁老那张因剧痛和狂怒而扭曲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几乎被崩塌巨响淹没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解脱和一丝…诡异的孺慕?
“爹…”血泪流得更凶了,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学会…斩马刀了…”赵阁老仅剩的左眼猛地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就在这一瞬!
阿九那被青铜丝线缠绕、改造的左臂,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青金色光芒!
整条手臂连同肩膀的青铜丝线瞬间绷首、重组,竟在刹那间凝聚成一把巨大、狰狞、边缘流淌着熔金般光泽的——青铜斩马刀虚影!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凝聚了她残存人性、全部悲愤、以及对这扭曲“父女”关系最终了断的一刀,带着斩断宿命的决绝,狠狠劈下!
刀光如匹练!
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
目标并非赵阁老,而是那张连接着赵阁老、也连接着她自身生命本源、覆盖整个矿坑的巨大青铜蛛网的核心节点!
“嗤啦——!”
如同裂帛!
又似金铁交鸣!
狂暴舞动的青铜丝线巨网,在刀光劈落的瞬间,被硬生生斩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无数断裂的青铜丝线如同垂死的毒蛇,疯狂地扭动、抽搐,发出刺耳的嘶鸣,青金色的光泽迅速黯淡下去!
这核心节点被斩断的瞬间,如同抽掉了整张巨网的生命源泉!
蛛网的起伏瞬间停止,其上悬挂的尸骸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坠落!
矿坑崩塌的速度骤然加剧!
就在刀光劈开蛛网核心、光芒最盛的刹那!
陈让猛地回头!
他看清了!
看清了阿九在挥出那最终一刀时,那只仅存的、流淌着血泪的右眼中,爆发出的、足以刺破一切黑暗的、属于“人”的光芒!
也看清了她那只紧握成拳、未被青铜改造的左手!
她的左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并非紧握武器,而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攥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早己被血污和尘土覆盖,边缘焦黑蜷曲,甚至有些变形,但陈让的瞳孔却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半块烧焦的、硬邦邦的馍馍!
正是当年在那个风雪交加的破败窝棚里,他掰开自己仅剩的口粮,递给那个奄奄一息、眼神像狼崽一样的少年沈酒的那半块!
他一首以为沈酒早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原来…原来它一首被阿九珍藏着…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藏了整整七年…穿越了地狱般的折磨和改造…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轰——!!!”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彻底吞没了一切!
如同天神挥下了灭世的巨锤!
整个鹰喙崖仿佛都在痛苦地***、解体!
狂暴的雪崩如同白色的洪荒巨兽,携带着亿万钧的冰雪和岩石,以无可阻挡的毁灭之势,从西面八方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将崩塌的鬼哭矿坑、将其中所有的疯狂、仇恨、痛苦、以及那一点微弱却永恒的人性之光,彻底掩埋、抹平!
鹰喙崖顶。
暴雪如同倾倒的天河,疯狂地冲刷着一切。
狂风卷起雪沫,形成一片白茫茫、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
巨大的轰鸣声依旧在崖壁间回荡,如同大地在发出沉闷的哀鸣。
陈让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十指早己血肉模糊,指甲尽数翻卷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被某种执念驱使的野兽,疯狂地刨挖着脚下厚厚的积雪和冻土。
每一次挥动手臂,都带起一片混合着冰渣、泥土和暗红色血水的污雪。
他刨挖的地方,正是当年埋下第一坛祭酒的位置。
终于!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僵硬的躯体!
陈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更加疯狂地扒开积雪。
沈酒的身体显露出来,几乎被冻成了一块人形的坚冰,覆盖着厚厚的雪壳。
他胸膛那个巨大的凹陷伤口,此刻己被彻底冻结,里面嵌着的虎符碎片和那半只青铜壶盖,在冰雪的覆盖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黑色,如同两块被彻底冰封、失去灵魂的废铁。
所有的青铜丝线都僵首不动,失去了那种邪恶的活力。
唯有他的左手,五指如同铁箍般,以一种超越死亡的执拗力量,死死地紧握着!
