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顾骁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背对着门,高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军装后背被冷汗浸透了一片深色。
门外刘胖子那语无伦次的感恩戴德和车轮碾过砂石的刺耳声响渐渐远去,却像刀子一样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刮擦。
三百万美元!
一个足以让整个蛇口指挥部为之疯狂的数字,就这么轻飘飘地、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拍在了一个港商的脸上,暂时堵住了溃堤的洪流。
然而,这“胜利”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顾骁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苏晚依旧站在厨房门口的阴影里,客厅暖黄的灯光吝啬地只照亮她半边身子。
碎花的旧衬衣,挽起的袖子,朴素得和任何一个这个年代的家庭主妇别无二致。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影,此刻在顾骁眼中,却像一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孤绝冰山,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深不可测的寒气。
她的平静,是一种无声的审判。
顾骁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咽下那干涩得如同砂砾的滋味。
他想开口,想质问,想咆哮,想撕开这层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平静伪装!
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苏晚。”
名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感。
苏晚微微抬眸,清澈的目光穿透阴影,平静地迎上他燃烧着惊疑、愤怒和巨大困惑的双眼。
她没有躲避,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己预知的审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不断涨潮的冰冷海水,淹没脚踝,淹没膝盖,快要淹没口鼻。
终于,顾骁动了。
他没有走向她,而是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客厅角落那张老旧的、堆满了指挥部文件和军事书籍的木桌——那是他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也是这个家里唯一能让他找回一丝熟悉秩序感的地方。
他拉开椅子,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坐。”
他指着桌子对面另一张椅子,声音低沉,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这不是夫妻间的对话,这是审讯,是他作为一个军人、一个此刻被巨大谜团和潜在危机包围的干部,必须进行的质询。
苏晚没有抗拒。
她依言走了过来,步履依旧轻盈无声,在顾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昏黄的灯光从头顶洒下,照亮了她半边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庞,也将顾骁紧绷如铁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更加冷硬。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布满划痕的木桌,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顾骁没有坐下。
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将巨大的压迫感投向桌对面的女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脸,试图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到一丝慌乱或伪装的裂痕。
“那是什么?”
顾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指向的核心无比清晰,“那本存折,还有厨房里那个…嘀嗒响的黑匣子!”
苏晚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过的蝶翼。
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交握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顾骁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沉——她在紧张!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他轻松,反而像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
“说话!”
顾骁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
砰的一声巨响!
堆在桌角的几本书哗啦一声滑落在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外汇!
三百万美金!
苏晚!
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这是能把我们两个、把整个顾家、甚至牵连更多人送上断头台的催命符!
投机倒把!
勾结境外!
哪一条不够枪毙十次?!
还有那个鬼东西!”
他猛地指向厨房方向,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变形,“卫星电话?!
那是特务才用的玩意儿!
你告诉我!
你到底是谁?!
你嫁给我,潜伏在我身边,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狂风暴雨,裹挟着被欺骗的痛楚、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后果的绝望,狠狠砸向苏晚。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她看似平静的表象上。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晃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一首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痛苦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怒火和猜疑吞噬、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男人,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顾骁,”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清晰,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像绷紧的琴弦,“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我…没有想害你,更没有想害任何人。”
“那你想干什么?!”
顾骁几乎是咆哮着打断她,撑在桌沿的手臂肌肉虬结,“用那些来路不明的钱?!
用那种鬼鬼祟祟的方式?!”
“来路不明?”
苏晚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深深的无奈,“顾骁,那每一分钱,都是我用自己的知识和判断,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在市场的浪潮里搏杀出来的。
没有偷,没有抢,更不是特务经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误解的尖锐,“至于方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变得锐利而坦诚,“在这个信息闭塞、视国际金融为洪水猛兽的年代,除了那部卫星电话,我还能靠什么连接全球市场?
靠邮局发电报吗?
等消息送到,黄花菜都凉了!
机会转瞬即逝,风险稍纵即逝!
我只能用我能用的手段!”
“搏杀?
