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承平十七年,冬。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狠狠抽打在邺城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这座毗邻北疆苦寒之地的城池,是胤朝最荒僻的封地之一,如今更是成了废太子萧明煜的囚笼。曾经煊赫的东宫储君,如今只是城门税吏簿册上轻飘飘的两个字——庶人,萧。
城西,一座挂着“煜园”牌匾、规制却明显僭越的府邸,此刻正灯火通明,丝竹喧嚣,与窗外呼啸的风雪隔绝成两个世界。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酒气、脂粉香,还有一种奢靡到近乎腐朽的甜腻。七八个衣着清凉、容貌艳丽的歌姬正随着靡靡之音翩翩起舞,水袖翻飞间,媚眼如丝,直勾勾地投向主位上的男人。
萧明煜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一身华贵的紫貂裘半敞着,露出里面松垮的锦缎中衣。他一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间把玩着一只剔透的羊脂白玉杯;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探入身旁一名歌姬半敞的衣襟内揉捏着。那歌姬吃吃笑着,顺势将剥好的水晶葡萄喂入他口中。
他仰头饮尽杯中琥珀色的美酒,喉结滚动,几滴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没入微敞的衣襟。那张脸,在摇曳的烛火和缭绕的雾气中,依旧能看出昔日东宫储君的轮廓——剑眉斜飞,鼻梁挺直,只是眼窝深陷,眼下带着纵欲过度的青黑,唇边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放浪的浅笑,将那份曾经的端肃英气彻底消磨殆尽。
“殿下,”一个穿着四品官服、满面油光的中年官员谄笑着凑近,正是邺城郡守赵德全,“您看这批新到的江南佳丽,可还入眼?都是下官费尽心思搜罗来的,个个身段…嘿嘿,保管让殿下满意!”
萧明煜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醉意朦胧地扫过场中舞动的腰肢,嗤笑一声,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赵大人有心了。不过嘛…”他手指点了点怀中歌姬娇嫩的脸蛋,“比起本王在京城醉月楼尝过的头牌花魁,这滋味,终究还是寡淡了些。啧,这鬼地方,连女人都带着股北地的土腥气。”
他语气轻佻,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听得赵德全脸上谄笑一僵,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与轻松。鄙夷这废太子烂泥扶不上墙,轻松于对方果然如传闻般只知沉溺酒色,毫无威胁。
“是是是,殿下见多识广,是下官无能。”赵德全连忙告罪,随即又堆起更谄媚的笑容,“不过殿下放心,开春河道一通,下官必定再寻些真正绝色,定让殿下尽兴!这邺城虽偏,但该有的孝敬,下官绝不敢怠慢殿下分毫。”
“哦?”萧明煜似乎来了点兴趣,松开怀里的歌姬,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赵德全脸上,眼神却依旧浑浊,“本王听说…今年北边几个州县遭了雪灾,朝廷拨下的那笔‘抚民款’,数目可不小啊?赵大人,你手头…可还宽裕?”
赵德全心头猛地一跳!抚民款?这废太子竟知道这个?还如此***裸地索要?他强压住惊疑,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添几分“同道中人”的猥琐:“殿下明鉴!宽裕,自然宽裕!殿***恤下官不易,下官更得懂规矩!这‘抚民’嘛,民要抚,殿下的心意,下官更是时刻不敢忘怀!开春第一笔,必定如数奉至殿下案头!”他特意加重了“如数”二字,意思不言而喻。
萧明煜闻言,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赵德全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好!赵大人果然是个妙人!懂事!比京城里那些整天端着架子、满嘴仁义道德的酸腐强多了!来,陪本王再饮三杯!今晚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劝酒调笑声再次高涨,暖阁内的奢靡淫逸几乎要溢出窗棂。无人注意,角落里一个抱着琵琶、垂首安静调弦的歌姬,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水蓝色夹袄,在一众浓妆艳抹、薄纱轻透的舞姬中显得格格不入。乌发松松绾起,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露出半截纤细白皙的脖颈。低垂的眼睫浓密纤长,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苏若雪。
听风阁楼主苏衍之女。明为赵德全“孝敬”给废太子的歌姬,实则是皇后一党安插在萧明煜身边最深、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一双替皇后监视这头“困兽”是否真已利爪尽折的眼睛。
她的任务很简单:观察,记录,汇报。观察这位废太子是否真的沉迷酒色、自甘堕落;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接触的每一个人;将这一切,通过隐秘的渠道,源源不断送回京城凤仪宫。
此刻,她指尖拨动琵琶弦,发出一声清越又带着一丝孤寒的泛音,目光透过低垂的眼帘,落在那个左拥右抱、放浪形骸的紫貂裘身影上。看着他与赵德全勾肩搭背,听着他肆无忌惮地索要本该属于灾民的抚民款,看着他眼中那似乎永远也散不尽的醉意和沉沦。
一丝微不可察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漾开微澜。这戏…演得太过逼真?还是…真的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喂!那个弹琵琶的!”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是席间一个跟着赵德全来的豪商,“愣着做什么?没见殿下兴致正好?过来!给殿下斟酒!弹个…弹个《十八摸》助助兴!哈哈!”
