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背着个黑黢黢的木头相机,让叶老实和刘桂兰端坐在小马扎上,把叶风裹在红布小被子里塞进刘桂兰怀里。
阳光正好,照得人睁不开眼,叶风却对着镜头咧开没牙的嘴笑,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照片洗出来后,叶老实把它小心地压在炕头的玻璃底下,逢人就掀开玻璃角炫耀:“你看俺娃,天庭多饱满!”
百天过后,叶风的“野”劲儿渐渐显出来。
别的娃还在襁褓里哼哼唧唧,他己经能撑着胳膊在土炕上挪腾。
土炕铺着麦秸秆和旧毡子,边角磨得发亮,叶风爬起来像只灵活的小壁虎,从炕这头爬到那头,见啥抓啥。
有次刘桂兰去窑外喂猪,回来就看见他把炕角放的旱烟袋拽到了嘴边,烟锅上的碎烟叶沾了一脸。
“我的小祖宗!”
刘桂兰吓得赶紧抢下来,用袖口擦他脸上的烟末子,“这东西能吃吗?
呛死你!”
叶风却咯咯地笑,露出两颗刚冒头的乳牙,口水滴在毡子上,洇出一小片湿印。
黄土塬上的冬天来得早。
一进腊月,风就跟刀子似的,窑洞门缝得用破棉絮塞紧,炕洞里得天天烧玉米芯子。
叶风被裹在厚厚的棉袄棉裤里,像个圆滚滚的棉球,胳膊腿都伸不首,往炕上一放就只能来回滚。
他不乐意,就扯开嗓子嚎,哭声能穿透窑洞,惊飞檐下的麻雀。
叶老实蹲在炕边,用树枝削了个拨浪鼓,牛皮纸糊的鼓面,串着两颗干核桃,一摇“哗啦啦”响。
叶风盯着核桃转,哭声就停了,小手伸着要抓,结果没抓稳,拨浪鼓滚到了炕旮旯,他又“哇”地哭起来。
“你看这娃,脾气跟你一样倔!”
刘桂兰一边纳鞋底一边笑。
叶老实嘿嘿两声,把拨浪鼓捡回来,塞进儿子手里:“倔好,倔才有出息!
像咱塬上的酸枣树,风再大也折不弯!”
土炕上的时光简单又漫长。
叶风学会了扶着炕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像棵小树苗。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扒着窗棂看外面。
窑洞的窗纸糊了又破,破了又糊,他能从破洞里看见塬上的天,春天是蓝汪汪的,飘着几朵白云;夏天有时阴沉沉的,能听见远处的雷声;秋天风卷着落叶跑,冬天则是一片灰蒙蒙的白。
他看见过羊群从窑前走过,“咩咩”叫着啃食路边的枯草;看见过邻居家的娃背着筐去剜野菜,一边走一边唱跑调的儿歌;还看见过他爹叶老实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肩上搭着的羊肚子手巾被汗水浸透,裤腿上沾满黄泥巴。
二、泥土地里的“启蒙课”开春后,塬上的土解冻了,踩上去软乎乎的。
叶老实把窑洞前的一小块空地平整出来,撒了些菜种子,用破铁锹拍实。
叶风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跟在他爹身后,手里攥着个小土块。
叶老实挖坑,他就往坑里扔土块;叶老实撒种子,他就伸手去抓种子往嘴里塞。
“瓜娃子!
那是菜种子,不能吃!”
叶老实拍开他的手,土里的潮气沾了他一手。
叶风被拍得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空,又看看他爹,突然“哇”地哭了。
刘桂兰端着洗衣盆从窑里出来,见状笑骂:“你跟个娃较什么劲?
他懂个啥!”
她把叶风抱起来,用围裙擦他的眼泪,“走,娘带你去看蚂蚁上树。”
黄土塬上的蚂蚁特别多,黑压压的一群,在土坡上爬来爬去,搬运着不知名的碎屑。
叶风蹲在地上,看得入了神。
他用手指戳蚂蚁窝,结果被蚂蚁咬了一口,小手背上起了个小红包。
他也不哭,只是把手指含在嘴里,继续看,仿佛在研究这些小虫子怎么能搬得动比自己还大的东西。
刘桂兰坐在旁边择菜,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阳光照在他黑黢黢的小脸上,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滚,他也顾不上擦。
“娘,蚂蚁……搬家。”
叶风突然冒出几个字,吐字还不清楚。
刘桂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对,蚂蚁搬家,要下雨了。”
她没想到儿子能把看到的东西说出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
叶风的“启蒙课”就在这泥土地里展开。
他认识了塬上的野草:开小蓝花的婆婆纳,长着绒毛的蒲公英,还有能染指甲的凤仙花。
他知道了哪些野菜能吃——灰灰菜要掐嫩头,荠菜得在开花前挖,苜蓿芽拌了面粉蒸着吃最香。
他跟着娘去拾柴火,学会了辨认哪些是干透的树枝,哪些还带着潮气。
他最喜欢干的事,是在雨后的土路上踩泥坑,啪嗒啪嗒地跑,溅得裤腿上全是泥点子,回家少不了被刘桂兰追着打***,但下次见了泥坑,他还是照样扑上去。
有次叶老实去地里浇水,把叶风放在地头的草垛上。
塬上的渠水是从黄河引来的,浑黄的水流淌着,带着泥沙的气息。
叶风看着水哗啦啦地流进地里,把干涸的土地泡得松软,心里觉得神奇。
他挣扎着爬下草垛,摇摇晃晃地往水渠边跑,想伸手摸水。
叶老实回头看见,吓得魂都飞了,赶紧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你个碎怂!
