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三天前开始下的。起初只是淅淅沥沥,如同妇人低泣,渐渐便成了倾盆之势,天河倒泄般泼向樊城以北那片低洼的平原。汉水,这条养育了荆襄九郡的温顺母亲河,此刻彻底撕去了面纱,浊黄的浪头咆哮着,翻滚着,裹挟着断裂的巨木、散乱的草席,甚至还有沉浮的牲畜尸体,狠狠地撞向于禁那七座依着地势仓促扎下的营盘。
泥浆没过小腿,冰冷刺骨。营帐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绝望的呻吟,固定帐篷的绳索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雨水砸在头盔上、铠甲上,噼啪作响,汇成细流钻进领口,带走身体最后一点暖意。疲惫的曹军士兵挤在勉强立住的帐篷里,或蜷缩在临时垒起的高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一片汪洋泽国。战马不安地嘶鸣,在泥水里徒劳地刨着蹄子。粮草被泡得发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将军!堤……堤快撑不住了!”一个浑身泥浆、几乎看不出甲胄颜色的军侯踉跄着冲进中央大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于禁站在帐中,铁青着脸。他身上的明光铠也沾满了泥点,头盔下的鬓角湿漉漉贴在脸颊,更显憔悴。他望着帐外那几乎与营寨矮墙齐平的汹涌浊流,听着那沉闷如雷的浪涛声,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三天前,他还意气风发,七军严整,奉魏王之命南下,誓要将那狂傲的关羽困死在樊城之下。可转眼间,天地翻覆。他并非不知关羽善用水,也命人加固了堤防,可谁能想到这雨竟如此暴虐,汉水暴涨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仿佛苍天都在襄助那个红脸长髯的汉寿亭侯。
“报——”又一个浑身滴水的斥候滚了进来,几乎是爬着到了于禁脚下,“将军!上游……上游发现荆州水军战船!逆流而上,直扑我军营寨!”
帐内仅存的几位将校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于禁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缓缓抬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传令……各营……放弃寨墙高地……向……向西北高地……突围……”
突围?在这无边的汪洋里?往哪里突?这命令,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虚弱无力,更像是一种绝望的仪式。然而命令还未完全出口,外面骤然爆发的、盖过风雨声的呐喊,彻底粉碎了帐内最后一丝侥幸。
“杀——”
“汉寿亭侯在此!降者不杀!”
那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威势,直刺人心。紧接着,是无数木桨破开水浪的哗啦声,是沉重的船体撞上营寨木栅的闷响!透过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晃的帐门缝隙,于禁和他残存的部将们,看到了让他们肝胆俱裂的一幕——
浑浊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荆州战船破浪而来!船头高高飘扬着赤红色的“汉”字大旗和“关”字帅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船上的士兵披着蓑衣,手中的长矛、环首刀寒光闪闪。最前方一艘巨大的楼船劈开浪涛,船头傲然挺立一人:绿袍金甲,长髯飘拂,一手按着腰间剑柄,一手扶着船楼栏杆,丹凤眼微眯,冷冽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雨幕,牢牢钉在于禁的中军大帐之上!正是威震华夏的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
“完了……”于禁身边一个副将双腿一软,瘫倒在泥水里。
于禁没有瘫倒。他挺直了腰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不可一世的敌将,看了一眼帐外彻底崩溃、在水中挣扎哀嚎的士兵,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身映着他灰败的脸。他调转剑锋,却不是指向敌人,而是猛地反手,用尽全力,将剑柄狠狠砸向自己的额头!
“砰!”
沉闷的撞击声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与风雨声中。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五子良将之首,身体晃了晃,带着额角涌出的鲜血,颓然栽倒在冰冷的泥水中。佩剑脱手,当啷一声,溅起浑浊的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