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是钝刀子,一下下砸在落地窗上,割裂了窗外城市被霓虹浸泡的轮廓。这间顶层公寓,曾经是我和林砚舟的“家”,如今空旷得像停尸房,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沈砚舟就坐在我对面那张意大利定制的沙发上,长腿交叠,姿态随意得近乎残忍。水晶吊灯冰冷的光线落在他深刻的眉骨上,衬得那双眼睛,曾经让我沉溺的深渊,此刻只剩下淬了冰的寒芒。他指尖夹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离婚协议。另一份文件,则被随意地丢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纸张的抬头清晰地印着医院的名字和“骨髓捐献同意书”。
我掌心死死抵着小腹,那里还平坦着,却像揣着一团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火。指尖冰凉,几乎要嵌进肉里。三个小时前,那张小小的B超单上模糊的影像,第一次让我感知到了“母亲”这个词的分量。而现在,那点隐秘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喜悦,正在被他冰冷的目光寸寸凌迟。
“签了。” 沈砚舟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金属刮过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下颌线绷得很紧,目光扫过那份骨髓同意书,再落回我脸上,没有丝毫温度,“阿萦等不起。”
苏萦。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钩,猛地扎进我心脏最软的地方,狠狠一扯。那个永远苍白脆弱、被沈砚舟放在心尖上、用玻璃罩子精心保护起来的白月光。此刻,她正躺在医院的无菌舱里,等着我的骨髓救命。
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的铁锈味,我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怀孕了。” 这几个字耗尽了我所有力气,轻飘飘地落在空旷的房间里,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沈砚舟的动作顿住了。他微微偏头,视线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性的冰冷。那目光像手术刀,一寸寸刮过我的皮肤,最终,沉沉地落在我下意识护住的小腹上。
时间凝固了几秒。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在持续地捶打玻璃。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极轻、极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残忍的笑意。薄唇勾起的弧度,锋利得能割断人的神经。
“怀孕?” 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听到了一个荒诞绝伦的笑话。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过来,带着毁灭的气息,“林晚,你觉得你配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钉入我的骨髓。
“用这个野种,” 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我的小腹,眼神冷酷得没有一丝波澜,“换阿萦的命。这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锁死我,一字一句,清晰残忍地宣判,“唯一的价值。”
最后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留下滋滋作响的焦痕。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犹豫。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描摹过我眉眼的手,带着一股暴戾的劲风,猛地伸向我放在茶几上的包。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不!” 我尖叫出声,像濒死的困兽,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护住它。那里面,装着那张小小的、承载着我全部微弱希望的B超单!
但我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盖过了窗外的暴雨。
沈砚舟轻易地钳制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另一只手已经粗暴地从我包里掏出了那张纸,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凭感觉,五指猛地收拢,狠狠一扯!
那张轻飘飘的纸,在他手中脆弱地、毫无尊严地,被撕成了两半。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碾碎尘埃般的轻蔑。纸屑像被折断翅膀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洒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也洒在我骤然失温的心口。
他松开钳制我的手,像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被撕碎的纸片从他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那些同样冰冷的离婚协议旁边。
“现在,” 他俯视着我,眼神像在看一摊没有生命的烂泥,“签字,去医院。”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崩塌,所有的声音、光线、色彩都扭曲着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心脏的位置,仿佛被那只撕碎孕检单的手狠狠掏空,只剩下一个血淋淋、呼呼漏风的巨大窟窿。痛吗?不,那是比痛更彻底的虚无。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深处,随着那飘落的纸屑,彻底死去了。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如何被塞进那辆冰冷的黑色轿车里的。引擎的轰鸣声隔着一层厚重的膜传来,车窗外的雨幕疯狂地冲刷着玻璃,扭曲了这座城市的灯火,像一幅狰狞的抽象画。沈砚舟就坐在我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我的皮肤。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没有实感。护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公式化地询问着基本信息和手术风险。我像个提线木偶,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开合的嘴唇,一个字也听不清。当那支冰冷的笔被塞进我手里,触碰到指尖的瞬间,我才猛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
骨髓捐献同意书。
五个黑色的铅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微微颤抖。空气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眼角余光里,沈砚舟就站在几步开外,倚着冰冷的墙壁。他侧脸的线条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冷硬,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无菌舱方向,那里面躺着的是他视若珍宝的苏萦。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那是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温度,此刻却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一股冰冷的恨意,夹杂着无边的绝望,猛地从那个被掏空的窟窿里涌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恨意是如此浓烈,几乎要冲破我的躯壳。
“签!” 他冰冷的声音砸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像鞭子抽在我麻木的神经上。
笔尖重重落下,在洁白的纸张上划出一道扭曲、丑陋的黑色痕迹——林晚。
名字签完的瞬间,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软软地向后倒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视野里是医院天花板上惨白刺眼的顶灯,还有沈砚舟那张模糊的、似乎微微蹙起眉头的脸。冰冷的瓷砖地面迅速吞噬了我。
……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小腹处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绞痛唤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入眼是病房单调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血腥气。意识像沉船后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聚拢。
孩子……
我的手几乎是痉挛着摸向小腹。
那里一片平坦。那团微弱却真实存在过的火焰,熄灭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恸猛地攫住了我,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瞬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冰冷一片。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她看到我无声恸哭的样子,脚步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林小姐,” 她走近床边,声音放得很轻,“骨髓采集很顺利,苏小姐那边已经输注完成了,情况暂时稳定。”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是……你流产了。胚胎着床时间很短,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和……手术本身的刺激……我们尽力了。”
流产。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已经破碎不堪的心上。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塌陷了。
医生看着我空洞绝望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很年轻,要保重身体。”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另外……沈先生他……签完字,确认苏小姐那边稳定后,就走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走了。
意料之中。我的存在,我的痛苦,我的失去,在他眼里,尘埃都不如。唯一的用途已经耗尽,自然该被丢弃。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我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喘息。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惨淡的夕阳余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床尾,像一滩凝固的血。
在那摊冰冷的“血”里,我看到了自己。
一个被榨干价值、像破布一样被丢弃的林晚。
恨意,不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在废墟之下缓慢流淌、却足以蚀骨销魂的熔岩。
沈砚舟,苏萦。
我死死盯着那缕逐渐消失的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我残破的心脏——
我要活下来。
用我的方式,把你们加诸于我的,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