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我房间里那盏台灯像个苟延残喘的老家伙,光晕昏黄,
照得摊开的数学卷子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最后一道大题像块硬邦邦的石头,硌在脑子里,
硌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泄气地扔下笔,指尖冰凉,起身想去找我妈讨杯热牛奶。这个点儿,
她通常还在客厅,守着电视里那些咿咿呀呀的晚间剧,手里织着永远织不完的毛线活儿。
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电视屏幕幽蓝的光在墙上跳动,
映照着沙发扶手上随意搭着的一件旧开衫——我妈常穿的那件。奇怪,人呢?
我转身朝她和爸的卧室走去,脚步踩在静夜里,咯吱一声,格外清晰。卧室门虚掩着,
没开大灯。梳妆台上那盏小小的、蒙着淡粉色纱罩的台灯亮着,像一小团温柔的火苗。
我妈林淑芬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凳上,微驼着背,肩膀的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
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完全没察觉我的靠近。“妈?”我轻声唤她,
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她的肩膀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似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急促声响,她飞快地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了梳妆台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里。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嘴角极力想扯出一个笑,却显得僵硬无比。
“小雨?还没睡啊?”她的声音有点紧,“是不是饿了?妈给你热杯牛奶去。
”她说着就站起身,动作快得有点踉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匆匆从我身边擦过,
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径直朝厨房去了。梳妆台上,那个平时总是锁得严严实实的小抽屉,
竟然微微拉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从那缝隙里漏出来一点,像一道诱惑的伤口。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擂起了鼓点,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我妈刚才那慌乱藏东西的样子,
还有此刻这条无声敞开的缝隙,像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了我的好奇心。鬼使神差地,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拉环,轻轻一拉。抽屉无声地滑开了。
里面没有我以为的珠宝首饰,也没有什么秘密文件。只有一个深褐色的木盒子,方方正正,
边缘已经被岁月摩挲得圆润光滑,显出温润的旧色。盒面上没有雕花,朴素得近乎简陋。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空荡荡的抽屉里,像一个沉睡多年的谜。指尖碰到那木盒,
触感是意料之外的温润,像浸透了无数个夜晚的体温。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来,
放在梳妆台冰凉的玻璃面上。盒盖没有锁,只搭着一个老式的黄铜小搭扣。我屏住呼吸,
指甲轻轻一挑,搭扣弹开。盖子掀起时,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樟脑的、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时光沉甸甸的灰尘味儿。
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信封。清一色的牛皮纸,厚实,边缘大多已磨得起了毛,
微微泛黄卷曲。最上面几封簇新些,颜色也浅淡,压在底下那些则颜色深重,
像被岁月反复浸染过。我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最上面那封信的收件人栏上。
那三个用蓝色墨水钢笔写下的字,力透纸背,棱角分明,
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固执的劲头——赵 文 江 收不是我爸周建国的名字。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十八年来安稳的认知。赵文江?是谁?
我妈林淑芬,为什么会把写给一个陌生男人的信,如此珍重地藏在这个带锁的抽屉里,
一藏……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翻动最底下那封信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
用同样蓝色墨水写着一个日期。字迹有些模糊了,墨水也褪了色,
但依旧清晰可辨:一九九二年十月七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一九九二年……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这些未曾寄出的信,
像一条无声的暗河,在我家平静的地表下,已经流淌了二十三个春秋。我的手抖得厉害,
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信封。指尖的冰凉迅速蔓延到全身。
二十三年……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胸口,沉得我喘不过气。盒子里的信,一封挨着一封,
像沉默的墓碑,记录着一段被彻底掩埋、却从未真正消逝的时光。梳妆凳就在身后,
我跌坐下去,冰凉的塑料凳面激得我一哆嗦。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最上面那封日期最新的信,
信封上的“赵文江”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我抽出里面折叠整齐的信纸,
薄薄的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展开信纸,
依旧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蓝色墨水字迹,是我妈的字,
却比我平时看到的购物清单、叮嘱便条上的字迹要工整、用力得多,
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文江:”开头的称呼像一记重锤,
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强迫自己往下看。“厂里那排老泡桐树,今天终于被砍了。
轰隆隆的机器响了一整天。我记得那年夏天,树上的知了叫得能把人耳朵震聋,
你爬到最高的那根枝桠上,非要给我摘一串开得最高的花……”“轰隆”一声,
窗外适时地传来一阵模糊的施工噪音,遥远的,却像呼应着信纸上的字句,
瞬间将我拽入那个我从未经历过的、属于他们的夏天。知了的嘶鸣仿佛就在耳边,
泡桐花紫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动。那个叫赵文江的男人,年轻、莽撞,
为了心爱的姑娘爬上树梢……画面如此清晰,清晰得让我心头发冷。
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掠过那些充满旧日细节的文字,慌不择路地往下扫,
急于寻找某种能够刺破这虚幻泡沫的尖锐之物。手指哆嗦着,又抽出几封不同年份的信。
“文江:小囡囡她指的是我今天会叫‘爸爸’了。建国抱着她,笑得合不拢嘴。
那孩子眉眼像我,可鼻子和嘴巴,
却像极了你年轻时的倔强模样……”“文江:建国厂里效益不好,连着加了半个月的夜班,
人瘦了一圈。刚才他回来,鞋都没脱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看着他的脸,
心里堵得慌……我知道他对我是真好,掏心掏肺,可有些地方,他永远也填不满。文江,
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欠着谁的?”“文江:今天路过老纺织厂那片地,
全盖起高楼了。我站在街口,恍惚还能听见咱们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
还能看见你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隔着好几排机器冲我笑……”字字句句,
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眼睛里、心里。我妈林淑芬,
这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这个每天围着灶台、数落我爸乱放东西、为我的高考成绩忧心的母亲,
她的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一片我完全陌生的、汹涌而绝望的深海!
那些信里的叹息、思念、愧疚、以及那份被岁月熬煮得近乎绝望的平静,像无形的巨浪,
瞬间将我熟知的那个“家”冲击得摇摇欲坠。原来我爸周建国,
这个在信里被她描述为“掏心掏肺”、“对她真好”的男人,在她心里,
竟始终无法填满那个叫做“赵文江”的深渊。我妈这二十三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她每天对着我爸的笑脸里,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疲惫与心酸?
而那个赵文江……他现在在哪里?他知道有一个女人,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用二十三年的时光,给他写了一封又一封注定无法抵达的信吗?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我猛地合上那封信,
像被火燎到一样把它塞回信封,胡乱地丢回木盒里。那些信纸,那些字句,
此刻都变成了滚烫的烙铁。我手忙脚乱地把散开的信胡乱叠好,塞回去,盖上盒盖,
扣上搭扣,指尖冰凉而僵硬。那盒子仿佛有千钧重,又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我把它塞回抽屉深处,用力关上,金属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钥匙捅锁孔的哗啦声,紧接着是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
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像一团浑浊的雾,瞬间弥漫了整个玄关。我爸周建国回来了。
他高大的身躯倚着门框,摇摇晃晃,眼神浑浊,
脸上带着一种酒精催发出来的、近乎亢奋的潮红。西装外套歪歪斜斜地搭在肩上,
领带扯开了大半。“淑芬?淑芬……嗝……闺女儿?”他含糊不清地喊着,舌头像是打了结,
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站在原地,背对着梳妆台,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那木盒的影像还在我眼前晃动,“赵文江”三个字像鬼影一样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