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过一次，跪在他登基的大殿上，嘴里还含着他赐的玉佩。这一世，只为亲手送他下地狱。
1我睁眼时，天未亮，屋内烛火犹燃，窗纸透出点点雪光。云锦床榻熟悉冰凉，被子滑落，
我身上只裹着薄纱。周晏庭靠坐床侧，穿着寝衣，右手搭膝。他说，
是我昨夜主动爬上他的床。床头玉杯翻倒，残酒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冷酒气。我没有辩解。
他起身更衣，临穿朝服前看了我一眼，说我变了。我垂眸不语。他吩咐宫人撤暖炉、关窗，
脚步从容，转身离开。门关后，我从床下摸出被锦被压皱的香囊。囊中玉佩裂纹狰狞，
正是前世他赐我封口之物。我将它藏入袖中。如今我以质子身份回府。他是摄政王，
权倾朝野。宫人避我如蛇蝎，送饭前必令试毒，洗衣时锁门，不许我见天光。他在外议政，
我则缝补旧衣、扫卷抄谱。周晏庭未正眼看我，却每夜归府都会从我屋前经过，
脚步总在门外顿一息才离开。我从屋檐下望过他两次，见他执灯独行，灯光微晃，从未回头。
某夜，宫墙外囚车铃响，我抬头看去，灰帘之下，一排戴枷老兵穿残甲踉跄而行。
他们是我旧部残兵。前世，周晏庭一纸诏书诛尽他们，如今余生无处可归。我点灯不睡，
于铜镜前书写他的出入时辰、饮食偏好、影卫布岗、宫人轮值。我划破掌心，
将血滴入那枚玉佩裂纹，血丝渗入，暗红如蚀。我将它缝进衣角内衬，用黑线封口。天未亮，
我起身伺候他更衣。他披发坐窗边，神色冷淡。他问我昨夜是否哭过。我说没有。他不语，
穿好衣推门而出。我收拾床榻，洗净酒杯。杯底贴着一缕未融银丝，我刮下，藏入药盒。
入夜，我换上干净衣衫，吹灭灯火，回到那张床。那是周晏庭的床。也是我前世的棺。
2次日辰时，宫人送来檀木盒，说是摄政王亲选。我揭开盒盖，青白玉佩安静躺着，
佩上暗刻“周”字。我认得，那是父亲周廷远昔年所佩，朝中仅此一块。周晏庭步入殿中，
说那是敌国新贡。我合上盒盖，说玉不错。他眯眼盯我，问为何不激动。我摇头。
他看了我片刻，转身离去，步伐从容。午后，内侍来传，说摄政王设宴，命我随行。
凌霄殿中权臣云集，珍馐满席，香炉长燃，舞姬垂首静立。我着囚衣，执壶立于他身后。
酒至三巡，枢密使秦致言举杯讽我，说“质子宠妃”，污了朝纲。周晏庭未言，
只将酒杯递给我。我接过，斟满，俯身奉酒。至秦案前，他伸手拦我，要我先饮。
周晏庭开口，说不如跳支舞，喝了也就热了。我仰头将酒饮尽。喉中灼热，血未出齿。
我定住身形，俯身行礼。他指着我向众人笑，说质子命贱，不若博大家一乐。众人笑声不断。
我起身起舞，衣袂翻飞，指尖血丝透出。他靠坐椅上，面无表情，始终沉默。夜宴散，
我随队回府。下舆车时腹中一紧，鲜血涌出，吐了两口。我擦净嘴角，回屋更衣，
将酒壶洗净放回案头。不久，周晏庭推门而入，目光落在药盒上。他走至案前，拿起盒子，
问我怕不怕死。我答，怕。他笑，将药盒投入火盆，说活着才有意思。火光一闪，木盒化灰，
碎玉尚在。他未回头，推门离去，门未关严。我走近火盆，拾出残木与玉片，藏入袖中。
夜深，我跪坐榻下，取出藏于地砖的旧信笺——那是先皇遗诏残页，血字如烙，边缘焦黑。
我抹平纸页，将它卷起，塞入发髻，以银簪压住。洗净双手，我在案前坐了一夜。天将明，
宫门外鼓声响起，新一日开始。3夜风透窗，冷意逼人。我醒来时，烛火已灭，窗未关，
屋内多了一道身影。那人脚步极轻，站在床前。我认得那步伐，是祁慎。
当年我在战场救下的少年，如今是摄政王麾下御前影卫。他手执长刀，锋刃贴上我脖颈。
他低声问，我回来做什么。我回他，他母亲临终前托我照顾他。他手一顿，刀锋却压得更紧。
他说，他已为周晏庭卖命十年。血从我颈侧渗出，沿发根蜿蜒而下。我望着他，
说他不是为摄政王，而是为了他娘。祁慎轻笑，说我看错了他。他收刀，掀开我床下地砖，
从夹层中取出那卷纸页。他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沉默。他将纸页掷于我前，
说我若再碰，死的就是我亲哥周廷昭。话落，转身离去，门未关紧。我跪地拾起纸页，
重新卷好，塞入发髻，用银簪压住。随后，我翻出火盆残渣，
将前夜焚毁的药盒碎片拼在案上。裂玉尚未烧尽，我洗净它，藏入舌下。灯未再点，
我靠在床头坐了一夜。破晓前，宫墙外鼓声响起。我推门而出，檐下雪落。祁慎站在廊下，
披斗篷，神情冷淡。他没看我。我也没再看他。4祁慎走后第二日，宫中传来密报，
太医院多了一名新杂役，行迹可疑。我披衣绕路，沿药堂后巷墙根潜行至木窗下。透过窗纸，
我看到一人推着药车在光影间缓缓而行。他穿粗布旧衣，袖口破损，右腕一道旧伤，
