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县虽是蓟州一方小县,却是纵通南北,横连东西的要地。
南方的丝绸、茶叶,欲从南国运至北地,抑或将东海的海盐、鱼获贩至西北的凉州等地,莫不经过于此。
是以,渔阳城中行人纷杂,商贾往来,好不热闹。
这一日,几近午时。
城北官道上,几辆马车被驭夫赶得飞快,饶是仲春时节,北地依旧干燥寒冷,拉车的挽马却依旧跑得大汗淋漓,胸腹间沾满尘土,几名骑马的护卫盔明甲亮,刀剑齐备,跟随左右,烟尘滚滚地奔城门而来。
待得入了城门,连人带马,像是齐齐松了口气,仿佛城外有猛兽追咬,而一旦入了城就可万事大吉,徐徐向闹市而去。
马车走后,又有一队行人,二三作伴,三五成群,缓缓步入城中。
其中一对父子模样,作寻常百姓装扮。看二人衣衫鞋帽布满风尘,却未显疲态。
壮年男子四五十岁,身姿威猛,斗笠下仍可见黑面黑须,背上负着一个长条包袱,粗麻包裹下,难掩里面物事的峥嵘轮廓。
边上的少年,十岁左右,身量纤细却挺拔。
黑黑的小脸上,一对明亮的眼珠乌溜乱转,笑吟吟打量着往来匆匆的行人,鳞次栉比的商铺。
少年似是第一次出门,城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透着新鲜,时不时总要挣脱男子的大手,去街边的摊子上摆弄一下各色商品。
父亲却不阻止,只满眼慈爱的看着儿子,待看到儿子的目光停留在某一件商品上的时间稍长,便主动询问是否买下,少年只是笑着点头或是摇头,父亲则只是苦笑,却毫不吝啬。
不多时,糖葫芦,竹蜻蜓,绸布,鞋帽,各色瓜果,糕点,甚至女孩子所用的胭脂水粉,都被少年买了个遍。
二人一路走一路买,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大半个城,到一家大不的客栈前,才堪堪停住了疯狂采买的势头。
少年跟随父亲停住脚步,抬头仰望,见是一家名唤“驻仙”的客栈。
客栈不大,却也是几净窗明,十分整洁。
当值的小二见这父子二人驻足于前,殷勤的奔出店外,招引客人入内歇息。
“店家可有好酒?”男子牵着少年的手,一边走入店内,一边朗声问道。
“客官有口福,城南的渔阳春乃是今日早间才送至小店,每一坛都是窖藏了十年的佳酿!”
男子对小二的夸口毫不在意,哈哈一笑,抬手送出一块好银,“准备两间上房,拿手小菜来几样,再来一坛渔阳春。”
壮年男子带着少年进入厅中坐定,随手卸下背上的包裹。动作虽轻,包裹即案之时却隐隐有铿然之音。
小二欢喜地拾起桌上的银两,去柜台入账,一边走一边扯着嗓门喊道:“贵客两位,上房两间,小菜若干,渔阳美酒一坛~”
听着店小二拉长着调子卖力叫喊,少年觉得有趣,冲着父亲一笑,迫不及待地一样样翻检着采买的物品。
不多时,饭菜齐备。菜是好菜,荤素俱足,乃是蓟州本地特有的山珍。酒是好酒,阵阵酒香氤氲,勾动男子隐伏日久的馋虫。
男子却不急,只是端起碗来缓缓啜饮,似乎在细细品咂这满城的人间烟火。
少年则是毫不顾忌风姿,虎咽狼吞一般,上一口还未咽下,下一口已经送入口中。男子摇头苦笑,却不出言阻止,只将各色菜肴轮番置于少年近前,再将一杯晾得温热的清茶送至少年手边。
用***饭,小二将二人引至客房,安置好一应物事,关好房门,悄然退下。
店小二方一消失,少年迫不及待仰起小脸,双眼眨也不眨地望向壮年男子,眼中满是祈求。
男子看罢,仰头无声一笑,抬起右手掐了个印诀,口唇翕合间,一阵奇怪的咒语自口中缓缓而出,倏忽间隔绝了外界嘈杂的音声。
原来这二人是玄界修士,男子更是身怀高妙修为,方才施展的也是再寻常不过的结界术法“洞里乾坤”。
“呼~”
少年迫不及待呼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说话了!”话音清脆柔美,却是稚气未脱的髫年之音。
“哈哈,甚为难得,我家的小黄莺难得保持了半日的清净!”男子哈哈一笑道。
说罢,抬手在少年脸前隔空一抚,只见少年黑黑的皮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晶莹玉润的俏脸,秀眉细密乌黑,大而黑亮的双瞳宛若清泉,双眸一笑有如弯月,甜甜的酒窝忽现,狡黠中带着纯美,男儿装扮之下更是略略带些英气。
原来,出门之前父女二人有过约定,因为女孩修为尚未筑基,在人前不能说话,更须作男儿装扮。虽是父女之间的小游戏,却也在暗暗传授基本的江湖经验,须知女子行走江湖,多有不便,也易招惹灾祸。
小女孩稍作羞赧,便抬头雀跃道,“爹爹带孩儿一起去捉拿‘引子’吧?”
