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百合混合着白菊的气息，几乎能刺穿鼻腔。
低回的哀乐在肃穆的灵堂里流淌，粘稠而冰冷，像一层潮湿的裹尸布，
缠裹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我站在人群最前列，一身纯黑的长裙裹着单薄的身体，
怀里紧紧抱着周屿的遗像。照片里的他，定格在二十五岁的夏天，笑容干净明朗，
眼神里盛着阳光，那是我曾用整个青春去仰望的光芒，
如今却成了冰凉的镜框里一道永恒的伤口。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冰冷的相框玻璃，
触不到一丝活着的温度。三年，从校园到社会，从青涩到即将尘埃落定，
我以为自己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可直到他躺进这口冰冷的棺木，我才惊觉，
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他完整的心跳。那里面，始终为另一个名字，
保留着最柔软的角落——许薇。这个名字，像一根深埋三年的毒刺，此刻随着他的离去，
终于带着淋漓的血肉，破土而出，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苏然，
节哀……”身后传来低低的劝慰，是周屿的一个远房表姐，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同情。
我甚至没有力气侧头，只极其轻微地点了点下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视线重新落回遗像上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他最后留给我的眼神，
是在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上，紧闭的眼睫下深重的阴影。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缓慢而沉重地碾过四肢百骸。就在这时，人群后方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石子。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她怎么来了……”“这种场合……”“啧，
真是……”即使不回头，我的脊背也瞬间僵硬如铁。
一股熟悉的、带着昂贵柑橘与白麝香尾调的气息，穿透了浓重的花香和哀乐，强势地逼近。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笃定，最终停在我的身侧。
“苏然……”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响起，
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表演式的悲伤。是许薇。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她站在我身边，
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黑色连衣裙，衬得她腰肢纤细，脖颈修长，如同优雅的天鹅。
精心描绘过的妆容下，眼睛果然微微红肿，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她手里捏着一个素白的信封，边缘被她的指尖捏得有些发皱。
“周屿他……”许薇的声音哽咽了，巧妙地停顿，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欲坠，
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将那破碎的美感演绎得淋漓尽致，“太突然了……我昨晚……一闭上眼，
全是我们在学校湖边喂天鹅的样子……”她适时地抽泣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学校湖边，
喂天鹅？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记忆的闸门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猛然撞开——那是周屿确诊白血病前的三个月。
许薇刚刚结束了一段异国恋情，带着一身情伤回国。某个周末，
我满心欢喜地炖了周屿最爱的莲藕排骨汤，兴冲冲送到他租住的公寓。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许薇靠在他家那个小小的布艺沙发上，长发微乱，
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而周屿，我的周屿，正半蹲在她面前，
小心翼翼地用冰袋敷着她微微红肿的脚踝，眼神里的专注和心疼，是我从未得到过的浓度。
他抬头看到我，眼神瞬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尴尬的平静：“薇薇脚扭了，
我帮她处理一下。” 那锅我炖了两个小时的、热气腾腾的汤，被随意地放在冰冷的茶几上，
像一个突兀的笑话。我沉默地放下保温桶，转身离开。周屿追出来，在楼道里拉住我，
解释着许薇刚回国没地方去，脚伤严重，他只是出于朋友的道义照顾一下。那时的我，
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吞咽下那口翻涌的苦涩。此刻回想，那苦涩早已腐蚀了信任的根基。
“苏然，”许薇的声音将我猛地从冰冷的回忆深渊里拽出。她又靠近了半步，
将那个素白的信封几乎是递到了我的眼皮底下，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这是我……一点心意。周屿走了，我知道你心里最苦……收下吧，
就当……替他收下我这份心意，让他安心地走。”她的话语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我。那信封的白，在此刻的灵堂里，
刺眼得如同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和宣示——她许薇，才是周屿心底那个真正需要被安抚的人。
所有目光，无声地聚焦在我身上。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
同情、好奇、窥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无数道视线如同无形的蛛网，
将我紧紧缠绕。他们在等，等我的崩溃，等我的失态，
等我这个“正牌女友”在“白月光”面前一败涂地。指尖在宽大的袖口里深深掐进掌心，
尖锐的痛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三年里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节，
那些深夜他对着手机屏幕不自觉扬起的嘴角屏幕那头是谁？，
那些他提及“薇薇”时语气里不自觉的温柔，
薇“临时有事”需要他帮忙时他从未有过的推辞……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被欺骗的愤怒，
在这一刻被许薇这封“奠仪”彻底点燃，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咆哮。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力量在胸腔里冲撞。然后，
在许薇那双含泪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在周围人屏息的凝视下，
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战栗的、近乎灿烂的笑意，
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清脆地响起：“哦？心意啊？
”我的目光从那个刺眼的白信封缓缓移到许薇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
最终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明媚得近乎残酷的笑容，“好啊，我替他收下了。”我伸出手，
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和从容，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接过了那个信封。
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冰冷的滑腻感直抵心底。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许薇递过来的力道有一瞬间的凝滞，她眼中那汪盈盈的泪水凝固了，
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取代。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信封很薄。我当着她、当着所有惊愕目光的面，不紧不慢地、近乎优雅地用指甲划开了封口。
指尖探入，没有预想中的纸币厚度，触到的是一张硬挺的纸片——一张支票。
我两指夹着支票，慢条斯理地抽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缓慢。
支票上那一串足够支付周屿这场体面葬礼、甚至绰绰有余的数字，
清晰地暴露在灵堂惨白刺目的灯光下。落款处，是许薇娟秀流畅的签名。
而夹在支票和信封之间，一张小小的、被折叠过的纸片，随着我的动作，无声地飘落在地。
我的目光扫过那张纸片——一张本市最奢华酒店的预订单，日期，
赫然是周屿病情急转直下、被紧急送入ICU的前三天！预订单上的姓名，
清晰地打印着“许薇”。时间是午夜，房型是大床房。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砸中，
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原来，
在我衣不解带守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ICU门外，祈祷着奇迹降临的时候，
在我因为医生一句“情况危急”而几乎崩溃的时候，
在我握着他冰凉的手一遍遍说着“坚持住”的时候……他们，竟然在城市的另一端，
在柔软的大床上，享受着最后的温存？！“呵，
”一声清晰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笑从我喉咙里挤压出来，
在死寂的灵堂里尖锐得如同玻璃碎裂。我的视线从那张刺目的酒店订单，
缓缓移向许薇那张血色尽失、连精心描绘的妆容都掩盖不住惊惶的脸，
“许小姐真是……情深义重。” 我晃了晃手中的支票，薄薄的纸张发出冰冷的哗啦声，
像一记无形的耳光，响亮地抽在她摇摇欲坠的假面上。她的脸彻底白了，
精心维持的脆弱面具片片龟裂，狼狈的底色无处遁形。“不过，”我的笑容更深了，
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扫过那些或震惊或鄙夷的面孔，
最后落回怀中遗像上周屿那张依旧阳光干净的脸庞，
“周屿他……大概不需要你这份‘心意’来安心了。” 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毕竟，他走之前，心心念念的，可不是你。”许薇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高跟鞋一个趔趄，鞋跟卡在了灵堂地毯的缝隙里，
整个人狼狈地晃了晃才勉强站稳。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那双曾盈满泪水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恐慌和被彻底戳穿的怨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