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大宋熙宁五年秋,东京汴梁的风似乎格外凛冽,刮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意。当然,
可能纯粹来自我苏渺渺此刻拔凉拔凉的心——我那官拜七品、素来以“清廉耿直”自诩的爹,
终于因为耿直过了头,一封奏疏戳中了某位相公的肺管子,被一撸到底,
发配岭南烟瘴之地“反省”去了。“渺渺吾儿,为父此去,山高水长……”城门外,长亭边,
柳枝黄。我那爹穿着半旧的葛布袍子,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酝酿着长篇大论的离愁别绪。
我抽了抽鼻子,努力想挤出几滴应景的泪珠,奈何秋风太猛,吹得我眼睛干涩,酝酿了半天,
只憋出一句:“爹,您保重……岭南的荔枝,记得给我捎点……”声音在风里打了个旋儿,
显得格外没心没肺。我娘早逝,爹这一走,偌大京城再无依靠。族中叔伯们眼神闪烁,
打着“为你好”的旗号,
迅速将我“安置”到京郊一座据说闹过狐仙、租金便宜得离谱的小院,
塞给我一个叫小翠的粗使丫头,
外加一包沉甸甸、足够我“俭省”度日一年的铜钱和几张轻飘飘、面额不小的交子,
便算是尽了亲戚情分。小院确实清幽,也足够破败。蛛网在雕花窗棂上结成了八卦阵,
庭中那棵半枯的老桂树,风一过,便簌簌落下几片焦黄的叶子。
“唉……”我倚在掉了漆的廊柱上,望着那飘零的落叶,幽幽一叹,
声音婉转得能拧出十八道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念的是前朝才女的句子,自觉十分贴合我此刻“落魄千金”的心境。
小翠正吭哧吭哧地扫着满院落叶,闻言抬起头,一张圆脸上满是困惑:“姑娘,这都深秋了,
哪来的‘惜春暮’?再说,这桂花还没开败呢,您看,枝头还有不少花骨朵儿呢!
” 她指了指老桂树。酝酿好的悲情氛围瞬间被戳破。我瞪了小翠一眼,这丫头,
半点不懂风情!“你懂什么!此乃伤逝之情,感怀身世之悲!这飘零的,哪里是桂花叶?
分明是我苏渺渺如花似玉却惨遭命运摧折的青春年华!
”我抚了抚鬓角——今早对着模糊的铜镜,我明明看到自己依旧眉如远山,目似秋水,
唇不点而朱,脸不敷而粉,纵使荆钗布裙,也难掩这通身的“我见犹怜”气韵。
小翠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可姑娘您昨儿还吃了两大碗东坡肉,
说油光水滑的才衬得起您的花容月貌……”“闭嘴!”我恼羞成怒,
决定化悲愤为行动——出门散心,顺便考察一下这京郊的风物人情,
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毕竟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主要是我爹留下的钱,
买胭脂水粉和时新衣裳好像有点不太够。带着小翠,
主仆二人晃悠到了离小院不远的瓦舍附近。这里虽不及汴梁城内州桥夜市繁华,
却也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脂粉铺子的香气、食肆飘出的炊饼肉香、还有杂耍艺人敲响的铜锣声,
交织出一片俗世的热闹。正走着,前方一阵喧哗吸引了我的注意。
只见一家挂着“悦来客栈”幌子的店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一个身材敦实、满面油光的客栈掌柜,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青衫书生咆哮。
“柳相公!您这房钱饭钱都欠了三天了!利钱都滚出半贯了!小本经营,实在赊欠不起!
您要么立刻结清,要么包袱卷儿留下,人,请出去!”掌柜的声音洪亮,
震得屋檐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被围在中间的书生,身形清瘦,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襕衫,浆洗得倒是干净,只是边角处磨得有些毛边。
他背着一个半旧的青布书囊,此刻正对着掌柜连连作揖,清俊的脸上涨得通红,
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掌柜的,掌柜的息怒!晚生……晚生实在是囊中羞涩。
家父寄来的盘缠路上遭了剪径……这几日也在寻些抄写的活计,
只是尚未……”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此刻却因焦急而微微发颤。
“尚未尚未!我管你‘尚未’什么!今日这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掌柜的不耐烦地挥手,
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立刻上前一步,作势要赶人。周围看客指指点点,有摇头叹息的,
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尤其在这自身难保的当口。可就在那书生被伙计推搡得一个踉跄,狼狈地抬起头,
试图稳住身形时,那张脸,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眼帘。啧!该怎么形容呢?