“不成。”
“为何呢?”
“你娘不让!”
“略~”小女孩伸舌扮个鬼脸儿,不屑道:“娘都死了七年了,这也要管!”
“你怎可这般无礼!”
原来,女孩的母亲在女儿一岁时就已亡故。平日里因为女儿未有母爱呵护,所以父亲对她百依百顺,极尽迁就,但却丝毫不能对亡母不敬。
近日来,随着女儿年岁渐长,又身处魔道,受周遭环境影响,性情开始多有叛逆,又深知此时孩童是非观将要形成,作为父亲为此多有忧虑。
此次接到门派任务,下山寻找“四柱全阴”的童男童女,为本宗二宫主祭炼法器。
这男子姓黎名狰,出身癸州魔道,乃是罗酆山“鬼室神宫”鬼门宗下属门派七老山庄的庄主。二十年前凭借掌中“神枭”鬼剑屠戮仇家满门,从而一战扬名北地。只是近些年因为妻女缘故,隐迹藏踪,不再轻易涉足仙林纷争。其女名唤黎蟏,深肖乃父,有朝一日恐又是一介恶名昭著的魔女。
如今,鬼室神宫一檄“鬼门令”,便令北地“六宫五庄十三洞”悉数奔走,一时间北地群魔扰动,风云突变。
所谓“四柱全阴”,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所谓“引子”,即类似于医家所谓的药引。
各路仙家法器,若想胜于寻常兵刃,须修成“器灵”。这需要几十乃至上百年的祭炼,乃可让兵刃自由养出“器灵”,耗费岁月不说,一千件兵器,能有一件修成“器灵”,也是侥天之幸。
后来,不知从何日起,乃有急功近利者,枉顾天道纲常,以草木禽兽之中修炼有成的精怪之精魄为引,祭炼仙器,可使兵刃威力遽增。虽为世人所不容,但暗中施为,是以屡禁不绝。
更有甚者,无视天道理法,以活人或者修士魂魄,辅以邪门秘法,以期器灵速成,此大恶之行径,乃是正道乃至中洲仙林之禁忌。
未曾想,这等差事,终于有一天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日前,本宗二宫主偶得一法器,有门客进言,若能集齐七七之数的“四柱全阴”的童男女,以其精血魂魄祭炼法器,则魔器可成,威力亦将骤增。
男子虽身出魔道,早年间亦曾杀人如麻,为祸一方。但自女孩母亲出现,受其感化,与昔日之身早已是云泥之别,再不肯妄动杀孽。而况如今有女在侧,为女儿计,更是绝了与人为恶的念头。
训罢女儿,黎狰有些不忍,微微一叹道:“为父并不想去捉那些马车中的孩子,他们急急赶赴中原,乃是为躲避灾祸,他们的父母亦如为父一般疼爱他们的孩儿,为父虽身处魔道,却不忍作此杀孽,况且,当年已经允诺你的母亲,此生再不做此等恶事!”
小女孩黎蟏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微微一叹道,“可是二宫主分派了差事,爹爹又该如何应对呢?”
黎狰洒然一笑道:“其实为父的目标并非是今日跟踪的那些马车,你且歇息,为父出去打探一下。”
说罢,暗暗于房中布下重重禁制,径自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