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脚下翻锅贴似的拍岸,水汽裹着泥沙的腥味直往人嗓子里灌。
十六日上午十点,太阳已经毒得能把沥青晒化,河滩上的清淤队却没人敢脱草帽——不是因为晒,而是因为汗湿的背一沾河风,立马结一层盐霜,像给皮肉缝了层脆壳。
“再加把劲!中午前把沉船尾舱清出来,下午县里的摄像机要来!” 队长老郭的声音在扩音喇叭里劈了叉,像钝锯条拉铁皮。
他喊完,顺手把喇叭往沙包上一扔,自己跳下一米多深的淤泥沟。
沟里横着半截乌黑的船帮,板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水,像搁浅的鲸鱼在缓慢腐烂。
林卫疆蹲在沟沿,把相机镜头对准那截船帮。
他是省水文站派下来的技术员,名义上是测流速、拍断面,实际所有人都知道:清淤队挖出“东西”了,得留资料。
“咔嚓”一声,快门里溅进一粒沙。
他低头,看见镜头里多了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从淤泥里翘起来,五指张开,指甲缝里嵌满河沙,却奇异地没有浮肿,像被时间抽干了最后一丝血色。
“郭队!有人!”林卫疆嗓子发紧。
老郭骂了句山西方言里的粗话,俯身去拽那只手。
一拽,整片淤泥哗地塌下去,露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板——不,是铁甲,鱼鳞般的甲片层层相扣,甲缝里灌满凝固的水银,在阳光下泛着镜子似的冷光。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风陵渡的老人们常讲“黄河走北,铁衣作鼓”,说河底沉着明代河工的铁甲尸,谁见了谁倒霉。
此刻,铁甲胸口的位置赫然嵌着一张人脸:干瘪、青灰,嘴唇被水银撑得鼓胀,嘴角却微微上扬,像在笑。
叶小禾就是这时候挤进来的。
她扎两根麻花辫,蓝布裤子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通红的小腿。
她是县文化馆临时雇来抄碑的,听说河滩挖出“文物”,蹬着自行车就冲来了。
“让让,我是文化馆的!”她喊,其实没人拦她。
她一眼看见铁甲尸嘴里的东西——一枚铜币,边缘被水银浸出一圈黑绿的锈,正面却闪着诡异的银光。
“赊刀币……”她喃喃出声。
林卫疆转头:“什么?” 叶小禾没回答。
她蹲下去,从兜里掏出半张旧报纸——1982 年的《山西农民报》,头版登着一条小消息:《黄河沿岸再现赊刀人,留刀三日取命》。
报纸右上角画着一枚刀形币,和眼前这枚一模一样。
赊刀币的传说是这样:民国三年,黄河发大水,有个穿黑衣的赊刀客背着一捆菜刀,沿村叫卖:“刀先赊你,三年后我来收钱,若没钱,就拿命抵。”
三年后,赊刀客果然来了,凡没还钱的,全家暴毙,死时嘴里都含着一把菜刀。
后来赊刀客失踪,菜刀却年年出现,成了买命的信物。
清淤队没人想碰这个晦气。
老郭打电话叫县里,县里又请示省里,省里说“保护性发掘”。
等批示的空档,铁甲尸被抬上岸,放在一块旧帆布上。
太阳一晒,甲片缝隙里的水银开始融化,一滴一滴,像水银珠子排着队往沙里钻,所到之处,沙子立刻变黑。
林卫疆围着尸体拍照。
镜头拉近时,他看见铁甲颈部刻着一行小字:“镇河替身,万历四十一年铸”。
再往下,甲片接缝处有一道新鲜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撬过。
“有人动过。”
他对叶小禾说。
叶小禾正用树枝拨拉尸体的手。
那只手右手食指缺了一截,断面整齐,像被刀切。
她忽然想起奶奶说过:“赊刀人收账时,先切欠债人一根手指,三年后连本带利来收整条胳膊。”
她打了个寒颤。
傍晚,县里来了人,带队的是文物局的赵科长,戴金丝眼镜,说话爱夹英文单词。
他绕着铁甲尸转了三圈,下了结论:“明代水师制式铠甲,水银防腐,具有重要科研价值。”
科研值多少钱,没人知道。
但赵科长带来的一辆解放牌卡车知道——卡车斗里铺着棉被,准备把铁甲尸连甲带人拉去太原。
装车的时候出事了。
四个工人抬铁甲,刚离地半米,其中一人突然松手,脸色煞白:“他……他眨了下眼!” 老郭骂他没出息,自己伸手去托,却听见“咔”一声脆响——铁甲尸的下巴掉了,那枚赊刀币滚出来,骨碌碌滚到叶小禾脚边。
叶小禾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币面,一股刺骨的凉顺着胳膊往上爬,像有根冰针往血管里扎。
她眼前一黑,再睁眼,看见黄河水变成了血色,水面上漂满一模一样的赊刀币,每一枚都映着一张惨白的脸。