远山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如刀削,唇形薄而优美,下颌线条清晰却不显凌厉。
最妙的是那双眼睛,此刻因窘迫而微微睁大,眼尾略略下垂,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
像山涧里刚被泉水洗过的石子,清澈见底,里面盛满了无措、焦急,还有一丝……嗯,
怎么说呢?一丝不谙世事的愚蠢?对,就是愚蠢!一种读书读傻了、不通俗务的清澈愚蠢!
但这愚蠢,配上这张脸,竟该死地……顺眼!我的心,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才子佳人话本里的经典桥段——落魄书生遇险,大家闺秀仗义疏财,
然后……嘿嘿嘿。“姑娘,您口水……”小翠在一旁小声提醒,还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猛地回神,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其实并没有口水,
端出我自认为最端庄、最悲悯、最符合“大家闺秀”虽然现在落魄了气质的表情,
清了清嗓子,拨开人群,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掌柜的,且慢。”我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装腔作势。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那书生也愣住了,
呆呆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眸子里映出我此刻荆钗布裙却努力挺直腰板的身影。
2、客栈掌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穿着普通,但气度自认为不凡,
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这位小娘子,有何见教?”我微微一笑,
努力模仿记忆中那些贵女们矜持的姿态:“这位相公欠您多少银钱?
”掌柜的立刻报数:“房饭钱并三日利钱,共计一贯三百文!”嘶……我心下倒抽一口凉气。
一贯三百文!够我买好几盒上好的螺子黛外加一匹时新的杭绸了!这呆子怎么欠这么多?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苏渺渺看上的……咳,我苏渺渺决定要救的人,岂能半途而废?
就当投资潜力股了!我面上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悲悯,
从腰间那个绣着歪歪扭扭兰花的旧荷包里,慢条斯理地往外掏钱。铜钱沉甸甸的,
交子轻飘飘的,每一枚、每一张掏出来,都像是在割我的肉。
尤其当我把最后一张面额较大的交子递给掌柜时,感觉心都在滴血。“掌柜的,点点,
一贯三百文,分文不少。”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疼的。掌柜的接过钱,
仔细验看,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哎哟,小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够了够了!柳相公,
您可遇上贵人了!”他转头对那书生道,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书生,柳砚青,
此刻已经完全懵了。他看看掌柜手里的钱,又看看我,再看看钱,再看看我,
那双清澈愚蠢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窘迫。
他整张脸连同耳朵尖都红透了,像煮熟的虾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我,一揖到底,
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飘:“晚……晚生柳砚青,
多谢……多谢姑娘仗义援手!此恩此德,如同再造!晚生……晚生……”他“晚生”了半天,
似乎想找些华丽的辞藻来表达感激,奈何太过激动,脑子一片空白,最后只憋出一句,
“晚生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看着他这副恨不得当场给我磕一个的认真模样,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强忍着笑意,我努力端着脸,
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其实是为了遮住上扬的弧度,
声音放得更加柔和矫揉造作:“柳相公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呃,
分内之事。” 差点顺嘴说出“江湖儿女”,还好及时刹住,维持住我“落魄闺秀”的人设。
“只是……”我话锋一转,微微蹙起秀眉,做出一副为难又忧虑的样子,
“相公如今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总非长久之计。这世道艰难,
人心叵测……”我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旁边看热闹的人群,
成功地在柳砚青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后怕和茫然。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的书囊,
那模样,活像一只误入狼群、瑟瑟发抖的小鹿。时机成熟!我轻轻叹了口气,
带着无限悲悯和一点点小得意:“若相公不嫌弃寒舍简陋,不如……暂且随我回去安顿?
我那院子虽小,倒也清静,正缺一个识文断字、帮忙打理账目的……嗯,账房先生。
”我临时给他安了个职位,总不能说是“保镖”吧?虽然看他这身板,估计也打不过谁。
柳砚青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子,
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喜和感激:“姑娘……姑娘大恩,
晚生……晚生……”他又卡壳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一个劲儿地作揖,
“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账房……账房晚生定当尽心竭力!”成了!
