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楚晞,入宫三月就被封了个“晞贵人”,成了皇帝跟前的小透明。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像后宫里的昙花一样,匆匆开过便无声凋零。可她们不知道,
我袖子里藏着的不是香料锦囊,而是前朝秘传的毒药包。皇帝病危那夜,
贴身婢女慌忙报信:“娘娘,柳贵妃带人闯进来了!”我不慌不忙倒了杯酒,
看着跪在榻前苦苦哀求的柳嫣然。“求姐姐高抬贵手,让我再见陛下一眼!
”我随手把酒杯倾倒在床榻,那滩水痕迅速侵蚀着明黄锦被。“既然想见陛下,
那就下去陪他吧。”门外禁军的铁甲声突然停了,
大殿寂静得只剩下柳嫣然被拖走时锦缎撕裂的声响。新帝登基那日,
我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碾碎酒杯残渣。原来弑君篡位,也没什么了不起。
圣旨那尖利、毫无感情的声音像冰锥,直直刺穿坤宁宫偏殿午后凝固的空气:“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楚氏晞,柔嘉敏慧,特擢为才人,赐号‘晞’。钦此——!”尾音拖得又高又长,
在殿内回旋,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刻薄余韵。传旨太监那张敷粉过度的脸上毫无表情,
眼神在低垂着跪地的楚晞头顶飞快扫过,
像在看一件刚刚被标记入库、却又明显不受主人待见的寻常摆设。“晞才人,接旨谢恩吧。
”伏在地上的楚晞身体纹丝未动。片刻后,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惊惶,没有失落,
更没有被这低微封号当众羞辱的难堪。一双眼睛平静得仿佛深潭古井的水面,
清晰地映出太监那张微带不耐烦的脸。“臣妾楚氏,谢主隆恩。”声音不大,字字清晰,
听不出丝毫勉强或颤抖。她双手稳稳举过头顶,
恭谨地接过那道重若千钧、薄如蝉翼的黄绫圣旨。手心接触到明黄锦缎的触感有些凉。
传旨太监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拂尘一甩,转身便走,脚步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吹散了跪在楚晞身后的侍女红袖裙角的一缕褶皱。红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垮塌下去,
泄露了主人极力控制的失望。大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灼人的骄阳,
殿内瞬间沉入一片更深的、带着陈旧木头和灰尘气息的静谧里。楚晞没有立刻起身。
她就那么笔直地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手里捧着那道圣旨,
目光落在锦缎上面那两个刺目的字——“才人”。片刻,她才扶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衣料摩擦发出簌簣声。她走到临窗的小几旁。那里放着她刚才看了一半的书册,
旁边是一只尚未收起、盛着半盏清茶的瓷杯。她没有坐下,反而伸出手,指节分明,
动作不急不缓,稳稳地端起那只茶杯。窗外一阵风过,吹动了院中几竿翠竹的影子,
斑驳地摇晃在室内。楚晞看着杯中茶水细微荡漾的波纹。她手腕极其稳定地翻转。
澄澈的茶水带着一抹温热的余气,被她倒扣在铺着普通青布桌面的小几上。
水“哗啦”一声泼开,瞬间浸透了青布桌围,边缘快速扩散成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迹。
那湿痕像一张骤然哭泣的脸,无声地晕染在桌面上。她放下空杯,
指腹轻轻拂过被水沾湿的桌面边缘。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入。目光从那片深色的水痕上移开,
落回那卷安静搁在桌角的明黄圣旨上,唇边那一点极其细微、近乎于无的弧度,
彻底归于平整,再无痕迹。御花园西角那丛开得正盛的白芍药,在午后过于明亮的日头下,
白得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花香,混杂着浓郁的脂粉气。“哟,
这不是新晋的‘晞才人’么?”一道刻意拔高、带着毫不掩饰轻慢的女声陡然响起,
打破了这片花团锦簇间的宁静。楚晞正带着红袖穿过曲桥,闻声脚步微微一顿。
几个衣着华丽的宫妃拥着一位盛装女子围了上来,说话的正是站在中间那位,面容尚算姣好,
只是扬起的下巴和眉梢眼角的傲气带着刻薄的意味——正是正三品的吴婕妤。
她身边几个品阶较低的宫嫔脸上也挂着或讥讽或好奇的表情。她们故意挡住了前路,
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楚晞没有躲避,平静地看向来人。
吴婕妤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几个来回,目光像在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最终停在她那身只绣着几点素雅小花的月白衣裙上。“啧啧,”吴婕妤拿着绣帕掩着嘴角,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十足的嘲弄,“瞧瞧这一身……才人的例份,就这么素净吗?知道的,
说楚才人清雅;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宫中亏待了新妹妹呢。
”旁边一个着藕荷色宫装的李选侍立刻凑趣般笑道:“婕妤姐姐这话差了。楚姐姐入宫晚嘛,
恩宠不济,自然素静些,哪里能和姐姐您这身蜀锦比呢?”她说着,
用手虚虚指了指吴婕妤身上那件织金重锦的宫装,袖口金线在日光里一闪。几个宫嫔闻言,
都低低地、很配合地掩嘴笑了起来,毫不顾忌。红袖在后面气得脸色发白,
紧紧攥住了楚晞的衣袖一角,却又不敢出声,只能担忧地望着自家主子。
楚晞脸上却连一丝涟漪都没起。她没有去看那些幸灾乐祸的面孔,
目光平平直直地落在吴婕妤身上:“吴婕妤说的是。楚晞初入宫廷,见识浅薄,
只知花草有本心,并不仰赖金玉以增色。穿得素净些,心里倒也干净。”这话一出,
周围那几道揶揄的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吴婕妤脸上那点假惺惺的笑瞬间冻结,
随即覆上了一层薄怒:“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本宫穿金戴银,心里就不干净了?
