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八十年代的老楼像块发霉的千层糕,墙皮剥落处裸露出青灰色的水泥,铁艺阳台栏杆爬满红褐色锈迹。
我数着四楼飘动的浅蓝色窗帘——那是我用最后存款租下的顶楼单间。
姑娘,这箱子放哪儿?搬运工抹着汗打断我的张望。
他肩头扛着的纸箱突然裂开条缝,插画用的丙烯颜料骨碌碌滚到401室门口。
我蹲下身去捡,鼻腔突然钻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别碰那扇门。
沙哑的女声从头顶落下。
401室住户不知何时出现的,暗红色旗袍裹着过于纤细的身躯,乌发间别着两枚珍珠发卡。
她垂头烧纸钱的姿势像截枯竹,铝盆里腾起的灰烬粘在我刚捡起的钴蓝色颜料管上。
白小姐又在祭祖啊?穿褪色保安制服的老头晃着手电筒踱来,喉结随着吞咽唾沫上下滚动,新搬来的林小姐是吧?这是你们四楼的老住户白薇。
火焰骤然蹿高半尺,映得白薇侧脸透出诡异的青白。
她往火堆里投了张剪成旗袍形状的黄纸,火星迸到我的帆布鞋上。
今夜别开窗。
她说话时嘴唇几乎没动,旗袍下摆扫过我的脚踝,冷得像浸过冰水。
直到帮工们离开,那阵阴寒还黏在我后颈。
钥匙刚插进404室锁孔,楼上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我数着台阶往上跑,顶楼铁门却挂着拳头大的铜锁,门缝里渗出的风带着铁锈味。
阁楼早封了二十年啦!管理员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电筒光束扫过我发白的指节,当年有个女学生...哎,不说晦气事。
林小姐记得晚上锁好门窗。
他食指在脖颈比划的姿势,让我想起美工刀裁开素描纸的寒光。
二手市场淘来的落地镜映出我收拾行李的倒影。
凌晨两点二十七分,窗外飘来断续的哭声。
掀开窗帘缝隙,白薇正蹲在楼前那株歪脖子槐树下烧纸,火星明明灭灭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与方才镜中我的倒影微妙地重叠。
啪嗒。
水珠坠地的声响从浴室传来。
我举着手机电筒照向天花板,墙皮脱落处正渗出暗红色液体。
霉味混着腥气扑面而来时,我摸到了手机相册里那张照片——搬家前夜拍的出租屋,当时雪白的墙面此刻爬满蛛网状血痕。
可能是楼上水管......我用纸巾擦拭的动作突然顿住。
淡黄色墙纸上,救救我三个字正从湿润的褶皱里浮出来,最后一笔拖长的血渍蜿蜒到床头。
腕表秒针跳动的声响陡然放大,在死寂中炸开成心跳的轰鸣。
裹着毛毯缩进沙发时,月光正把401室的蓝窗帘染成惨白。
对面楼顶的野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我数着玻璃上的雨痕强迫自己闭眼。
梦里又回到那个画室,沾满颜料的转椅突然向后倾倒,失重感掐住喉咙的刹那——咚!额头撞上茶几的钝痛让我瞬间清醒。
冷汗浸透的睡衣贴在背上,电子钟猩红的数字显示03:21。
这已是连续第七天在这个时刻惊醒,自从签下租房合同。
晨光初现时,我站在401室门前深呼吸。
油渍斑斑的送餐单显示白薇每日订购双人份早餐,可管理员分明说她独居。
指尖刚触到门铃,身后突然响起金属刮擦地板的锐响。
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晨练归来的老太太攥着太极剑打量我,剑穗上铜钱沾着露水,上个月搬来的小伙子,非说听见剁骨头的声音......她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球转向我身后。
林小姐要借酱油吗?白薇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
我转身时险些撞翻她捧着的骨灰坛,坛口飘出的纸灰粘在她睫毛上,衬得那双漆黑的瞳孔像两口深井。
她旗袍领口的盘扣不知何时松了一颗,青紫色淤痕在颈侧若隐若现。
老裁缝铺的樟脑味让我打了个喷嚏。
当我把浸着血渍的墙纸碎片推过去时,正在绗棉袄的老板娘突然打翻针线筐。
这是人血。
她枯瘦的手指捻着碎片,二十年前对面公寓死了个姑娘,血把整面墙都染透了......玻璃柜里的老式座钟发出整点报时,我这才发现柜台下压着张泛黄合影。
穿红旗袍的少女挽着戴眼镜的男生,两人身后的公寓招牌上,福安的安字少了最后一点。
叮咚——门铃响起时我正踩着凳子检查渗水点。
管理员提着工具箱站在门外,目光扫过墙上新贴的梵高星空墙纸。
顶楼排水管老化了。
他拧螺丝的动作突然停顿,林小姐是不是总睡不好?403室之前住的心理医生留了些安眠药......药瓶在掌心滚动的触感冰凉。
我盯着胶囊壳上模糊的英文标签,窗外又飘来焚烧纸钱的味道。
白薇的诵经声穿透墙壁,像条湿冷的蛇钻进耳道。
当我把胶囊凑近台灯时,一粒暗红色结晶正从透明壳里渗出。
拔掉浴缸塞子的瞬间,排水口涌出的黑发缠住了我的脚踝。