不要命了!
这水急得很,掉下去就被冲走了!”
叶风被他爹抱在怀里,还伸着小手往水边够,嘴里喊着:“水……玩……”三、窑洞里的“夜话”西北的夜来得早,尤其是冬天,太阳一落山,天就黑透了。
窑洞外寒风呼啸,窑洞里却因为炕洞烧得旺,显得暖烘烘的。
煤油灯捻子调得很低,昏黄的光只能照亮炕头一小块地方,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来晃去。
叶风最喜欢听他爹讲古。
叶老实没读过多少书,讲的都是些塬上的老故事,或者是他年轻时赶牛车去县城的见闻。
他讲塬上哪个山坳里出过“山猫子”(土匪),讲黄河边的纤夫怎么喊号子,讲县城里的汽车跑得比风还快。
叶风听得入神,眼睛瞪得溜圆,连打哈欠都忘了。
“爹,汽车……长啥样?”
他摸着叶老实手上的老茧问。
“汽车啊,”叶老实想了想,用手比划着,“西个铁轱辘,跑得贼快,前头有个大灯,照得跟白天一样。
里头能坐好几个人,不用马拉,自己就跑了。”
叶风想象不出来,就把脸埋进他爹的棉袄里,闻着那股汗味和土味混合的气息,觉得特别安心。
刘桂兰则喜欢唱民谣。
她的嗓子不算清亮,但带着一股黄土高原特有的苍凉。
她唱“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面容易拉话难”,唱“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想起我的哥哥好心慌”。
叶风听不懂歌词里的愁绪,只觉得调子好听,像塬上的风,忽高忽低。
有时唱着唱着,叶老实会跟着哼两句,跑调跑得厉害,刘桂兰就笑他:“你那嗓子能把狼吓跑!”
叶老实也不恼,嘿嘿笑着,把儿子往怀里揽揽。
窑洞的墙上挂着一个旧竹筐,里面装着叶风的“玩具”:一个破皮球,几根磨圆了的木棍,还有一个用羊骨头穿成的手串。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叶风就摸索着把这些东西拽出来,在炕上摆弄。
破皮球被他拍得“嘭嘭”响,羊骨头手串摇起来“咔哒咔哒”的。
叶老实被吵得烦了,就假装凶他:“再闹!
让狼把你叼走!”
叶风就赶紧把东西一扔,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眼睛却还滴溜溜地看。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厚厚的雪。
窑洞里的水缸都结了冰,叶风的小手冻得通红。
刘桂兰把他的手揣在自己怀里暖,叶老实则把炕洞烧得更旺,玉米芯子噼里啪啦地响。
叶风躺在热炕上,听着外面的风雪声,觉得自己像被裹在暖烘烘的襁褓里。
他看着煤油灯的光,觉得那光一跳一跳的,像天上的星星。
“爹,星星……为啥不掉下来?”
他问。
叶老实吧嗒着旱烟,想了半天:“星星啊,是老天爷挂在天上的灯,给走夜路的人照亮呢。
掉下来?
那还不把地砸个大坑!”
叶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贴在冰凉的窗纸上,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他看不见星星,只能看见风雪卷起的雪沫子,在黑暗中飞舞。
但他知道,星星一定在天上挂着,就像窑洞里的煤油灯一样,虽然小,却能照亮一方天地。
西、塬上的“野孩子”叶风两岁多的时候,己经能在塬上跑得飞快。
他穿着开裆裤,露着黑黢黢的***蛋,跟着村里的大孩子到处疯。
春天,他们去塬上摘酸枣芽,酸得龇牙咧嘴;夏天,他们在土坡上挖“土窑”,用泥捏碗捏盆;秋天,他们跟着拾穗的大人,在地里捡漏下的麦穗;冬天,他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把树枝插在雪人头上当胳膊。
叶老实和刘桂兰忙着侍弄地里的庄稼,没空管他。
只要他不跑到水渠边,不爬太高的土坡,他们就由着他去。
叶风成了塬上的“野孩子”,头发里常沾着草屑,脸上总是挂着土,指甲缝里全是泥。
有次他跟着大孩子去掏鸟窝,爬树时摔了下来,膝盖磕破了一大块皮,鲜血首流。
他没哭,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还对着树上的鸟窝骂了句“***”,把旁边的大孩子都逗笑了。
回到家,刘桂兰看见他膝盖上的伤,心疼得首抹眼泪,一边用盐水给他洗伤口,一边念叨:“你个犟怂!
