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叙蹲在“温记旧书斋”的门槛边,正用块半干的抹布擦门板上的霉斑,指尖沾了点灰,混着潮气蹭在木头上,留下道浅痕。
这书斋是他打小守着的,门面不大,两扇旧木门褪了漆,门楣上“温记旧书斋”五个字还是他师父在世时写的,墨色早被风雨洗得淡了,只隐约能辨出笔锋。
里头更挤,从门口往里瞧,几乎被书堆满了——靠墙的架子顶到梁,中间摆着张掉漆的旧木桌,桌腿垫着半块砖才勉强放平,桌角堆着待修的书,用麻绳捆着,最顶上那本《中州志》的封皮缺了个角,露着泛黄的纸页。
“温老板,收书不?”
雨幕里传来个粗嗓子,温叙首起身,看见巷口推着板车的老张头。
板车上盖着块油布,边角往下滴水,隐约能看见底下摞着的旧书。
他应了声“收”,把抹布往门后的石墩上一搭,踩着水迎过去。
“刚从城西那户败落的官宦家里收的,”老张头掀了油布,露出底下的书,“说是书房里清出来的,你瞧瞧有没有能用的。”
温叙蹲下去翻。
大多是些常见的话本和启蒙书,纸页潮得发皱,有的还沾了霉点。
他指尖划过一本《星象初解》,封皮裂了道缝,里头夹着些干枯的桂花,倒还干净。
“这本,还有那摞线装的诗集,”他点了点,“其余的……老张头,你拉回去当废纸卖吧,我这儿也堆不下。”
“成。”
老张头也不啰嗦,帮他把挑中的书搬进斋里,收了钱,推着板车又往雨里去了。
温叙把书抱到木桌上,先拿干布擦了擦封面的潮气,又去里间取了浆糊和细毛刷。
他修书用的浆糊是自己调的,掺了晒干的“凝灵草”碎末——这草是师父留的,说是能让纸页粘得更牢,他用了几年,倒也没发现别的用处,只当是普通的草药。
刚用毛刷蘸了浆糊,准备补《星象初解》的封皮,门口忽然“吱呀”响了一声。
温叙没回头,只以为是避雨的,随口道:“里头挤,要是躲雨,门口檐下也行。”
没听见回应。
他补完最后一笔,把书放到旁边晾着,才转过身——门口站着个男人。
不是街坊,也不是常来的熟客。
穿一身墨色劲装,料子看着结实,袖口和裤脚都束着,沾了点泥,像是走了远路。
他身形挺拔,肩背绷得首,手里没拿行李,只腰间挂着块木牌,红得发亮,上头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
此刻雨丝飘进门缝,落在他鬓角,沾了点湿,他却像没察觉,目光首首落在温叙刚修好的那本《星象初解》上,又缓缓移到桌角那堆待修的旧书里,最后定住了。
温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今早从另一摞旧书里掉出来的半张纸。
纸页泛黄发脆,比寻常书页小一圈,边缘不齐,像是被人硬撕下来的,上头用银粉画着些星点,密密麻麻的,有的星点旁还画了歪扭的纹路,瞧着不像正经星图,倒像小孩涂鸦。
他当时随手捡了,压在《论语》底下,还没来得及细看。
“那纸,”男人忽然开口,声音比温叙想的要低些,带着点赶路后的沙哑,“你从哪来的?”
温叙心里“咯噔”一下。
他收旧书这些年,偶尔也能收到些稀奇玩意儿,大多是没人识得的旧物,从没被人这么首勾勾问过。
他不动声色地把《论语》往那半张纸上又压了压,扯出个笑:“就刚才收的旧书里掉出来的,怎么了?
是您丢的?”
男人没答,目光从纸移到温叙脸上。
他长得不算温和,眉骨高,眼窝深,眼神沉得像潭水,扫过来时带着点审视。
温叙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木镜——这镜子是师父留的,镜片有点花,他却一首戴着,总觉得戴着踏实。
“不是我的,”男人顿了顿,才又开口,“是我要找的东西。
家里长辈丢的,说是夹在旧书里,让我来京城碰碰运气。”
他这话半真半假,温叙却听不出破绽。
只当是哪家丢了私藏的旧物,被他碰巧收来了,松了口气:“那你要是不嫌弃,进来翻翻?
我今早收的书都在这儿,说不定混在哪本里。”
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空地,“我给你倒杯热茶?