”她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楚晞微微垂下眼睫,
遮去眼底瞬间掠过的一抹近乎凌厉的光,再抬眼时,只剩下沉静的温顺:“婕妤言重了。
楚晞只是自述己身。”“言重?”吴婕妤柳眉倒竖,两步逼近楚晞,几乎是贴着她。
浓郁的香粉气味几乎要呛人,“你不过是个微末才人,竟敢含沙射影地顶撞高位妃嫔!
如此不懂规矩,看来顾昭仪娘娘前几日教导你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猛地转身,
尖利的声音传开,“来人!给本宫好好教教这位晞才人,什么叫‘尊卑有序’!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闻声立刻上前,目光落在楚晞脸上带着一丝凶意。“就在这里,
”吴婕妤抬起戴着精致护甲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桥边石板旁一处微微凸起的石块,
那石块边缘锋利,“让咱们这位‘心里干净’的才人,跪在这个石棱子上,好好静静心,
想想自己几斤几两!”小太监便伸手来抓楚晞的胳膊。红袖惊恐地叫了一声“主子!
”扑过来想拦。楚晞却轻轻拂开了红袖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她没有挣扎,
甚至在小太监的手碰到她之前,便已主动朝着吴婕妤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她的步履很稳,
背脊挺得笔直。走到那块凸起、边缘带尖的石块前,没有半分迟疑,提起月白的裙裾,
就在那冷硬的石棱上直直跪了下去。膝盖撞上石尖的瞬间,
一股尖锐的剧痛自骨缝中猛然窜起。她面庞微微白了几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松开。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下颌微收,
身体仿佛一竿在骤然压力下微微弯折又瞬间恢复挺立的青竹。周围一片安静。
只有风声拂过花叶,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吴婕妤和她那一众拥趸显然没料到她是这副反应。
预想中的惊慌失措、痛哭求饶一样也没出现。这个本该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小小才人,
只是默默地、沉静地跪在那里,承受着疼痛,却用一种令人不适的安静,
维持着一种奇异的“体面”。那沉静像一团无形的雾气,反而让她们的得意有些无处落脚。
吴婕妤脸上最初的得意迅速褪去,变得有些阴沉难看。这楚晞不仅抗住了羞辱,
甚至用这种无声的姿态,在反衬她们的跋扈可笑!她看着楚晞那张素净而平静的脸,
心头莫名涌起一阵暴躁和慌乱,却又不肯示弱。“好!好得很!
”吴婕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果然是块硬石头!给我看着她跪!不到日落,不准起来!