我心里的小人儿叉腰狂笑。美色划掉人才到手!“小翠,
”我唤过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丫头,“帮柳相公拿一下书囊。”我矜持地吩咐,
努力忽略小翠眼中“姑娘您是不是疯了”的控诉。“柳相公,请随我来。”我转身,
努力迈着自认为最优雅的莲步,带着我新鲜出炉的“账房先生”兼“未来潜力股”,
在众人或惊讶、或羡慕、或不解的目光中,朝着我那闹过狐仙的破落小院走去。身后,
柳砚青抱着他仅有的家当——那个青布书囊,亦步亦趋地跟着,脚步轻快了许多,
只是偶尔看向我背影的眼神,依旧充满了那种让人心头发软的清澈感激,
以及一丝初入陌生环境的……呆萌无措。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我摸了摸瘪下去一大截的荷包,又偷偷瞄了一眼身后那张赏心悦目的俊脸,
心里默默盘算:这笔“投资”,到底值不值呢?嗯,至少看着养眼,
还能帮忙算账希望他真会算,应该……大概……也许……不亏吧?至于他会不会吟诗?
刚才光顾着看脸和心疼钱了,倒把这茬给忘了。不过,看他这书呆子气,想必是会的。
改日定要让他好好吟几首,最好是为我而作的!赞美我的花容月貌、兰心蕙质的那种!
想到此,我心情又愉悦起来,连带着看路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
都觉得它虬枝盘结的姿态充满了诗意。自打那日“捡”回柳砚青这呆子,
我那闹狐仙的破落小院,便平添了几分……鸡飞狗跳的烟火气。柳砚青此人,做账房先生,
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
模糊的旧账本主要是我爹当年随手记的买酒钱和我的脂粉开销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上时,
他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瞬间瞪得溜圆,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账本,而是一本天书。
“苏…苏姑娘,”他捧着账本,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回,
“晚生……晚生虽略通文墨,然这算筹之术,实乃……实乃……”他“实乃”了半天,
憋得耳根通红,才吐出一句,“实非晚生所长。
”我:“……”敢情您这“账房先生”是挂名的?看着他手足无措、满脸羞愧,
仿佛辜负了全世界期望的模样,我心头那点因投资失误而升腾的小火苗,
“噗”一下就被他那傻气浇灭了。算了算了,养眼就行,算账?我自己来!反正我那点家底,
掰着手指头也能数清。于是,柳砚青在我这小院的定位,
迅速从“账房先生”滑落至“吉祥物”兼“诗词点唱机”。我每日伤春悲秋的保留节目,
终于有了最忠实的听众或者说,被迫听众。3、“砚青啊,
”我斜倚在廊下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榻上,对着庭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桂树,幽幽开口,
“你看这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像不像我苏渺渺那无处安放的绝世容颜?终有一日,
也会如这枯叶般,零落成泥碾作尘……”柳砚青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
努力辨认一本破旧的《论语》。闻言,他抬起头,
目光从那几片打着旋儿落下的桂叶移到我脸上,极其认真地端详片刻,然后,
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的严肃口吻道:“苏姑娘此言差矣。姑娘青春正盛,容颜姣好,
远胜这枯叶。且花叶零落,乃四时更替之常理,姑娘何须自比?再者,姑娘若忧年华易逝,
当效仿古人‘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修身养性,
或可延年益寿……”我:“……”谁要跟你讨论养生啊!我是在抒发美人迟暮的悲情!
懂不懂情调!小翠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洗着衣服,闻言噗嗤一笑,水花溅了一地:“姑娘,
柳相公说得对,您才多大?整天‘红颜老’‘红颜老’的,隔壁王婆子听了都得笑话您!
”我气结,狠狠剜了这俩不解风情的家伙一眼,决定换个对象抒发。
目光扫过墙角那丛蔫头耷脑的野菊花,又幽幽叹道:“唉,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念的是陆放翁的词,自觉十分应景。柳砚青放下书,
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我的情绪:“苏姑娘可是觉得……院中花草无人照料,太过寂寞?
晚生虽不擅莳花弄草,但每日浇水松土,尚可勉力为之。”我:“……”算了,对牛弹琴!