“小叶!”林卫疆一把拽住她胳膊。
叶小禾回过神,发现币还在地上,刚才只是幻觉。
赵科长却兴奋了:“保持原状!拍照!这是文物出土瞬间!” 闪光灯噼啪乱闪。
铁甲尸的嘴大张着,黑洞洞的,像在等待什么。
夜里,清淤队住在风陵渡老仓库。
仓库墙皮剥落,房梁上吊着 1958 年的马灯,灯光昏黄,照得铁甲尸的影子在墙上晃,像随时会站起来。
林卫疆睡不着,拿着照片去暗房冲洗——其实就是在仓库角落拉块黑布。
显影液里,照片慢慢浮现:铁甲尸的眼睛部位,原本是空洞,此刻却多了两个白点,像瞳孔。
他背后一凉,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水银尸遇阳则动,因为水银是活的,能借尸还魂。
正想着,仓库外传来脚步声。
叶小禾抱着被子进来,脸色比白天还白。
“我……我听见有人磨刀。”
她声音发抖,“嚓、嚓、嚓,像在切骨头。”
林卫疆走到门口。
月光下,黄河岸边蹲着个黑影,背对他们,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正在石头上磨。
每磨一下,刀刃就亮一分,那光却像水银,冷得瘆人。
他喊了一声:“谁?” 黑影没回头,磨刀声停了。
片刻后,黑影站起来,慢慢往河里走,水没过膝盖、腰、胸口,最后只剩刀尖在水面上闪了一下,像颗坠落的星。
第二天清晨,暴雨。
黄河水位一夜之间涨了半米,沉船遗址被冲垮,铁甲尸不翼而飞,只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拖拽的痕迹——从仓库一直延伸到水里,像有什么东西自己爬回了黄河。
老郭带人沿着痕迹找,在岸边发现一枚新鲜的赊刀币,币面粘着血丝。
叶小禾蹲在痕迹尽头,用手指量了量宽度,声音发干:“是铁甲……自己走的。”
林卫疆注意到,痕迹旁有两行脚印,一行是人,一行是铁靴——铁靴印比人脸还长,每个脚印里都积着水银,雨后不化,像两排小小的镜子,映着灰蒙蒙的天。
赵科长不信邪,组织人下水找。
潜水员刚下去两分钟就浮上来,脸色青紫,嘴里吐出的不是水,是沙子。
“下面……有手拽我脚!”他喘得像拉风箱,“好多手,全是铁的!” 老郭当场把潜水员拖上岸,回头骂赵科长:“你要科研,我要命!” 赵科长金丝眼镜歪了,镜片上全是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汗。
他坚持要上报,说可能是“水下考古重大发现”。
林卫疆悄悄把叶小禾拉到一边:“昨晚的黑影,你看清了吗?” 叶小禾摇头,却从兜里掏出一张黄纸——旧仓库房梁上掉下来的,纸上用朱砂写着:“铁衣镇河,六十年一轮;尸失债起,刀来收人。”
落款是“赊刀人”三个字,墨迹新鲜,像刚写上去。
暴雨连下三天。
清淤队解散,赵科长带着空卡车回太原,一路念叨“申报经费”。
林卫疆没走。
他住在风陵渡供销社的破招待所,白天沿黄河拍照,晚上整理笔记。
他发现:铁甲尸失踪后,岸边陆续出现赊刀币,一共六枚,排列顺序正好对应清淤队抬尸的六个人。
第四枚币出现时,抬尸的工人老李死了——死在自己家水缸里,整个人被水银裹住,像镀了一层银皮。
第五枚币出现时,死的是老郭,死在黄河浮桥上,尸体跪在桥中央,嘴里含着一把菜刀,刀柄上刻着“1938”——正是花园口决堤的年份。
第六枚币迟迟没出现。
林卫疆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自己或叶小禾了。
6 月 19 日,雨停。
黄河水位退得比涨得还快,露出大片龟裂的河床。
叶小禾带着林卫疆去赊刀村。
村子在芮城县最北端,三十七户,只剩七户有人。
村口老槐树下,瞎眼老太坐在磨盘上,膝盖上横着一把菜刀,刀口崩了豁。
“铁衣走了,债要活人还。”
老太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你们谁姓叶?” 叶小禾说是。
老太用指甲敲菜刀:“你爷爷那年欠的,该你补。”
林卫疆问补什么。
老太咧开没牙的嘴:“补铁衣里空出来的那块肉。”
回风陵渡的路上,叶小禾一直沉默。
快到渡口时,她突然说:“我奶奶说过,赊刀人不是人,是河魂。
每次黄河改道,就要带走一条血脉。”
林卫疆想安慰她,却看见远处河面上漂来一个黑点——是铁甲尸。
它仰面朝天,铁甲片在夕阳下像鱼鳞一样开合,水银从甲缝里往下滴,滴进黄河,晕开一个个银色的圆。
更诡异的是,铁甲尸的右手抬着,食指指向岸上——指向他们。
当天晚上,林卫疆在招待所整理照片。
暗房灯泡忽明忽暗,显影液里,最后一张照片慢慢浮现:铁甲尸的胸口,原本刻着“镇河替身”的地方,此刻多了一行新字—— “1986,叶。”
