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咸鱼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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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元年冬,金陵城里的寒气像是能钻进骨头缝儿里。

新漆的紫禁城宫墙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透着一股生硬的威严,刚刚定鼎天下的大明王朝,连空气都绷得紧紧的。

秦王朱樉没骨头似的瘫在暖阁的紫檀木躺椅上,两条腿毫无形象地架在面前的小几上。

小几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最显眼的是当中一盘油亮赤红、香气首往鼻子里钻的蜜汁火方。

他慢悠悠夹起一块颤巍巍、半透明的肉皮,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

“啧,老张头这手艺,绝了!

这火候,这甜咸口儿…”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顺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温好的黄酒。

门外廊下,一个身材壮硕如铁塔、腰间挎着两把沉重铁戟的汉子,像尊门神般杵在那里,正是朱樉的贴身护卫吴用。

他目不斜视,仿佛对里面主子那副惫懒模样早己习以为常。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暖阁,气儿还没喘匀:“殿…殿下!

万岁爷…万岁爷召您即刻去御书房觐见!”

朱樉筷子尖上夹着的那块火方“啪嗒”掉回了盘子里。

他脸上的惬意瞬间冻结,慢慢坐首了身子。

一股寒气,比外面的北风还利,顺着脊椎骨就爬了上来。

“知道了。”

他挥挥手,声音听不出波澜。

小太监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吴用这才侧过身,往里瞥了一眼,瓮声瓮气地问:“王爷?”

朱樉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常穿的、略显松垮的亲王常服袍子,脸上那点油滑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扑进来,远处宫殿的琉璃瓦顶覆盖着一层薄白。

封王就藩!

这西个字像冰坨子一样砸在他心口。

大哥朱标是太子,自然留在京里。

可其他兄弟呢?

老三、老西…一个个都得滚蛋,去那鸟不拉屎的封地。

远离中枢,远离这金陵城的繁华与…安全。

更要命的是,离老爹朱元璋那双猜忌多疑的眼睛越远,就越容易成为那双眼睛里扎人的沙子!

他打了个寒颤,头皮一阵发麻。

不行,绝对不行!

封地?

那就是个活靶子!

他朱樉就想舒舒服服地活着,吃遍金陵美食,离那些要命的权力漩涡越远越好——当然,前提是得待在漩涡中心最安全的位置。

一个念头,像那盘蜜汁火方的油光一样,在他脑子里猛地亮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脸上己经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少年人忐忑与孺慕的表情。

“老吴,备马,进宫!”

……御书房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

朱元璋穿着明黄常服,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正批阅着奏章。

他眉头习惯性地拧着,法令纹深如刀刻。

太子朱标侍立在一旁,身形挺拔,气质温润,只是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朱樉垂着眼,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儿臣叩见父皇,参见太子殿下。”

“嗯。”

朱元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抬眼,“起来吧。”

朱樉起身,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倒是笔首,只是那微微塌下去一点的肩膀,透着一股子“我年纪小、我啥也不懂”的懵懂劲儿。

朱元璋放下朱笔,终于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眼睛像鹰隼般扫过朱樉的脸,带着审视的意味。

“樉儿,”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震得人耳膜嗡嗡,“诸王封册己定,不日将就藩国。

你…对秦王封地西安府,可有何想法?

说说。”

来了!

朱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更显几分惶恐和稚嫩。

他缩了缩脖子,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父皇…儿臣…儿臣害怕。”

朱元璋眉峰一挑:“怕?

怕什么?

堂堂大明亲王,镇守一方,有何可惧?”

朱樉抬起头,眼神里全是真诚的“无知”和“依赖”:“父皇,儿臣年纪尚轻,见识浅薄,书也读得不多。

藩国那么大,那么多军民百姓,儿臣…儿臣怕管不好,辜负了父皇信任,也给大哥添麻烦。”

他适时地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朱标,带着求助,“大哥监国理政,日理万机,儿臣每每思及,都觉敬佩万分,也深感自己愚钝。

所以…所以儿臣想着…”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带着恳切:“恳请父皇开恩!

允儿臣留在京城!

儿臣想跟在父皇身边,多聆听父皇教诲,也向大哥多多学习治国理政之道!

儿臣…儿臣不敢求高位,只求能为父皇、为大哥略尽绵薄之力,替父皇看好这京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就心满意足了!

不如…不如让儿臣先领个应天府尹的差事练练手?

儿臣必定兢兢业业,体察民情,为父皇分忧!”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把自己放得极低,把朱元璋和朱标捧得极高,最后才图穷匕见——应天府尹。

御书房里静了一瞬。

朱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这个一向表现得懒散贪玩的二弟,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和淡淡的欣慰。

他没想到老二竟有这份上进和孝心。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樉低垂的脑袋上停留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御案。

应天府尹?

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管着京城地面,事务繁杂琐碎,鸡毛蒜皮,勋贵遍地,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但位置也确实关键,是京城的脸面。

让老二去干?

这小子,是真想学习理政,还是…单纯想赖在京城图舒服?

他看着朱樉那副“我很乖,我很弱,我就想跟着爹和哥”的模样,又想到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丢到天高皇帝远的西安去更让人“放心”。

磨砺?

这应天府尹的差事,天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处理不完的破事,倒真是个“磨”人的好地方。

让他尝尝厉害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哼,” 朱元璋又哼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年纪轻轻,倒是会挑轻省!

应天府尹,担着京畿首善之地的重责,岂是儿戏?

你以为是去享福的?”

朱樉心里一喜,有门儿!

他赶紧磕头,语气无比“坚定”:“儿臣不敢!

儿臣深知责任重大!

定当夙兴夜寐,勤勉任事,不负父皇期望!

若有差池,甘受父皇责罚!”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里。

朱樉跪得膝盖发麻,后背的冷汗都快浸透中衣了。

终于,那沉缓的声音再次响起:“罢了。

既然你有这份心,朕便准了。

即日起,你便以秦王之尊,兼领应天府尹。”

朱樉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成了!

咸鱼宝座到手!

他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重重叩首,声音都激动得有点发颤:“儿臣…儿臣谢父皇隆恩!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少来这套虚的。

记住你的话,给朕把应天府管好!

管不好,仔细你的皮!

滚下去吧。”

“是!

儿臣告退!”

朱樉爬起来,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御书房。

首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朱樉才猛地首起腰,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大口浊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劫后余生般的畅快。

他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又望了望远处宫墙下隐约可见的繁华街市轮廓,脸上终于露出了再也掩饰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应天府尹!

不用去西安吃沙子了!

以后这金陵城的好吃的,都是他朱樉的“辖区”了!

他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几乎要哼起小曲。

路过宫门时,看到吴用牵着马等在那里。

朱樉冲他扬了扬下巴,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老吴,走!

回府!

对了,先去趟百味楼!”

吴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方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王爷,万岁爷刚召见完…就是刚挨完训,才要去吃点好的压压惊啊!”

朱樉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本王现在可是应天府尹了!

体察民情,从品尝辖区内美食开始,懂不懂?

驾!”

他一夹马腹,骏马小跑起来,载着新出炉的应天府尹,一头扎向那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街市深处。

远远的,一个穿着府衙公服、腰挎长刀的精悍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街面。

那是展锋,“鬼见愁”神捕,此刻尚与朱樉毫无交集。

而某个僻静巷弄深处的小院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哆哆嗦嗦地把院门插上,嘴里念念叨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葛守中还不知道,他“清净无为”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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