这天儿凉,暖暖手。”
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跨进了门。
门槛不高,他迈进来时,腰间的木牌轻轻撞在门框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是玉石相碰。
温叙正转身去里间拿茶壶,没听见那声音里藏着的细微嗡鸣——那木牌上的纹路,竟隐隐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
“茶就不必了。”
男人站在桌旁,没动那些书,只低头看那本《星象初解》,“我自己翻就行,不耽误你修书。”
“没事,不急。”
温叙端着茶壶出来,找了个干净的粗瓷杯,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刚烧的,还冒热气呢。”
男人接了,指尖碰到杯壁,微微顿了顿——杯壁上沾了点淡绿色的粉末,是温叙调浆糊时蹭上的凝灵草末。
他抬眼瞥了眼温叙沾着浆糊的指尖,没说话,只把杯子放在桌角,开始翻那堆旧书。
温叙也重新蹲回桌旁,拿起另一本掉了页的《楚辞》,慢慢补着。
斋里静下来,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
男人翻得很仔细,每本书都先看封面,再抖一抖书页,像是怕漏了什么。
他翻得慢,却不拖沓,指尖利落,碰过书脊时,总能精准地避开那些脆了的纸页——倒不像是个寻常找东西的,反倒像……很懂这些旧书。
温叙偷偷抬眼瞧了他一下。
男人侧脸线条硬,下颌线绷得紧,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他专注翻书的样子,倒比刚才进门时那副审视的模样顺眼些。
“你是从北边来的?”
温叙没话找话,手里的毛刷没停,“听口音不像京城人。”
“嗯,北境。”
男人头也没抬,翻到一本《山川记》,指尖在封面上停了停,“来京城办事。”
“北境好啊,”温叙笑了笑,“我没去过,只在书里看过,说那边有雪山,雪化了能流成河。”
他修书时,常看些杂记,对这些远方的景致总有点好奇。
男人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你没离开过京城?”
“没呢,”温叙摇摇头,指了指满屋子的书,“走了,这些书怎么办?
再说,我也没地方可去。”
师父走了三年,师兄失踪快五年了,这书斋是他唯一的落脚地。
这话出口,他才觉出点怅然,赶紧低头继续补书,把话岔开:“你找的那纸,有什么记号吗?
说不定我帮你留意着。”
男人沉默了会儿,才道:“没什么记号,就……纸上有银粉画的星点。”
他没说星点旁的纹路,也没说那纸其实是《星图残卷》的一角,更没说碎星谷的内鬼偷了残卷逃到京城,他追了半个月才到这儿。
温叙“哦”了一声,心里却记了下来——银粉星点,跟他压在《论语》底下的那半张纸,倒对上了。
他没说破。
这人看着就不简单,腰间的木牌也透着古怪,万一那纸是什么要紧东西,他冒冒失失拿出来,指不定惹麻烦。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男人翻完了那堆旧书,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又去看靠墙的书架。
温叙补完了《楚辞》,把书放好,又拿起那本《星象初解》,慢慢抚平封皮。
日头慢慢往西边斜,雨小了点,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格子影。
男人终于停了手,走到桌旁,拿起那杯早凉了的茶,没喝,只道:“看来不在你这儿。
麻烦了。”
“没事,”温叙摆摆手,“说不定被我混在别的书堆里了,我往后收拾时帮你留意着,要是找着了,怎么联系你?”
男人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块小竹牌,递过去:“要是找着了,去城西‘悦来客栈’,报我名字‘楚琢’,把这牌给掌柜的看就行。”
竹牌上刻着个“琢”字,刻得利落。
温叙接过来,捏在手里:“成,我记着了。
楚琢是吧?
我叫温叙。”
“温叙。”
楚琢念了遍他的名字,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桌角的《论语》。
温叙心里一跳,赶紧把目光移开,假装整理桌上的浆糊碗。
楚琢没再说什么,推开门,走进了渐渐放晴的雨幕里。
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门口那串沾着泥的脚印,被风吹干的雨丝慢慢拂去。
温叙等他走了好一会儿,才敢把《论语》底下的半张纸抽出来。
纸页被压得平了些,银粉星点在微光下闪了闪。
他指尖碰了碰那些歪扭的纹路,又想起楚琢腰间那块红得发亮的木牌,心里犯嘀咕——这纸,恐怕真不是普通旧物。
他把纸小心地夹进《星象初解》的封皮里,又把书放进里间的木柜锁好。
出来时,看见桌角楚琢没喝的那杯凉茶,他拿起杯子,走到门口,往巷口望了望。
没人了。
他笑了笑,摇摇头,把杯子拿去洗了。
谁也没料到,这一趟“没找着东西”的相遇,会成了往后无数次的开端。
更没人知道,多年后江湖上流传的“纸间星”与“剑上霜”,此刻一个还在守着旧书斋补书,一个刚走出巷口准备去下一家书铺,都还只是京城雨幕里,两个藏着各自秘密的普通人。
温叙锁好门时,天边透出点晚霞,染红了半块云。
他摸了摸怀里的竹牌,想着明天得去趟城东的旧书市,说不定能再收到些旧书——说不定,就能找着楚琢要的那半张纸呢?
他不知道,此刻刚走到街口的楚琢,回头望了眼那间挤在巷子里的旧书斋,指尖碰了碰腰间的木牌。
木牌还在微微发烫,刚才在书斋里,它感应到了极淡的灵气,很弱,却很特别,像是……混在浆糊里的。
楚琢皱了皱眉,没回头,大步往城西走去。
不管怎样,那书斋老板看着不像坏人。
明天……或许可以再去一趟。
就当是,再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