”她拂袖而去,簇拥着她的那几个宫嫔互相交换着暧昧不明的眼神,
又看了跪在石板上的楚晞几眼,也带着几分无趣和悻悻然跟了上去。红袖扑通一声跪下,
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主子!都怪奴婢没用……”“起来。”楚晞的声音很低,
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哭有什么用。”红袖被她的语气慑住,
愣愣地看着楚晞线条依旧平稳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沉静。
红袖咬住下唇,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抽噎着站起身,默默地、固执地陪在楚晞身侧。
日头依旧毒辣。青石板在暴晒下蒸腾起闷热的气息。膝盖下的疼痛越来越清晰,
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每一次心跳都带起一阵更沉重的闷痛,
延绵不绝地啃噬着神经。楚晞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沿着鬓角流下。但她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紧绷着,
压制着颤抖;背脊依旧执拗地挺直着,没有一丝佝偻屈服的意思。汗水慢慢汇聚,
滴落在灼热的石板上,转瞬便被蒸干,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很快又消失。
空气稠得化不开,时间被无声地拉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花影早已悄然偏斜。
一阵略显匆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顶步辇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停在不远处。
辇上下来的人穿着一身宝蓝色如意纹宫装,体态微丰,面容端丽,此刻却柳眉微蹙,
正是掌宫务的赵淑妃。她显然是得了消息,特意绕过来的。
赵淑妃的目光扫过跪在石棱上的楚晞。那张年轻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鬓发湿透粘在颊边,
嘴唇也因为隐忍疼痛而紧抿出一道青白的线。膝盖下的裙面,
似乎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色水渍,缓缓洇开。
再看到一旁眼含热泪、神情焦灼却又不敢上前的红袖。
一丝极淡的愕然和随即而来的复杂情绪在她眼中闪过。她快步上前:“这是做什么?
大日头底下,有什么规矩要动这么大的干戈?”楚晞想要回话,但刚一动,
膝盖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晃,竟一时没能说出话。红袖再也忍不住,
哭着跪下叩头:“淑妃娘娘开恩!是吴婕妤……说我家主子顶撞她,
就罚主子跪在这尖石上……主子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一个多时辰?
”赵淑妃脸色微变,“就跪在这里头?”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楚晞膝盖下的那块硬石。
楚晞终于稳住气息,声音有些嘶哑,却依旧清晰:“让淑妃娘娘见笑了。是楚晞不懂规矩,
该当受罚。”赵淑妃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楚晞强撑着的平静,
又扫了一眼周围花木间那些明明在窥视却又在发现她的目光后迅速躲闪的宫人身影。
吴婕妤那点想“杀鸡儆猴”的蠢心思,她又怎会看***。只是……这楚晞,
这性子……倒真是硬得出乎意料。“罢了。”赵淑妃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便是受罚,
也没有这般苛待的道理。红袖,还不快把你主子扶起来!”她朝自己的随行宫人使了个眼色,
“去个人,回禀吴婕妤一声,就说本宫体恤楚才人身子不适,叫她回宫歇着去。罚,
到此为止吧。”两名宫娥立刻上前,和红袖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楚晞搀扶起来。
在起身的刹那,膝盖如同被无数刀片同时割过。楚晞脚下一软,几乎无法站立。
红袖死死撑住她。赵淑妃眼疾手快扶住她另一侧手臂,
入手便感到臂上的衣袖几乎完全被冷汗浸透。“慢些。”赵淑妃的声音放得更低,
“去传个软轿。”楚晞被半扶半架地安置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那姿势僵硬而别扭。
她垂下眼,避开赵淑妃那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多谢淑妃娘娘……体恤。
”声音因疼痛而微微发颤。赵淑妃看着她低垂的眼睫,
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汗水凝结的水珠。“你这性子,也太……”赵淑妃顿了一下,
似乎斟酌着词句,“日后在这宫中,刚极易折。该服软时,也要学着些才是保全之道。
”楚晞抬起眼,眸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划过,快得让赵淑妃疑心自己是否看错。随后,
那眼神又只剩下沉静的、带着痛楚的温顺和一点恰到好处的感激。“谢娘娘教诲。
楚晞……记住了。”软轿终于来了。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将楚晞搀扶上去。轿帘放下前,
赵淑妃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楚晞方才跪过的位置。石板凸起的尖角上,
隐约残留着一点深褐色、近乎凝固的黏腻痕迹。那抹暗红色刺目。坤宁宫偏殿的空气中,
弥散着浓厚的药味,辛辣苦涩。昏暗的烛火下,楚晞卷起月白色的素绸裤管,露出双膝。
膝盖处皮开肉绽,瘀血和破溃的皮肉混杂在一起,颜色肿胀发暗,狰狞异常,
将原本白皙的皮肤衬得越发惨白。红袖捧着药罐,看着眼前的伤口,鼻子一酸,
眼泪又涌了上来,拿着药棉的手不住发抖,就是不敢往那伤口上涂抹。
她抽噎着:“主子……她们也太狠了……”楚晞坐在床沿,脸色被烛光映得更显苍白疲惫。
她没看红袖,也没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膝头,平静道:“药给我。
”“还是奴婢来吧……”红袖强忍着眼泪,声音带着颤音。“不必。”楚晞语速很稳,
“你出去看看那碗药煎好了没。”红袖踌躇了片刻,见楚晞态度坚决,
只得含泪放下药罐和小银匙,又深深看了那膝盖一眼,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细碎的风声。殿内只剩下楚晞一人。
烛芯偶尔哔剥爆出一个细微的火星,光影在她脸上跳动。她伸出手,
没有去拿药棉或者小银匙。指尖径直探入那颜色深黑、气味刺鼻的药膏罐里,
毫无顾忌地挖出一大块粘稠的药膏。然后,毫不犹豫地,直接将染着药膏的冰凉的指腹,
猛地覆盖在膝上最严重的那块开放性溃口上!