啊——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气音。
那些湿漉漉的发丝正顺着小腿往上爬,排水口深处传来指甲抓挠金属管的刺啦声。
热水器突然自动启动,滚烫的水流从花洒劈头浇下时,我猛地抽出插画刀划向脚踝。
发丝断裂的瞬间,浴缸里的水全变成了铁锈色。
我踉跄着撞翻置物架,沐浴露瓶子砸在地砖上的闷响惊动了隔壁。
楼上传来拖鞋拍打地板的震动,401室方向飘来白薇哼唱的童谣:月娘娘,穿红裳,老鼠拖走新嫁娘......林小姐?管理员的敲门声像从天外传来。
我攥着浴巾打开门缝,他浑浊的眼球扫过我滴水的发梢:五楼水管爆了,我来检查下...这是?他突然蹲身捡起浴缸边的发丝,暗红色水渍在他指尖拉成细丝。
我屏息看着他掏出打火机,火焰舔舐发丝的焦臭味里混着奇怪的檀香。
顶楼以前是理发店仓库。
他抬脚碾碎灰烬,估计是陈年杂物。
可当他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后颈贴着块膏药,边缘露出青紫色的指痕。
那夜我蜷缩在沙发不敢合眼。
凌晨三点零七分,楼道响起高跟鞋叩击声。
透过猫眼,白薇正提着雕花食盒踏上通往阁楼的楼梯,旗袍下摆扫过台阶时,某种反光物体从她袖口滑落。
金属滚动的轻响在清晨格外清晰。
我在第四阶台阶缝里抠出枚银制校徽,莲花浮雕中央刻着1999级 白蔷。
更诡异的是校徽背面,我的拇指正好按在某个凹陷处——那是个被反复摩挲形成的救字。
老裁缝铺的铜铃第次响起时,老板娘正对着校徽发抖。
白家双胞胎当年可轰动得很。
她剪断棉线的银剪刀寒光一闪,姐姐白薇考上美院那年,妹妹白蔷从这栋楼顶跳下来,据说血溅了三层楼。
我摸着起雾的玻璃柜台,二十年前的剪报在指腹下沙沙作响。
黑白照片里警戒线后的公寓外墙,正是此刻我窗外的爬山虎位置。
但昨天白薇亲口说父母早逝...话音未落,老板娘突然扯开我的衣领。
你也有这个?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我锁骨。
镜中倒影让我血液凝固——不知何时出现的暗红胎记,竟与剪报上白蔷坠楼现场的血迹形状完全吻合。
401室飘来的中药味越来越浓。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归还校徽时,白薇正在阳台晾晒染血的绷带。
这是我妹妹的遗物。
她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校徽裂痕,突然攥紧我的手腕,你在哪找到的?我被她拽进卧室的瞬间,樟木箱里的旧照片雪花般散落。
两个穿红旗袍的少女在泛黄相纸上微笑,左边那个锁骨处赫然缀着与我相同的胎记。
白薇的呼吸喷在我耳后:他们说蔷蔷是自杀,可我知道...砰!楼下传来的巨响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扑到窗边时,晨练老太太的太极剑正插在歪脖子槐树下,剑柄上系的铜钱全部不翼而飞。
树根处翻出的泥土里,半截儿童红皮鞋露出鞋尖。
当天夜里,我吞下了那颗可疑的安眠药。
梦境比以往更清晰:画室里有人在我耳边哭泣,调色板上的钴蓝色自己流动成401字样。
当我伸手触碰时,整面墙突然开始渗血,那些血珠聚成手掌的形状推向我后背——不要!我翻身滚下床的刹那,电子钟刚好跳到03:21。
冷汗浸透的睡衣贴在背上,可真正让我血液凝固的是梳妆镜——镜面蒙着层水雾,有人用手指划出她在看你四个字,最后一笔正指向401室方向。
阁楼铁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举着从管理员室偷来的钥匙,却听到头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白薇的绣花鞋出现在楼梯转角时,我闪身躲进配电箱阴影里。
她怀里的雕花食盒滴落暗红液体,在台阶上汇成蜿蜒的溪流。
我在顶楼门缝里窥见的场景足以让人窒息。
三十平米的空间挂满招魂幡,供桌上并列摆放的两个牌位被红布遮盖。
当白薇掀开左边红布时,烛光映亮了牌位上的金字——爱妹白蔷之灵位。
更可怕的是香炉后那面照片墙。
近百张偷拍照里,不同年份的租客在相同位置以相同姿势沉睡。
最新那张正是我蜷缩在沙发的模样,拍摄时间显示为昨天03:21。
叮——手机突然在口袋震动。
匿名短信跃入眼帘:快逃!现在!几乎同时,我摸到口袋里的异物——那是张被揉皱的租房合同,甲方签名处按着血红指印,而乙方签名栏赫然是白蔷的名字。
阁楼木地板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供桌下的暗格自行弹开,霉味卷着纸灰扑在我脸上。
1999年的租客登记簿摊开在七月十七日那页,发黄的照片上,穿红旗袍的白薇在公寓门前微笑,而备注栏用红笔写着:坠楼身亡,卒于2000.7.17手机屏幕幽光照亮下方最新记录——我的证件照旁标注着:祭品候补,入住房号404,存活倒计时:23天。
楼下的野猫发出凄厉惨叫。