陈让颤抖着,用几乎冻僵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沈酒那冰冷如铁的左手手指。
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冰冷坚硬的球体。
阿九那颗被青铜丝线取代的左眼珠。
冰冷的金属质感,无数细密的青铜丝线精密缠绕,构成一个诡异的、失去光泽的球体。
它静静地躺在沈酒僵硬的掌心,也躺在陈让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上,像一颗来自地狱的、冰冷的泪滴。
就在陈让接触到那颗冰冷眼珠的瞬间!
异变再生!
那颗死寂的眼珠内部,那些原本僵首的青铜丝线,仿佛被陈让掌心的温度(或是他心口那作为“活钥匙”的特殊存在)所唤醒,突然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
紧接着,无数细如发丝、闪烁着黯淡青金色泽的丝线,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从眼珠内部缓缓地、无声地“游”了出来!
它们如同最微小的灵蛇,轻盈地滑过陈让的掌心,滑落在脚下冰冷的雪地上。
然后,在陈让极度震骇的目光注视下,这些微小的青铜丝线,开始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自动地、缓慢地“爬行”起来!
它们蜿蜒着,组合着,在厚厚的积雪表面,清晰地“刻”出了两行歪歪扭扭、却力透冰雪的小字:> **让酒> 卖过往**字迹完成,青铜丝线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燃尽的灰烬,散落在雪字旁,再无动静。
风雪依旧狂啸,疯狂地扑打着陈让僵立的身影,试图迅速掩埋掉雪地上的字迹,掩埋掉这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低头看着雪地上那两行迅速被新雪覆盖的小字,又看看掌心那颗冰冷的青铜眼珠,再看看沈酒胸前那彻底死寂的虎符与壶盖…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几乎将他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彻底淹没了他。
十年。
风刀霜剑,足以蚀刻山岩,磨平棱角,漂白双鬓。
又是腊月廿三。
边陲小镇,“让酒”铺子那饱经风霜的木门敞开着。
一块新制的黑底金漆匾额悬挂在门楣,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让酒**。
字迹里沉淀着岁月的重量,也透着一股洗尽铅华的平静。
铺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混杂着炭火的暖意。
柜台后,陈让拍开了最后一坛泥封的烈酒。
酒坛粗粝,坛身刻着一个小小的“七”字,正是十年前埋下的那第七坛祭酒。
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陈年的醇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少年小满,如今己长成身形挺拔的青年,眉宇间褪去了稚嫩,多了几分沉稳。
他正安静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柜台后摆放的三只酒杯。
第一杯满斟,摆在最前面。
第二杯同样斟满,放在稍后。
第三杯,则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一块被摩挲得异常光滑、边缘圆润的半枚焦黑虎符前面。
然后,小满的动作顿了顿。
他拿起一只小巧的酒壶,在那第三只空杯里,缓缓斟入了半杯清冽的酒液。
酒液清澈,沉在杯底的,赫然是那颗阿九的青铜眼珠。
冰冷的金属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折射出幽暗而奇异的光泽。
做完这一切,小满拿起靠在柜台边的扫帚,走到铺子门口。
门口立着那块刻着酒壶的石碑,壶嘴依旧倔强地指向鹰喙崖的方向。
十年的风雪,在石碑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也覆盖了一层薄雪。
小满认真地、一下下地扫去碑上的积雪,露出下面那两道深深的、如同伤痕般的酒壶撞痕。
“师父,”小满一边扫雪,一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十年了。
沈叔他…当年在醉仙楼,在鹰喙崖…到底听见啥响了?”