灯泡啪地灭了。
黑暗中,林卫疆听见门轴吱呀一声,像有人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然后,他听见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像在切骨头。
第二章赊账的刀 1986 年 6 月 20 日—7 月 5 日,山西芮城、风陵渡至陕西潼关清淤队散伙后的第三天,黄河水位像被谁猛地抽了一鞭,陡然落下去两尺。
裸露出的河床上,龟裂的泥皮翻卷,像无数张干渴的嘴。
风一吹,沙粒贴着地皮跑,发出细碎的、指甲刮玻璃的声响。
林卫疆蹲在新露出的岸线上,用卷尺量那道拖拽痕迹——铁甲尸留下的。
铁靴印不见了,只剩一条两拳宽、深约寸许的沟槽,笔直地插向河心,像给大地开了一道缝合线。
“像棺材滑过的印。”
叶小禾跟在他身后,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她手里攥着一张黄纸,纸上朱砂早被雨水晕开,只剩“刀来收人”四个字还倔强地鲜红。
林卫疆没搭腔。
他的注意力被沟槽尽头一个黑漆漆的小点吸住——那是一枚赊刀币,半埋在沙里,边缘闪着新鲜的银光,像刚被人吐出来的牙齿。
他拔起它,指腹立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滚在币面,竟顺着“民国三年”的凹痕游走,凝成一把微缩的刀形。
“第六枚。”
叶小禾轻声数,“还差最后一枚。”
最后一枚该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当天傍晚,芮城县医院传来消息:清淤队抬尸的四名工人里,第三个——老李——死了。
值班护士说,老李昨晚非要去水缸舀凉水,结果一头栽进去。
水缸不过齐腰深,却硬生生把他淹死。
更怪的是,水缸里漂着一层水银似的东西,舀出来放在阳光下,凝成一粒粒滚圆的珠子,怎么晃都不散。
林卫疆赶到医院太平间。
老李的尸体裹在白布下,轮廓比生前鼓胀一倍,皮肤呈诡异的青银色。
掀开布角,一股浓烈的金属味扑面而来——老李的鼻孔、耳孔、甚至指甲缝里,都嵌满水银。
他嘴里含着一把菜刀,锈迹斑斑,刀背錾着“1938”。
1938,黄河花园口决堤的年份。
林卫疆忽然想起叶小禾说过的一句闲话:“赊刀人收账,先收老账。”
7 月 1 日,风陵渡逢大集。
集市上卖西瓜的、卖蒲扇的、卖蝈蝈笼子的挤成一团,知了声混着人声,吵得耳膜发痒。
林卫疆和叶小禾在供销社门口贴了一张“寻刀启事”:高价收购民国赊刀币。
不到一袋烟工夫,一个戴草帽的老头凑过来,草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眼。
“收刀?”老头声音像砂纸磨铁。
叶小禾点头,把第六枚赊刀币亮给他看。
老头伸出两根枯枝似的手指,捏住币缘,轻轻一弹——声音清脆,像敲碎了一块冰。
“这是买命的刀,你们收不起。”
“我们只想知道它从哪儿来。”
林卫疆说。
老头沉默片刻,忽然扯开自己的衣襟。
他的左胸赫然一道刀疤,从锁骨一直划到肋下,刀口翻出粉白的肉芽,像一条不肯愈合的蜈蚣。
“民国三十五年,我在孟津渡口赊过一把刀。”
老头咧嘴笑,露出三颗金牙,“刀客说:‘等黄河倒流,我来收钱。
’我当他放屁。
结果,黄河没倒流,是我儿子掉下去——尸首逆流漂回我脚边。”
老头说完,把草帽往下一压,挤进人群不见了。
只剩下一把旧菜刀插在供销社门框上,刀尖钉着一张黄纸条: “第七枚,日落前送到赊刀村,迟一步,收债的刀就要自己来找。”
赊刀村在芮城县最北端,夹在黄河与条山之间,三十七户,塌了一半的窑洞。
太阳刚落山,两人赶到村口,只见老槐树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一摞粗瓷碗,碗里盛清水,水面上各漂一把菜刀。
七个穿黑衣的老太围着桌子坐,嘴里念念有词,却发不出声音,像一群被拔掉发条的木偶。
八仙桌正中,坐着那位瞎眼老太——叶小禾的姑姥姥。
老太手里握着一把无刃的铁刀,刀身铸满凸起的回纹,像黄河的漩涡。
“来了?”老太抬头,灰白的眼珠对准叶小禾,“时辰到了。”
她示意叶小禾站到桌前,将铁刀横举过头顶。
刀身忽然渗出细密的水珠,一滴、两滴……落在碗里,七把菜刀同时发出“铮”的轻响,刀口齐刷刷对准叶小禾。
林卫疆想上前,却被两个黑衣老太太按住肩膀。
那手劲大得不像人,像锈死的铁钳。
老太开始唱,声音却像从瓮底发出: “铁衣镇河,甲子一轮; 债若不还,刀必剜心。
赊刀赊命,赊命赊魂; 血债血偿,黄河作坟。”