“唔……”极致的剧痛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震,额头瞬间涌出大颗冷汗。
牙关死死咬住,齿间甚至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下唇被她咬得泛白,几乎要渗出血来。
但她的眼神,却在骤痛袭来的那一刻,反而凝聚出冰凌般的穿透力,
死死盯着那个血肉模糊的所在。指尖没有停顿,没有颤抖。那些深黑色的膏体,
被她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狠狠按进翻卷撕裂的皮肉深处,一遍遍用力刮擦。
冰冷的药膏裹着碾碎的草药颗粒,深深陷入绽开的血肉里,
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滚落,砸在手背上。可她没有停下。
那动作,与其说是上药,不如说是在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下执行着某种自我凌迟的指令。
伤口在药力和反复强硬的擦拭下微微渗出暗红的血水,混合着墨黑的药膏,缓缓流淌下来,
在膝盖下方形成一道道粘稠、污浊的痕迹。空气里的血腥气和药味瞬间浓重起来。
当溃口的边缘被她反复擦拭到泛出近乎于肌肉组织原本的粉白时,
她才终于收回已然沾满黏腻污秽的手。膝盖早已痛得麻木,
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遍布全身的嗡鸣。楚晞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黑糊药膏的手指。
她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手,拿起案上为涂药准备的一块干净的白色粗布。
那块布料粗糙、吸水。她没有用它去擦拭伤处,反而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地,
用它慢慢擦拭掉自己指头上所有的污迹——每一片凝固的药渣,每一道干涸的血痕,
都被那粗糙的布料用力抹去。直到五根手指恢复素白,才将那块染得不能再用的脏布,
嫌弃地丢弃在墙角的小篓中。随后,她才拿起另一侧干净的药棉和小银匙,
动作突然变得轻柔且标准。用小银匙从罐中挖出另一小撮色泽纯净得多的褐色药膏,
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暴露的深处和边缘。动作舒缓,
仿佛一个专业的医女在料理着最娇贵的伤口。处理好伤处,她才仔细地放下裤管,
遮住了那一片狼藉。门外传来红袖轻轻的叩门声和她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询问:“主子,
药好了,您……能自己喝吗?”楚晞的目光扫过门扉,
又落回墙角那块刚刚丢弃的污秽布片上。嘴角毫无征兆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冰冷、锋利、不带丝毫温度的笑意,在那张犹带苍白病容的脸上,骤然绽开。
又很快平复。“进来吧。”夜已深沉,白日喧嚣的后宫被一层湿冷的寂静笼罩。
廊檐下悬着的宫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鬼魅般摇曳的长影。
风卷过空无一人的宫道,带起呜呜的回响,如诉如泣,更添几分阴森。
冷宫东侧最偏僻角落的一间破败小屋里,连油灯都没有一盏。
月光穿过糊着厚厚灰尘和破洞的窗纸,吝啬地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楚晞无声地站在角落里。
几个形容枯槁、衣饰灰败却浆洗得勉强干净的冷宫老宫人垂手肃立在她面前。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内侍赵德,背有些佝偻,脸上的褶子深如刀刻,
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截沉默的老树根。楚晞没有说话,只是从宽大的灰色棉布袖子里,
掏出一个小小的、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她伸出手,
将那沉甸甸的油纸包放在旁边一张仅剩三条腿、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放得很稳。
月光照亮了那只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与她身上那套粗陋的宫人服形成诡异的对比。
破败的小屋死一般寂静。
以言喻的混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霉烂腐朽的木料味、灰尘味、长期缺乏清洗的污浊汗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隐蔽的、属于血肉轻微***后散出的气息。那气味,
若有似无地从油纸包里渗出。赵德布满红丝的老眼一直死死盯住那小包。
楚晞的声音低而清晰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冰冷质感:“省着用。每次,
指头蘸水,抹一点就行。够用半年。”她没有解释“抹在哪儿”,也没有问“用在谁身上”。
赵德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噜声,像是极力吞咽下去什么。
他粗糙枯瘦的手伸向那油纸包,动作极快,又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油纸包时,猛地顿住,手悬在半空,犹豫了一瞬。他抬眼看向楚晞。
月光恰好滑过楚晞的半边脸。她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一丝波光都没有,