市场?”
顾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冰冷的审视,“苏晚,你告诉我,你一个从小在苏北农村长大、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的姑娘,哪来的这些‘知识’?
哪学的这么流利的英语?
哪懂什么恒指期货、杠杆套利?!
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猛地俯身,脸几乎要凑到苏晚面前,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和血腥气,“编!
继续编!
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
面对顾骁几乎要噬人的逼视,苏晚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与内心巨大的挣扎搏斗。
再睁开时,她的眼神褪去了刚才那点被激起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苍凉的平静,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顾骁,”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顾骁心上,“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呢?”
顾骁瞳孔骤然收缩!
撑在桌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苏晚没有理会他瞬间剧变的脸色,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梦呓般的缥缈:“如果我说…我知道未来三个月,美联储会不顾一切地激进加息,将联邦基金利率推高到11.5%的疯狂高位,引发全球美元回流,新兴市场哀鸿遍野?”
“如果我说…我知道就在今年年底,一场席卷全球的计算机病毒会首次通过网络(虽然现在还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什么)大规模爆发,它的名字叫…‘莫里斯蠕虫’?”
“如果我说…我知道五年后,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深圳,会诞生一家叫‘华为’的小公司,而二十年后,它会成为让世界颤抖的通信巨头?”
“如果我说…我知道十年后,苏联的红旗会从克里姆林宫顶上黯然落下,一个时代会轰然崩塌?”
“如果我说…我知道二十年后,一场源于蝙蝠的病毒会让整个世界停摆……”她每说一句,顾骁的脸色就白一分,眼神中的惊骇就深一层!
这些名词、这些事件,像一颗颗来自天外的陨石,带着毁灭性的信息量,狠狠砸碎了他固有的认知框架!
美联储?
计算机病毒?
华为?
苏联解体?
蝙蝠病毒?
每一个词都超出了他这个1983年转业军官的理解范畴!
荒谬!
疯狂!
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具体感!
“够了!”
顾骁猛地低吼一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粗暴地打断了她。
他无法再听下去!
这些“预言”像魔鬼的呓语,冲击着他的理智,让他感到一种灵魂被撕裂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咔哒!”
一声清脆、冰冷、令人心悸的金属机括声,在死寂的书房里骤然响起!
顾骁的手,紧紧握住了腰侧牛皮枪套里的配枪枪柄!
拇指甚至无意识地按开了保险!
冰冷的枪身透过薄薄的汗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极致的警惕、混乱和一种面对未知“怪物”的、近乎原始的防御本能!
他死死盯着苏晚,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变成择人而噬的妖魔!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
枪口的无形威慑力,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书房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苏晚看着那随时可能喷吐火焰的枪口,看着顾骁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惧与杀机。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然而,她的眼神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理解。
她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无比疲惫的笑容。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把对准她的枪。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枪口,穿透了顾骁被愤怒和恐惧包裹的躯壳,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挣扎与迷茫。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顾骁。”
苏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火药味和巨大谜团的书房里,“但我现在是苏晚,是你的妻子。”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紧握枪柄、指节发白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时间…会证明一切。
至于现在…”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却依旧挺首了脊背,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黑洞洞的、象征着死亡和决裂的枪口。
“你信,或者不信,枪都在你手里。”
说完,她不再看顾骁,也不再看他腰间那随时可能喷吐死亡的武器。
她像个疲惫到极点的旅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书房。
昏暗的灯光下,她纤细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想回头,但最终没有。
她走向了卧室的方向,留下顾骁一个人,僵硬地站在书桌前,右手还死死按在打开保险的枪柄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而苏晚最后那句“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和那些惊世骇俗的“预言”,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精神风暴,在他脑海中疯狂肆虐,将所有的认知、所有的逻辑、所有的信任……都撕扯得粉碎!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如牛的喘息声,以及桌上那盏白炽灯发出的、滋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电流声。
死寂中,唯有墙角一根不知何时从针线盒里掉落的缝衣针,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反射着一点微弱、孤寂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