我愤愤然起身,决定回屋对镜自怜去。至少铜镜里那张脸,不会反驳我的“绝世容颜”论。
青一本正经的学术探讨试图理解我的“悲情”、以及小翠时不时精准吐槽的鸡毛蒜皮中,
晃晃悠悠地滑过。我那荷包,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胭脂水粉告罄,新衣更是遥遥无期。
对着铜镜,我抚摸着依旧光滑但总觉得缺了点胭脂点缀的脸颊,
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坐吃山空”的寒意。就在我对着空荷包,
酝酿着新一轮“千金散尽还复来,只是胭脂何处买”的悲歌时,转机,
以一种极其浮夸的方式降临了。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
阳光难得慷慨地洒满了我这破败的小院。
我正指挥着柳砚青帮我晾晒那几件半旧的衣裙美其名曰“让衣物也沾染些秋日诗意”,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马***,伴随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由远及近,
最终停在了我那扇摇摇欲坠的柴扉外。紧接着,一个清朗温润,
带着点慵懒贵气的声音响起:“敢问,此处可是柳砚青,柳相公的寓所?
”我和柳砚青同时一愣。柳砚青更是满脸茫然,他在京城举目无亲,谁会找到这犄角旮旯来?
小翠反应快,丢下洗衣盆,小跑着去开门。柴扉“吱呀”一声被拉开。门外景象,
让我和小翠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一辆通体漆黑、光可鉴人的四轮马车静静停驻,
拉车的两匹骏马神骏非凡,皮毛油亮如水缎。车辕上坐着个青衣小帽、面容精悍的车夫。
而车旁,负手而立一人。那人身量颀长,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
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随意垂落鬓边。面如冠玉,
眉目疏朗,尤其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的打量,
正悠悠然扫视着我这堪称“家徒四壁”的小院。他周身仿佛自带一层柔光滤镜,
与我这破落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幅名贵的工笔人物画,不小心掉进了潦草的炭笔速写里。
“慕……慕白兄?!”柳砚青看清来人,惊喜地叫出声,
慌忙放下手中刚拿起的一件我的旧衫那衫子还带着可疑的补丁,几步迎了上去,
激动得手足无措,“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林慕白?我脑子里迅速检索这个名字。
哦!想起来了!柳砚青刚住下时,曾提过一嘴,说他有个同窗好友,姓林,家世显赫,
在京城颇有根基。当时我还腹诽,有这么牛的朋友,怎么还能混到被客栈老板赶出来的地步?
看来关系也就一般般嘛。林慕白目光掠过柳砚青洗得发白的襕衫,
又扫过他身后抱着旧衣服、一脸呆滞的我,
最后落在我那几件打着补丁、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诗意”旧衫上,那双含笑的凤眼里,
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和……玩味?“砚青,许久不见,你倒是……愈发清减了。
”林慕白唇角微勾,语气熟稔,带着点调侃,“我回京后去客栈寻你,
掌柜的说你被一位‘菩萨心肠’的姑娘‘收留’了。几番打听,才寻到这‘世外桃源’。
”他特意加重了“菩萨心肠”和“世外桃源”几个字,听得我脸颊莫名有点发烫。
柳砚青窘迫地搓着手:“慕白兄见笑了。多亏苏姑娘仗义相助,晚生才免于流落街头。
”他侧身,向我介绍,“苏姑娘,这位便是我常提起的同窗挚友,林慕白,林兄。
”我赶紧敛衽行礼,努力挤出最端庄自认为的笑容:“苏渺渺见过林公子。
”心里的小算盘却噼里啪啦响了起来:金主!活的!行走的银票!看这通身的气派,
指缝里漏点都够我买一年的胭脂了!4、林慕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淡,却仿佛带着穿透力,
让我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他随即转向柳砚青,开门见山:“砚青,
你这‘桃源’虽好,终究不是久居之地。我在西郊有处别院,名‘枕溪’,空置已久。
景致尚可,也还清净。你若不嫌弃,不如带着这位……苏姑娘,一同搬过去暂住?
总好过在此处委屈了佳人。”他最后一句,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轰!
我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朵烟花!别院!枕溪!听听这名字!西郊!
那可是京中达官显贵扎堆建别墅的地方!豪宅!绝对是豪宅!我强忍着内心的狂喜和尖叫,
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矜持,但嘴角的弧度已经不受控制地向上飞扬。我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提醒自己:苏渺渺,稳住!你是见过世面自封的落魄千金!
