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砚之手中的斧头划破雾气，每一次起落都带起锋利的破空声。
青冈木的断面渗出琥珀色树汁，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成独特的山野气息。
那小满跪在腐叶堆旁，竹耙齿陷入深褐色腐殖土时发出 “簌簌” 声响，指甲缝里嵌满湿润的碎叶，指尖被粗粝的竹柄磨得发红。
“包公子，榫卯要做成燕尾结构！”
她突然首起腰，后腰传来的酸痛让她忍不住轻哼。
目光扫过包砚之削刻木轮的动作，只见他持刀的右手稳如磐石，木屑呈均匀的薄片纷飞，那手法与前日处理猎物时如出一辙。
“轮子边缘得包铁皮，不然走不了三日就会散架。”
话音未落，她瞥见男子腰间新制的兽骨短刃 —— 刀刃泛着冷冽的幽光，连木头上的纹理都能削出镜面般的切面。
包砚之抬头时，碎发黏在布满汗珠的额角，眼神却锐利如鹰：“姑娘怎会知晓这些机关巧术？”
木槌重重砸在榫眼上，木屑如星子迸溅，“寻常农家女，可不会懂铁匠铺里的活计。”
那小满的心猛地一沉，弯腰时故意让散发垂落，遮住眼底的慌乱：“不过是跟着走方先生讨生活，学了些皮毛。”
她抓起一把腐叶，指尖摩挲着叶片上细密的脉络，借此掩盖微微发抖的双手。
日头西斜时，独轮车终于完工。
包砚之握住车把的瞬间，掌心的老茧与粗糙的木柄完美贴合。
他试着推动车子，车轮碾过碎石路竟平稳异常，连车轴处新抹的松树油都未滴落半分。
转身回望时，那小满正倚着歪脖子老槐树微笑，夕阳为她镀上金边，发间草屑在光晕里化作细碎的金箔。
“明日就能运腐叶土了。”
她的声音裹着山风送来，惊得他慌忙转身，却踢翻脚边竹筐，野山姜籽如黑珍珠般滚落，在暮色里划出蜿蜒的轨迹。
子夜时分，月光将屋檐的影子拉长。
包砚之坐在门槛上修补渔网，麻线在指间穿梭。
忽然，隔壁传来陶罐碰撞的轻响。
他屏住呼吸，见那小满举着油灯走到院中，橘色光晕在她脸上跳跃，将睫毛的阴影投在面颊。
她赤脚踩在石板上，动作轻得像林间觅食的小鹿，将白天收集的草木灰均匀铺开，不时用木勺翻动，口中念念有词：“还得混些碎蛋壳，磷元素才能......”“在看什么？”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包砚之手中麻线绷断。
那小满不知何时己走近，发梢沾着艾草的清香，衣襟被夜风吹得鼓起。
他喉结滚动，盯着她手中陶碗里的黑色粉末：“这黑乎乎的东西，能做什么？”
“草木灰混腐叶土，再掺上捣碎的蛋壳。”
她用木勺搅动混合物，粉末扬起在灯光里闪烁，“撒进田里，比老辈人用的粪肥还灵验。”
说到兴起，眼中泛起他从未见过的神采，“等稻苗移栽，还要埋青肥 —— 就是把新鲜草木埋进土里发酵，能让土壤......” 她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低头搅拌陶碗。
包砚之望着她泛红的脸颊，思绪却飘回三年前的冬夜。
那时他还是镇北大营的副将，在烽火台上听军师推演兵法，对方也是这般眼里有光，将排兵布阵说得头头是道。
可如今，那座军营己化作焦土，同胞的哭喊犹在耳畔。
“包公子？”
那小满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递来的凉茶碗沿还凝着水珠，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惊起一阵战栗。
破晓时分，山道上响起独轮车的吱呀声。
包砚之注意到那小满总与他保持半步距离，却在过独木桥时，会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受伤的左肩。
晨光穿透林间，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潮湿的泥土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腐叶土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皂角味，让他握车把的手不自觉收紧。
临近晌午时，隔壁周婶挎着竹篮气喘吁吁地赶来。
她盯着整齐如棋盘的垄沟，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地垄挖得比绣娘的针脚还齐整！”
说着从篮底摸出两个烤红薯，外皮焦黑处渗出蜜糖般的糖汁，“给你们尝尝鲜，我家那口子说，打从老辈起，就没见过这么种地的！”
那小满笑着接过红薯，趁机塞给周婶一小包油纸包裹的种子：“婶子，这是新的辣椒种，结的果比指头还长，炒腊肉香得很。”
她故意忽略包砚之投来的惊讶目光 —— 这些辣椒种是她用陶罐、草木灰和棉布精心催芽的，在这方圆百里都堪称稀罕物。
周婶颤巍巍接过种子，布满皱纹的手激动得发抖：“这可咋好意思......”等周婶走远，包砚之终于忍不住开口：“姑娘为何......”“因为想让大家都吃饱。”
那小满头也不抬地翻着麻布上的种植笔记，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在我老家，没有哪块地该永远贫瘠。”
她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包公子，你说对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包砚之心口。
他想起逃亡路上横陈荒野的饿殍，想起被战火焚毁的村庄里，孩童空洞的眼睛。
喉咙像被战马的缰绳勒住，半晌说不出话。
首到那小满转身走向水渠，他才惊觉她裙摆不知何时被荆棘划破，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脚踝处还留着一道新鲜的血痕，像是春日里绽放的红梅。
夜幕降临时，包砚之在屋檐下磨镰刀。
刀锋与青石摩擦出细碎的火星，混着那小满屋内飘出的哼唱。
曲调陌生而空灵，像是从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传来。
他摸着怀中的蟠龙玉佩，冰凉的触感提醒着自己的身份 —— 朝廷通缉的钦犯，随时可能给这方宁静带来灭顶之灾。
可当月光爬上晾晒的麻布种植图，看着上面细致的田垄规划与作物轮作表，他又忍不住想，或许在这片土地上，他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农夫，而不是沾满鲜血的武将。
山风掠过新翻的土地，带着腐叶、草木灰与泥土混合的芬芳。
水渠里的水潺潺流动，倒映着满天星斗，仿佛将银河引入了这片小小的田园。
两个藏着秘密的人，在同一片屋檐下，各自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而命运的丝线，正将他们越缠越紧，编织成一张复杂而温暖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