唱罢,她将铁刀往桌上一拍——啪!七碗水瞬间变成血色,七把刀浮起,刀尖滴落殷红的珠子,落在泥土里,长出七根细小的、银亮的苗。
“七天后,铁衣回村。
到时,要么还钱,要么还命。”
老太说完,七根银苗同时折断,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脆响。
黑衣老太太们起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散了。
八仙桌上只剩下一摊锈红的水,水里映出叶小禾惨白的脸。
从赊刀村回风陵渡的夜路,四十里,没有车,只有一条沿河的土路。
月亮被云啃得只剩一弯钩,照得河面像铺了一层碎玻璃。
两人并肩走,谁也没说话。
直到远远看见渡口吊桥的影子,叶小禾才开口: “我小时候,奶奶跟我说过,赊刀人不是人,是河魂。
他们每六十年换一次皮囊,皮囊就是铁衣里的尸。”
“铁衣里的尸不是明代河工吗?”林卫疆问。
“明代是第一次,后面每一次,都是赊刀人自己放进去的。”
叶小禾顿了顿,“我爷爷那一辈,原本该轮到我爸。
我爸逃了,逃去新疆修铁路,结果火车过桥时……桥塌了,连人带车翻进黄河。
那年,正好是 1966 年,距上一次铁衣镇河,六十年。”
林卫疆后背一阵发麻。
“现在,轮到我了。”
叶小禾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7 月 3 日,潼关县老城的国营食堂里,老郭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碗羊肉泡。
他是清淤队最后一个幸存者。
两天前,他收到一把菜刀,刀用旧报纸包着,报纸是 1938 年 6 月 9 日的《大公报》,头版标题:《黄河花园口决口,洪水滔滔淹豫皖》。
老郭把那把菜刀别在腰后,像别着一枚勋章。
今天他特意穿了件崭新的劳动布工装,领子浆得硬挺,坐得笔直。
吃到第三瓣糖蒜时,他忽然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车票——潼关—风陵渡,下午两点四十。
“我得回去了。”
他对服务员说,“有人等我结账。”
两点四十七分,风陵渡浮桥。
浮桥由十几条木船拼成,船与船之间用铁链拴着,平时走拖拉机,今天只走行人。
老郭踩着晃晃悠悠的桥板,汗从鬓角流到下巴。
桥尽头,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脸瘦得只剩一双眼睛。
男孩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刀尖冲下,血顺着刀背滴在桥板上,一滴、两滴…… 老郭站住,喘了口气:“我来了。”
男孩不说话,只是举起刀。
桥下,黄河水忽然倒卷,拍在桥桩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老郭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自己的倒影在水里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里都有一把刀。
老郭的尸体是傍晚被捞上来的。
浮桥中段,他保持着跪姿,双手合十,菜刀横在掌心,刀背嵌进肉里,血早流干,伤口泛白。
最离奇的是,桥板上用血写着一行字: “第七枚,已归位。”
而老郭的嘴,被水银灌得鼓胀,嘴角却上扬,像那具铁甲尸一样,在笑。
夜里十点,林卫疆在招待所整理照片。
显影液里,最后一张照片浮现:老郭跪在浮桥上,他身后,黄河水面上漂着七枚赊刀币,排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债”字。
暗房灯泡忽然闪了两下,灭了。
门吱呀一声开,叶小禾站在门口,脸色比显影纸还白。
“第七枚出现了。”
她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崭新的赊刀币,币面泛着水银的冷光。
“刚才,它自己掉在我窗台上。”
林卫疆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并排放着前六枚。
他把第七枚放进去,七枚币拼成一个圆,像一张咧开的嘴。
“还差最后一次收割。”
叶小禾轻声说。
窗外,黄河水声忽然停了,万籁俱寂。
然后,极远处,传来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像在切骨头。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