只映着赵德那张沟壑纵横、充满恐惧和某种扭曲渴望的老脸。在那眼神之下,
赵德似乎猛地打了个寒噤。他不再犹豫,一把将那油纸包紧紧抓在了手中!力道之大,
骨节突出,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油纸发出不堪重负的沙沙声。
那浓重的腐肉腥气似乎更重了些。赵德身边另几个老宫人,目光也死死黏在那油纸包上,
呼吸都粗重了起来,黑暗中几双眼睛幽幽发亮,带着某种被长久的折磨和绝望点燃的疯狂。
楚晞没有再说话,仿佛完成了某种交易。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然后转过身,极其自然地、没有任何告别意味地,走向小屋的后墙。
那里只有一扇用烂木板钉死的窗户,月光正是从木板之间裂开的缝隙艰难挤入。
赵德紧攥着油纸包,看着楚晞站在那道缝隙前。她伸出手指,
轻轻推了一下其中一块松动的木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那一瞬间,
赵德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似乎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浊黄。就在木板移动的间隙,窗外,
墙角阴影里,几道细小的黑影闪电般无声窜入,融入小屋最黑暗的角落。
一阵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噬咬声从角落深处窸窣响起,又迅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赵德和他身后那几个老宫人僵硬地站着,如同被钉在地上。
空气里那种腐烂的气息似乎更浓了。楚晞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她从松开的板缝间侧身,
如同一抹真正的影子,消失在那片惨淡的月光与浓重黑暗的交界处。
那块松动的木板在她身后缓缓落下,将小屋内外再次隔绝。小屋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墙根最深最黑的角落,那细微而持续的啃噬声,被无限放大,
成了这小小地狱里唯一活着的响动。暖春三月,桃花初绽,
宫中的“桃花宴”正是嫔妃们争奇斗艳的好去处。宴席设在御苑湖边的暖香阁。
阁内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阁外临水摆开精致坐席,湖面浮动着花瓣。暖风熏人,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皇帝着一身明黄常服,斜倚在上首宽大舒适的紫檀木龙椅上,笑容温和,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盛装美艳的妃嫔。柳嫣然依偎在他身侧,一袭鹅黄羽纱宫裙,
薄透似春烟,更衬得人面桃花。她正亲手剥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纤纤玉指拈着,
送向皇帝唇边,声音软糯:“陛下尝尝,新贡的葡萄,甜不甜?”皇帝含笑张口接了,
手指轻轻拂过柳嫣然光滑的手背,引来她一阵低低的娇笑。下首坐着的赵淑妃脸色端庄平静,
小口抿着清茶,目光似乎落在远处湖光山色上。吴婕妤则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
脸上精心扑了胭脂,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一丝紧张。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一个宫女托着描金漆盘上来,盘中放着数只玉杯。“陛下,”柳嫣然接过那宫女手中的玉杯,
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敬慕,“臣妾敬陛下一杯,愿陛下龙体康泰,岁岁如今朝。
”她眼波流转,笑容甜蜜,将酒杯捧向皇帝。皇帝龙心甚悦,笑着伸手就要来接。就在这时。
“噗通!”一声异常沉闷的、肉体砸在地上的声音突兀响起。全场瞬间安静。
连丝竹声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只见最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席位上,
有人毫无征兆地重重摔落在地毯上,狼狈至极。是楚晞。她的椅子已经翻倒。
那身月白的素锦宫装沾满了地毯上斑斓的纹路。一只小巧的赤金耳坠被碰落在地,
孤零零地在厚毯上滚了几滚,停下。所有人都愣住了。皇帝那只伸向酒杯的手悬在半空。
柳嫣然脸上的甜笑僵住,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噗……”不知是谁忍不住,
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随即,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几个宫嫔压抑的、带着看戏和嘲讽的轻笑声接连响起。“哎呀!”“楚姐姐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饮太多了吧?”红袖惊呼一声“主子!”,慌慌张张扑过去要扶。
楚晞双手撑地,想挣扎着起来。可身体扭动了几下,却没能成功,
只是将那身月白衣裙揉皱得更厉害,裙裾甚至翻卷起来一小片。“放肆!
”柳嫣然身边的掌事大宫女已经率先反应过来,怒喝出声,“惊扰圣驾!还不快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