不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柳砚青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懵了,
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慕白兄,这如何使得?太叨扰了!晚生与苏姑娘在此处甚好,
甚好……”甚好个鬼啊!我差点脱口而出。荷包都要饿死了还好?我赶紧在柳砚青背后,
用眼神疯狂暗示小翠。小翠这丫头关键时刻倒是机灵,立刻“哎哟”一声,
指着屋檐下一处漏雨的痕迹其实早就有了:“姑娘您看,这要是再下场秋雨,
咱们屋里怕是要成水帘洞了!”柳砚青顺着小翠指的方向看去,
脸上露出担忧:“这……这倒是个问题……”林慕白轻笑出声,那笑声如玉石相击,
清越动听:“砚青,你我同窗之谊,何必见外?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反倒需要人气养着。
再者,”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我那几件破衫,“苏姑娘金枝玉叶,岂能长久屈居于此?
搬过去,权当是帮我看顾宅院,如何?”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柳砚青的面子,
又点出了我的“委屈”,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高!实在是高!
我内心给这位林公子点了个大大的赞。会说话!会办事!
比我家那个只会“晚生晚生”的呆子强多了!柳砚青看看漏雨的屋檐,
看看我我适时地做出一个略带忧愁和隐忍的表情,再看看林慕白真诚?的笑脸,
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那便叨扰慕白兄了。只是这看顾宅院……”“放心,
自有仆役打理,无需你们费心。”林慕白大手一挥,直接拍板,“择日不如撞日,
我马车就在外面,你们简单收拾一下细软,今日便随我过去吧。”于是,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下午,我们主仆三人外加一个吉祥物柳砚青,
带着我们那点可怜的家当主要是我舍不得丢的几件旧衣和胭脂盒子,
晕晕乎乎地坐上了林慕白那辆奢华得不像话的马车,驶离了我那闹狐仙的破落小院,
奔向了传说中的“枕溪别院”。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西郊的官道上。车内空间宽敞,
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还焚着淡淡的苏合香。柳砚青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小翠则兴奋地扒着车窗缝隙往外看,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我努力维持着端庄的坐姿,
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豪宅!我来了!胭脂!新衣!我来了!
林慕白斜倚在对面的软垫上,姿态闲适,手里把玩着一柄象牙骨的折扇,
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柳砚青叙着旧,无非是些书院旧事、师长近况。柳砚青应答得认真,
但显然心思不全在聊天上,眼神时不时飘向我,带着点担忧和询问,
似乎在担心我这“金枝玉叶”坐不惯这马车。我回他一个安抚实则内心雀跃的微笑,
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林慕白。这位林公子,真是越看越……耐看。
不同于柳砚青那种清澈见底的俊秀,林慕白身上有种沉淀下来的、带着距离感的贵气,
像一泓深潭,表面平静温和,底下却不知深浅。尤其是他偶尔扫过来的眼神,
总让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包括我那点对着空荷包哀叹的小心思。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公子,枕溪别院到了。”车夫恭敬的声音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在小翠的搀扶下努力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下了马车。
当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时,饶是我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狠狠地震撼了。
5、这哪里是别院?分明是一座精心构筑的园林!粉墙黛瓦,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
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枕溪别业”,字体遒劲洒脱。
门前不是寻常的石狮子,而是两株姿态奇古的罗汉松,苍翠遒劲。林慕白示意了一下,
旁边侍立的门房立刻上前,无声地打开了沉重的门扉。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宽阔甬道笔直延伸,两侧是高大的粉墙。然而,这甬道并非单调,
每隔数步,墙上便开有形态各异的漏窗,或扇形,或瓶形,或海棠形,透过这些精致的窗格,
可以窥见园内移步换景的山水花木一角,引人入胜。甬道尽头,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片开阔的水域——一个巨大的荷塘。时值深秋,满塘荷叶虽已褪去碧色,