赫然是周廷昭战时所留。我未惊动，远远跟随至药仓。他打开药柜，抽出一包干草药，
藏入怀中。我站在门外，转身离开。当夜，我写下一封密信，托内侍送往禁军统领府。
信中只一句：“太医院有人藏药谋反，速查。”翌日清晨，太医院封院，禁军入堂翻箱倒柜。
他们在药柜后搜出一包未登记药材。周廷昭被押出，发乱衣裂，面带血痕。
他挣扎着喊我乳名。我站在宫墙阴影下，未动。禁军挥鞭，他肋骨断裂，倒地不起。
我指尖微颤，掌心被指甲划破，血渗入袖中。他被拖走时抬头望我一眼，目光茫然，
如不识我。当夜，我吩咐祁慎设法递毒。他依言，将毒包塞入囚衣袖口。周廷昭接过，
神情迟疑。他回头望我，我们四目相对。我低声道：“别死在周晏庭手里。”他看着我，
问：“你是谁？”狱卒扯住他脖颈，将他拖走。那一刻，他再看我一眼，神情空白，
如看陌人。我回屋，卸下发髻，将遗诏残页裹入新药纸，藏入衣内暗缝。夜沉如墨，
廊外风起。祁慎披斗篷倚门，低声问：“你真把你哥送了？”我答：“你不是说不动他就好？
”他点头：“那你别动我。”我将窗缓缓合上，说：“你不是我动得了的。”5皇榜贴出，
亡国余氏的长公主余鸢被册为贵妃。宫人奉旨调我入东偏殿，为她梳妆。
她进宫那日未着喜服，只穿一袭素衣。步入寝殿，看见我，脚步顿住。她望我片刻，
说：“沈云卿，你还活着。”我不语，行礼绕到她身后，取下钗环，替她盘发。茶汤熬好，
我先试毒，再奉至她手中。她端茶轻抿，说：“周晏庭夜夜入梦，手上滴血，口中喊着你。
”我无声收紧她发髻，将金步摇插入鬓边。她指额角道：“这里，藏着他给的刀疤。
”我点头：“我替你遮住。”次日，她又来换发式，说旧年国破，曾见我与周晏庭并肩冲阵。
她说那年他披甲转身，亲手将她推下悬崖。我不语，拿起剪刀修她发尾。
她低声道：“你们都活得太长。”我淡声回：“那你要短一点？”她笑了。夜里我回屋，
将匕首藏入药盒底层。三更时，她翻窗而入，披发赤足，抱我肩哭了一夜。次晨，
宫人传言摄政王朝服袖口多了一道新裂痕。传贵妃受惊，周晏庭未查，只命我迁至冷宫东侧，
与她同院。迁院那日，她拉住我衣角问：“你还恨他吗？”我回：“我恨过谁？
”午后宫女传话，摄政王要见我。我答，我病了。夜里，余鸢递来一盏酒，
说是她母妃旧藏补酒。我接过仰头饮尽。她坐在床沿笑，说：“你还真信我。”药入腹，
舌尖渐麻，四肢冰凉。我靠在床上未动。灯下，她跪在榻前，轻声道：“周晏庭不会杀我。
”她抬头问我：“你呢？”6醒来时，周晏庭坐在床边，天光未亮，烛火已尽。
他额角缠白纱，衣袖染血，目光冷冽。他说：“沈云卿，你到底是谁。”我撑身而起，
喉间干涩，嘴里泛苦。他盯着我，说：“你母亲是昭阳郡主，父亲是旧朝左丞周廷远，
你该死。”我点头。他冷笑，问：“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我看着他，说：“你亲手赐死我。
”他怔住，手中杯子坠地，碎声清脆。他起身，将我从床上拉起，扣住我肩。
他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靠近他耳边，低声道：“前世我爱你，这世不再。
”他松手退后，神色骤变。他转身吩咐宫人收拾寝殿，设宴备席。夜深，他着便服再入殿，
坐于主位。我为他斟酒，他举杯，却未饮。我将舞衣递上，他未接。我跪席前，将酒高举，
洒湿半裙，他无动于衷。他忽然将我抱起，放置榻上。我说：“不必。
”他问：“你从未爱过我？”我点头：“从未。”他沉默良久，起身离去。临关门前，
他说：“你若曾爱我一瞬，我都不信你还敢回来。”我未答，只坐在榻边，看灯火熄灭。
直到天明，他都未再回来。7成婚那日，宫门前红毯铺街，朝钟三响，鼓乐震天。
我坐在冷宫东侧柴房，面前一盏冷粥，碗面已结薄膜。一名宫女进来，
将一套破旧宫衣扔在地上。她说我行为不检，罚我打扫旧寝三月。我弯腰拾起衣裳，
没有作声。午后，腹中绞痛骤起。我靠着柴堆坐下，呼吸急促，指尖掐入泥地。
裙摆被血水浸透，湿泥沾上腰侧。我拖着身体挪到门边，门栓从外反锁。我趴在门板上敲，
声音沙哑。门外无人回应。夜深，寒风穿窗，痛意如针。我蜷成一团，等换岗，
却只听见远处笑语。孩子出生时，我咬破手背。没有热水，没有刀。我用剪刀割断脐带，
抱他入怀，用袖口擦净他脸上血迹。他哭了一夜，声音细软，断续不止。屋外有风，有雪，
有人走过，有人笑，却无人停步。次晨，宫中大婚仪式开始。宫女路过柴门，语笑嫣然，
说摄政王迎娶余氏贵妃，赐宴三日，满殿生香。我坐在柴堆上，背后是未扫积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