粗鄙的哄笑声响起。苏若雪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指尖按在冰凉的弦上。她抬起头,清冷的眸子看向主位。
萧明煜似乎也被这提议勾起了“兴致”,醉眼朦胧地望过来,嘴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轻佻笑意,朝她勾了勾手指,声音含混:“对…过来…让本王…好好瞧瞧…赵大人送来的…‘清粥小菜’…”
苏若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厌恶和冰冷,抱着琵琶,缓缓起身。水蓝色的身影在暖阁迷离的光影和舞姬们妖娆的肢体间穿行,如同一抹格格不入的寒泉。
她走到软榻前,无视那只伸过来欲揽她腰肢的、带着酒气和女人脂粉气的手,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礼:“殿下恕罪,《十八摸》这等俚俗之曲,若雪未曾习得。不若…为殿下抚一曲《寒江独钓》?”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暖阁内的嘈杂,带着一种雪水初融般的凉意。
萧明煜的手停在半空,醉眼微眯,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赵德全脸色一沉,正要呵斥这不知好歹的歌姬。
“寒江…独钓?”萧明煜咀嚼着这四个字,忽地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弄,不知是嘲弄曲名,还是嘲弄眼前人,“呵…倒也应景。这鬼地方,可不就是个冰窟窿?钓?钓个屁!连条泥鳅都冻死了!”他猛地收回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罢了罢了!爱弹什么弹什么!别扰了本王的兴致就行!”
苏若雪垂眸,不再言语,抱着琵琶退回角落。指尖拨动,清冷孤绝的琴音如同窗外呼啸的寒风,丝丝缕缕地渗入这暖阁的奢靡之中,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清醒与寂寥。
夜宴终散。
喧嚣褪去,暖阁内只剩下浓郁的酒气、残羹冷炙和一片狼藉。歌姬们早已被管事带下去安置。偌大的厅堂,只余下歪倒在软榻上、似乎醉得不省人事的萧明煜,以及角落里抱着琵琶、如同冰雕般的苏若雪。
她看着那个呼吸沉重、鼾声微起的男人,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确认四下再无旁人,她才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巨大的雕花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浊气。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支特制的炭笔和一截薄如蝉翼的素笺,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飞快写下蝇头小楷:
**“腊月初七,煜园夜宴。邺城郡守赵德全携商贾进献歌姬八人,珍宝若干。煜席间索要北地雪灾‘抚民款’,言辞贪婪无忌,与赵勾连甚密。醉态毕露,言行无状,沉溺声色如故。未见异常。苏。”**
写完,她将素笺卷成极细的纸卷,又从琵琶底部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支通体漆黑、比小指还细的竹管,小心翼翼地将纸卷塞入管内。推开窗,对着漆黑一片的后院方向,无声地吹响一个特殊的、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哨音。
片刻,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体型娇小的铁羽夜枭,如同幽灵般无声滑落,精准地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冰冷的爪子扣住她的衣袖。苏若雪将竹管系在夜枭腿上,轻轻一振臂。夜枭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融入漫天风雪之中,朝着京城的方向疾掠而去。
做完这一切,苏若雪轻轻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她抱着琵琶,转身,目光再次落回软榻上那个“烂醉如泥”的废太子身上。
暖阁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轮廓。鼾声依旧平稳。
苏若雪正准备悄然退下。
“呵…”
一声极轻、极冷、带着一丝清晰嘲弄的嗤笑,毫无征兆地从软榻方向传来!
苏若雪脚步猛地顿住!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霍然抬头!
只见软榻上,那个本该醉死过去的男人,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双眼!
没有半分醉意!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如同被寒泉洗过,锐利、冰冷、清醒得可怕!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浑浊与沉沦?那里面翻涌着的,是洞察一切的了然,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更是一种…如同猎人看着落入网中猎物般的、冰冷刺骨的嘲讽!
他依旧歪靠着,姿势未变,紫貂裘半敞,锦袍微乱。但整个人的气质已天翻地覆!如同一柄藏在华丽腐朽剑鞘中的绝世凶刃,终于在这一刻,于无人窥见的暗夜里,悄然展露了一丝足以冻结灵魂的锋芒!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暖阁内摇曳的光影,精准无比地钉在苏若雪瞬间苍白的脸上。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听风阁的‘雪鹞’…飞得倒快。” 萧明煜的声音低沉沙哑,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无形的威压和彻骨的寒意,在死寂的暖阁中回荡:
“只是不知…苏姑娘这双眼睛,替凤仪宫看了这么久…”
“可曾真正看清过,本王这出‘荒唐戏’,唱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