我转身要逃时,发现防火门已被铁链锁死。
白薇的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供桌上的白蜡烛突然全部变成血色。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气窗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404室门前,手里攥着本该留在阁楼的登记簿。
管理员在早餐时特意送来新锁。
最近小偷猖獗。
他盯着我青黑的眼圈,听说林小姐在找暑假工?对面便利店在招夜班店员。
他推过来的招聘单背面,有人用红笔划掉了联系电话,改写成23:59前到岗。
便利店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当我第次核对过期便当时,监控屏幕突然雪花闪动。
七个镜头同时映出401室画面:白薇正将我的牙刷放进骨灰坛,而她身后镜子里,另一个穿学生制服的白薇正在无声哭泣。
要关东煮吗?值夜班的少年突然出声。
他递来的纸杯底部沉着片指甲盖,透明的美甲花纹与白薇的一模一样。
当我抬头想问什么时,现收银台根本没有人——只有积灰的工牌显示店员:李小明2000.7.17离职奔跑回公寓的路上,每个橱窗都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
钥匙插进锁孔时,我突然意识到401室从未传出过脚步声。
白薇永远悄无声息地出现,就像此刻——她冰凉的手搭上我肩头时,我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的脆响。
你看见蔷蔷了对不对?她的吐息带着腐叶味,午夜别照镜子,这是规矩。
顺着她手指方向,我的梳妆镜不知何时蒙上了黑布。
布角垂落的流苏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像极了那晚缠在脚踝的湿发。
当夜我在所有镜面贴上报纸。
凌晨03:21的噩梦里,血手印这次出现在了现实中的冰箱门上。
霜花结成的23后面,冷冻层深处传来指甲抓挠声。
我颤抖着拉开抽屉,看见自己丢失的那支口红正插在冻肉表面,膏体融化出替身两个血字。
晨光中翻飞的槐树叶突然让我想起什么。
狂奔到老裁缝铺时,老板娘正在烧纸钱。
当年白蔷穿着红嫁衣跳的楼。
她往火堆里扔了把木梳,今早有人在槐树下挖到...话音戛然而止,她惊恐地望向我身后。
白薇的绣花鞋尖从门帘下探进来,食盒里传出骨头碰撞的轻响。
该喝药了。
她微笑着递来青瓷碗,汤药倒映出的却不是我的脸——镜中那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女正拼命摇头,泪水从她锁骨处的胎记上滚落。
青瓷碗在手中突然变得滚烫,汤药表面浮现的少女面容正被涟漪撕碎。
白薇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掐进我腕骨,她旗袍盘扣上反光的倒影里,那个穿学生制服的我正在拍打镜面。
当心烫。
白薇的声音像浸了蜜糖的钢丝。
我佯装手抖泼了半碗药汁,褐色的液体在地上汇成奇怪的符咒形状。
老裁缝铺的铜铃无风自动,老板娘突然抄起剪刀刺向白薇后心:孽障!二十三年前你就该下地狱!白薇的旗袍突然鼓胀如帆,老板娘枯瘦的身躯撞在玻璃柜上发出闷响。
我趁机挣脱时,看见剪刀尖上挑着块带血的绸缎——那是从白薇颈后撕下的皮肉,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尸斑。
狂奔回公寓的途中,每个橱窗都在重演刚才的场景。
药店玻璃映出我背着穿学生制服的少女,超市冰柜的反光里却是白薇趴在我背上冷笑。
推开404室房门的刹那,头顶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
阁楼铁门的锁链断在地上,暗红色掌印从门槛一直延伸到我的床底。
管理员留下的工具箱里,管钳沾着新鲜的血迹。
当我把手机镜头对准床底时,闪光灯照亮了蜷缩在深处的少女——她穿着90年代校服,后颈的胎记正在渗血。
救...救...她的指甲抠进地板裂缝,每说一个字就有黑水从嘴角溢出。
我想拉她出来时,天花板突然簌簌落灰,白薇的高跟鞋声在楼道由远及近。
少女用最后力气将某样东西塞进我掌心,那是半枚染血的莲花校徽。
蔷蔷?我轻声唤她。
少女瞳孔骤然放大,床板下伸出无数湿发缠住她脚踝。
手机被撞飞到墙角,录像模式仍在工作的屏幕上,最后画面是少女被拖进墙体的瞬间,裂缝里渗出带着檀香味的血。
夜班便利店的日光灯管在头顶抽搐。
我攥着两枚校徽碎片,柜台下的监控屏幕突然同时变暗。
自动门叮咚作响的瞬间,冷库深处传来指甲抓挠声。
要热咖啡吗?本该空无一人的收银台后,穿店员制服的少年正在擦拭玻璃瓶。
他胸牌上的名字被血迹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