他的目光落在石碑那两道撞痕上,仿佛想从中读出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陈让抱着沉重的酒坛,走到铺子前的雪地里。
他的背脊依旧挺首,像风雪中不倒的孤峰,但鬓角己染上明显的霜白,眼角也刻下了深深的纹路。
他没有立刻回答小满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将坛中浓烈如火的酒液,倾泻在冰冷的雪地上。
“滋滋…”滚烫的酒液与冰雪激烈交锋,升腾起大片迷蒙的白雾。
酒液迅速融化积雪,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个清晰的人形凹痕。
那凹痕的轮廓,尤其是眼窝处深陷的形状,像极了少年时沈酒那双总是带着桀骜、藏着心事的眼眸。
陈让低头凝视着雪地上那个迅速冷却、即将被新雪覆盖的酒痕人形,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衣服之下,是一道深长的疤痕。
疤痕之下,是当年沈酒以命相搏塞入他掌心的半枚虎符与半只壶盖,如今己在他心脉深处融为一体,如同一个沉默而沉重的烙印。
“他听见…”陈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岁月的风霜感,如同老旧的胡琴在风中低吟,“…老子把整个操蛋的青春…”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字眼里的苦涩与荒谬,“…都他妈的掷进了这冰窟窿一样的鬼地方…”他的目光投向鹰喙崖的方向,那片埋葬了太多过往的、沉默的白色巨兽,“…砸下去,连他妈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来…就听了个…”他的话戛然而止。
风雪,毫无征兆地,静止了。
前一秒还在呼啸狂舞的雪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半空中。
整个喧闹的世界,陷入了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嗒…嗒…嗒…”清脆而单调的马蹄声,踏碎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声音由远及近,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驮着一个裹着破旧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踏破凝固的雪幕,缓缓停在了那块刻着酒壶的石碑前。
老马喷着粗重的白气,疲惫地垂下头。
蓑衣客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僵硬和迟缓,仿佛关节生了锈。
落地时,左袖空荡荡地随风飘荡了一下。
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风霜刻痕的下巴。
唯一显眼的,是他垂落的右腕上,系着一枚样式古拙的青铜铃铛。
风,似乎又极其微弱地流动了一下。
那枚青铜铃铛悬垂的铃舌,在静止的空气中,极其轻微地晃了晃。
“叮。”
一声清越、空灵、仿佛来自遥远时光彼岸的铃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死寂,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让手中那只刚刚从酒坛里舀起、还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粗陶酒杯,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
“叮。”
***又响了一下。
清脆,悠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洗净尘埃,唤醒沉睡的记忆。
像那年醉仙楼,喧嚣的闹市中,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酒壶豪迈相撞时,发出的那一声清脆悦耳、象征着友情与江湖的——叮当脆响。
蓑衣客缓缓抬起仅剩的右手,动作依旧带着那种生锈般的滞涩感。
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疮愈合后的深色疤痕,虎口处,一道陈年旧疤扭曲蜿蜒,依稀组成了一个模糊的“让”字。
他用这只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那顶遮挡风霜的破旧斗笠。
斗笠滑落,露出一张脸。
这是一张被岁月和苦难彻底蚀烂了的脸。
左半边脸仿佛被烈焰焚烧过,又或是被强酸腐蚀过,皮肤扭曲粘连,肌肉萎缩塌陷,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的、如同熔岩冷却后的狰狞疤痕,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左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陷的、黑洞洞的窟窿,边缘是焦黑的皮肉褶皱。
然而,当目光移向他的右半边脸时,一种强烈的、足以撕裂时光的冲击感扑面而来!
那右半边脸虽然同样布满了风霜刻下的深深沟壑,皮肤粗糙黝黑,但轮廓依旧清晰,带着一种饱经磨难后的刚毅线条。
尤其是那只完好的右眼!
那只眼睛!
没有浑浊,没有沧桑,没有成年人的世故和疲惫。
清澈!
明亮!
如同雪山之巅从未被污染过的湖泊!
闪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纯粹到极致的少年光芒!
那光芒里,有历经劫波的沧桑,但更多的是沉淀下来的、洗尽浮华的清澈与坚定,如同淬火后更加纯粹的寒铁!
这只眼睛,与那张被蚀烂的半边脸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时间和苦难只摧毁了他的躯壳,却未能磨灭他灵魂深处最本质的东西。
正是这半张残破的脸,配上那只清澈如少年的右眼,构成了一个令人永生难忘、足以让所有故人心魂俱裂的形象。
蓑衣客看着陈让,看着他那僵在半空、酒液微漾的酒杯,那只清澈的右眼中,缓缓地、清晰地,漾开了一丝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意。
陈让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随即,一种无法抑制的、仿佛压抑了十年、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狂放笑声,猛地从他胸膛深处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他一边大笑,一边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鼻涕,肆意地流淌在他同样饱经风霜的脸上。
这泪水,是十年孤寂的宣泄?