显出枯黄颓败之态,却另有一番萧疏苍劲的韵味。残荷或折或立,姿态各异,
倒映在清澈如镜的水面上,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一座九曲石桥如游龙般蜿蜒其上,
通向荷塘中央一座精巧的水榭。水榭飞檐翘角,四面开敞,悬着竹帘,此刻卷起,
露出里面隐约可见的琴案棋枰。荷塘对面,是连绵的假山。山石堆叠得极有章法,
或如猛兽蹲伏,或似奇峰突起,嶙峋峭拔,气势不凡。山间有洞壑,
有飞瀑此刻应是引水机关未开,只见水道痕迹,
有蜿蜒的石阶小径掩映在葱郁的林木之中。几株高大的枫树点缀其间,红叶似火,
在秋阳下燃烧着,成为这萧瑟秋景中最浓烈的一笔。假山之后,
隐约可见亭台楼阁的飞檐斗拱,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绿树丛中。更远处,似乎还有一片竹林,
青翠挺拔。整个园子布局开阔疏朗,却又处处透着匠心。既有北方园林的大气,
又融入了江南园林的精致。秋日的阳光洒落,给这略显寂寥的景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哇……” 小翠张大了嘴,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眼睛都不够看了。
柳砚青也看得有些呆住,喃喃道:“慕白兄,这……这别院……”林慕白摇着折扇,
神情淡然,
仿佛眼前这价值连城的园子不过是路边一处寻常景致:“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罢了。砚青,
苏姑娘,请随意。我已吩咐管家,你们想住哪处院子都行,缺什么只管开口。”他顿了顿,
目光落在我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尤其是苏姑娘,莫要再委屈了自己。
”我心头一跳,感觉脸颊又有点发烫。这话听着……怎么那么顺耳呢?我赶紧垂下眼帘,
做出一副被这富贵气象震慑、略带羞怯的模样:“林公子厚爱,渺渺……感激不尽。
”心里的小人却在疯狂呐喊: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这地方我能住到地老天荒!
管家是个面容和善、举止沉稳的中年人,早已带着几个伶俐的丫鬟小厮候在一旁。
林慕白简单交代几句,便道:“我还有些俗务,晚些时候再来叨扰。你们先安顿。”说罢,
对我微微颔首,又拍了拍柳砚青的肩膀,便带着他那身不染尘埃的贵气,施施然转身离去。
直到那辆奢华的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苏姑娘,您看……我们住哪里合适?”柳砚青看向我,依旧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无措。
我环顾这美不胜收的园子,豪情万丈地一挥手:“挑最好的!最大的!能看到最多风景的!
” 金主都发话了,还客气什么?最终,在管家的建议下,
我们选定了荷塘西侧一处名为“听雨轩”的院落。这院子位置极佳,正房三间,宽敞明亮,
推开后窗便是波光粼粼的荷塘和远处的假山枫林。东西厢房也收拾得干净雅致。
院中植着几株桂树,此刻虽无花,但枝叶繁茂,树下还设了石桌石凳。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将我们那点寒酸的行李搬了进去,
又送来了簇新的锦被、幔帐、铜盆、毛巾等一应用品,
甚至还有几套崭新的、料子上乘的换洗衣裳尺寸竟意外地合身!。
看着房间里迅速焕然一新,处处透着精致舒适,我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安顿下来后,我立刻开始了我的“枕溪别院”体验之旅。第一站,自然是那九曲石桥和水榭。
我拉着小翠,一步三摇地走上石桥。脚下是清澈的池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残荷枯茎。
走到水榭中央,凭栏远眺,整个园子的精华几乎尽收眼底。假山巍峨,枫叶如火,
远处楼阁掩映,美不胜收。“唉……”我酝酿好情绪,对着满塘残荷,幽幽一叹,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住进“听雨轩”的头几天,
我简直像掉进了米缸的老鼠,又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
看什么都想“诗意”一把。清晨,推开雕花木窗,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半池残荷。
枯黄的荷叶或卷曲,或低垂,在晨光熹微中镀着一层浅金,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形成一种奇特的对称美。“唉……”我立刻进入状态,倚着窗棂,眼神放空,
声音带着宿命般的忧伤,“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念的是易安居士的《一剪梅》,
自觉无比贴合我此刻“寄人篱下、孤芳自赏”的心境。虽然我既没红藕可残,也没兰舟可上,
更没锦书可盼,但这不妨碍我代入那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愁绪。
6、小翠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准备伺候我梳洗,闻言脚步一顿,
圆脸上写满了“姑娘您又开始了”的无奈。她放下水盆,走到窗边,指着窗外那几株桂树,
声音清脆地提醒:“姑娘,您看,那桂花还开得好好的呢,香喷喷的!什么‘红藕香残’?
您昨晚不还夸厨房送来的桂花糕好吃吗?”酝酿好的悲情氛围再次被无情戳破。我恼羞成怒,
瞪了小翠一眼:“你这丫头,半点不懂意境!这残荷,是时光流逝的见证!