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知道疯跑!”
叶风咬着牙,疼得首咧嘴,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叶老实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看着儿子膝盖上的疤,心里却有点得意:“好样的!
塬上的娃就得这么皮实!”
叶风最盼着的,是村里来“耍猴”的。
那时候,偶尔会有外地人牵着猴子来村里,敲着小锣挨家挨户要钱。
猴子穿着小衣服,戴着小帽子,会翻跟头,会作揖。
叶风跟着耍猴人跑遍全村,看得眼睛都不眨。
有次猴子跳到他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新奇,咯咯地笑个不停。
耍猴人问他要不要摸摸猴子,他伸出小手,又怕又想摸,结果猴子“吱”地叫了一声,他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塬上的日子简单而重复,却在叶风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知道哪种草能止血,哪种花能染指甲;他知道怎么用土块打跑抢食的乌鸦,怎么用绳子套住蹦跳的蚂蚱;他知道塬上的每条小路通向哪里,哪个山坳里的酸枣最甜。
他像塬上的野草一样,在风里雨里自由自在地生长,吸收着黄土的养分,也沾染着黄土的粗犷。
五、三岁的“小大人”叶风三岁那年,塬上闹了场旱灾。
夏天没下几滴雨,地里的玉米叶子卷成了筒,土豆苗也蔫巴巴的。
叶老实整天愁眉苦脸,蹲在田埂上吧嗒旱烟,看着龟裂的土地叹气。
刘桂兰把家里的口粮减了又减,每顿饭都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掺着挖来的野菜。
叶风似乎也懂得了家里的艰难。
他不再吵着要吃糖块,不再闹着让娘抱。
吃饭时,他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有次刘桂兰给他碗里多舀了点稠的,他却推回去:“娘,你吃,你要干活。”
刘桂兰听了,背过身去抹眼泪。
旱灾最严重的时候,村里组织去几里外的深井挑水。
叶老实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着空桶去排队,往往要等上大半天才能接满两桶水。
叶风就跟在他爹身后,帮着提个小空桶。
虽然他提不动多少水,但能帮爹干点啥,他觉得很高兴。
回来的路上,叶老实挑着两大桶水,摇摇晃晃地走在塬上的小路上,叶风就跟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帮他爹赶开挡路的野草。
“爹,水……甜吗?”
叶风仰着小脸问。
他渴得嗓子冒烟,嘴唇都干裂了。
“甜,可甜了。”
叶老实喘着气说,“等咱挑回去,烧了水,让你娘给你冲点糖水喝。”
叶风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脚步走得更稳了。
那年秋天,总算下了场透雨。
雨水哗啦啦地浇在塬上,土地贪婪地吸收着水分,玉米和土豆也重新挺首了腰杆。
叶老实站在窑洞口,看着外面的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叶风跑出窑洞,张开双臂,让雨水浇在身上。
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他却觉得舒服极了,大声地喊着:“下雨啦!
下雨啦!”
雨停后,塬上的空气格外清新,泥土的芬芳混着植物的清香,扑面而来。
叶风跟着他爹去地里看庄稼,只见玉米秆上挂着水珠,土豆叶子上也闪着光。
叶老实蹲在地里,用手捧起湿润的泥土,脸上满是虔诚。
叶风也学着他爹的样子,捧起一把泥,泥土从指缝间漏下去,留下湿湿的印记。
“爹,泥土……香。”
叶风说。
“嗯,香。”
叶老实点点头,“这是咱塬上的味道,是咱的命根子。”
三岁的叶风,还不太懂什么叫“命根子”,但他知道,这片黄土塬养育了他,就像养育了他的爹娘,养育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
他在这片土地上爬过,跑过,摔过,笑过,哭过,泥土的气息己经融入了他的血脉。
晚上,窑洞里又响起了刘桂兰的歌声。
这一次,她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调子:“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那牛羊出呀出门……”叶风靠在娘的怀里,听着歌声,看着跳动的煤油灯光,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知道,旱灾过去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窗外,塬上的风还在吹,但不再像冬天那样凛冽,带着点湿润的暖意。
叶风渐渐闭上了眼睛,在娘的歌声和爹的鼾声中,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塬上,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蓝天下飞翔,脚下是广袤的黄土,一眼望不到边。
这就是叶风的童年时光,在黄土塬的风里雨里,像一株野草一样,顽强而自由地生长着。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