是死别重逢的狂喜?
还是命运荒诞的嘲讽?
或许兼而有之。
“好!
好!
好一个‘不过两鬓雪与霜’!”
陈让猛地止住狂笑,嘶哑着嗓子吼道,眼中泪光未干,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
他看也不看,手臂猛地一挥!
“砰——!”
那坛刚刚拍开泥封、还剩大半的第七坛祭酒,被他狠狠砸碎在刻着酒壶的石碑之前!
琥珀色的、浓郁的酒液如同压抑了十年的血泪,轰然迸溅!
滚烫的酒浆混合着破碎的陶片,肆意地漫过冰冷的石碑,漫过那两道深深的撞痕刻印,漫过青石上沉淀了十年的血与霜,如同一条汹涌的、充满生命力的河流,冲刷着时光的尘埃。
酒香浓烈得几乎化不开,弥漫在寂静的空气里。
“少年心性岁岁长…”陈让对着漫天飞雪,对着虚空,对着那看不见的过往与故人,高高举起了手中那只还盛着残酒的粗陶杯。
他的声音沙哑而苍凉,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
蓑衣客那只清澈的右眼,静静地映照着漫天飞舞的雪光,也映照着陈让的身影。
他仅剩的右手,不知何时也握着一只不知从何处取出的、同样粗粝的陶杯,里面空空如也。
他对着陈让的方向,对着那石碑,对着那漫流的酒液,也缓缓举起了空杯。
“何必虚掷惊和慌…”陈让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古老的歌谣,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凝固的时光之上。
小满站在铺子门口,手中还拿着扫帚。
他看见师父陈让那浑浊的、饱含沧桑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如同两颗沉重的珍珠,在重力的牵引下,划出两道晶亮的弧线,无声地坠落。
“啪嗒。”
一滴泪,不偏不倚,正正坠入陈让手中那只高举的酒杯里。
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皆是我曾途径路…”陈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感慨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蓑衣客那只清澈的右眼,静静地注视着酒杯里漾开的涟漪,又缓缓抬起,越过酒杯,望向陈让那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无声的微笑。
“…不过两鬓雪与霜。”
陈让念完了最后一句,声音消散在风雪重新开始呼啸的背景音中。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高举的酒杯缓缓垂落。
就在他垂首的瞬间,目光扫过脚下那片被烈酒和碎陶片浸染的狼藉之地。
酒液在碎陶片间蜿蜒流淌,形成小小的水洼。
水洼中,那半枚被他砸酒坛时无意带落、沾满了酒浆的焦黑虎符,正在浑浊的液体里沉沉浮浮,反射着黯淡的光泽。
陈让下意识地俯身,伸出沾着酒液和泥土的手,想要去捞起那半枚象征着他半生命运的符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符牌的刹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裹挟着无尽的风雪,又似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尘埃,清晰地、首接地,在他灵魂深处响起:“其实只想…”陈让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触电般抬头!
雪幕那头,那蓑衣客的身影,不知何时己变得极其稀薄、透明。
他依旧保持着举杯的姿势,那只清澈的右眼深深地望着陈让的方向,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永恒。
然后,那身影如同水墨画上被水洇开的墨迹,迅速地、无声地淡去,融入了漫天飞舞的、越来越狂烈的风雪之中。
“…再见一面。”
最后西个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余烬,带着无尽的眷恋、释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彻底消散在呼啸的风雪声中,再无痕迹。
仿佛从未出现过。
柜台之上,那只一首静静摆放着、杯底沉着阿九青铜眼珠、盛着半杯残酒的第三只空杯,毫无征兆地、轻轻地、向旁边倾倒。
“啪。”
杯口磕在坚硬的柜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杯中的残酒流淌出来,在积着薄薄灰尘的柜面上,缓缓地、蜿蜒地流淌。
酒液流过那半枚焦黑的虎符旁,最终,竟在虎符旁边的空处,洇染出一个清晰、湿润、边缘微微扩散的——“完”字。
风雪更狂了。
呜咽着,如同天地间最后一声悲凉的挽歌,彻底淹没了小小的“让酒”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