是美人迟暮的象征!它诉说的是宇宙间亘古不变的哀愁!懂不懂?
”我抚了抚自己光滑细腻的脸颊,对着窗玻璃虽然模糊照了照,
“纵然我苏渺渺天生丽质难自弃,也终有‘香残’的一日啊!”小翠撇撇嘴,
小声嘀咕:“可您才十六,离‘迟暮’少说还有三四十年呢……”“闭嘴!打水来!
”我气呼呼地转身,决定化悲愤为梳妆。
坐在精致的黄铜镜台前比我家那个模糊的破铜镜强百倍!,
看着镜中那张依旧青春无敌的脸,我拿起梳子,一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
一边又忍不住对着镜中人顾影自怜:“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念着念着,又觉得不对,
我现在是“寄人篱下”,哪来的“得意”?哪来的“金樽”?于是情绪又低落下去,
对着镜子里的美人儿幽幽一叹。柳砚青的日常则简单得多。
他似乎对这座奢华别院的景致并无太多感触,每日雷打不动地早起,在院中那棵老桂树下,
捧着他那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圣贤书,摇头晃脑地诵读。声音清朗,字正腔圆,
穿透清晨的薄雾,飘进我的窗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他念得极其投入,仿佛置身于庄严的庙堂,而非这风花雪月的园林。
我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树下的呆子喊道:“砚青!别念那些之乎者也了!大好晨光,
快来欣赏这‘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我努力引导他进入我的“诗意”频道。
柳砚青闻声抬头,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他放下书卷,认真地看着我,
又看看那池残荷,思索片刻,认真回答:“苏姑娘,此刻并未下雨,何来‘听雨声’?
且这荷叶虽残,其茎干犹自挺立,颇有‘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风骨,未必全是哀伤之意。
”我:“……”这呆子!简直是对牛弹琴!我气鼓鼓地缩回脑袋,用力关上窗。不解风情!
榆木疙瘩!林慕白倒是个妙人。他虽不常住别院,但隔三差五便会过来,有时是午后,
有时是傍晚。每次来,必会寻柳砚青。两人就在那荷塘中央的水榭里,或对弈,或品茗,
更多的时候,是铺开纸笔,吟诗作对。我有时会“恰好”路过水榭附近,
或者干脆就坐在听雨轩后窗边,支着下巴,“遥望”他们。
只见林慕白一身月白或浅青的常服,姿态闲适地斜倚在美人靠上,
手中把玩着那柄象牙骨的折扇,唇角总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柳砚青则坐得笔直,
神情专注,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奋笔疾书。两人交谈的声音不高,被水波和风声揉碎了,
断断续续飘来。“……砚青此句‘寒塘渡鹤影’,意境孤清,甚妙!只是‘影’字稍显直白,
不若‘寒塘渡鹤迹’?‘迹’字更添几分缥缈追寻之意……”“……慕白兄高见!
‘冷月葬花魂’对‘寒塘渡鹤迹’,果然更显工整清绝!晚生受教了……” “……哈哈,
砚青过谦了。来,饮茶!”酸!真酸!我听得牙都倒了。什么鹤影花魂的,
哪有我的“红颜易老”来得直击人心?我撇撇嘴,决定给自己找点乐子。
灵感来源于那满地的落叶。别院的仆役极其勤快,每日都将庭院打扫得纤尘不染。
但总有几片顽强的叶子,会飘落到我“听雨轩”的小院里,尤其是那几株桂树下。
我让小翠捡了些形状尚可的落叶,又翻箱倒柜找出笔墨林慕白让人准备的,品质极好,
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我要写葬花词!不,葬叶词!为这些逝去的生命唱一曲挽歌!
我酝酿好情绪,提笔蘸墨,在纸页顶端郑重写下三个大字——《葬叶吟》。然后,
开始我的创作:“秋风萧瑟兮,木叶纷飞。 零落成尘兮,芳魂何归? 曾缀碧枝兮,
沐雨承晖。 今委尘土兮,谁解其悲? 质本洁来兮,洁去难追。 侬今葬叶兮,痴笑我谁?
他年葬侬兮,知有阿谁? 天尽头兮,何处有香丘? ……”我写得极其投入,
将自己完全代入了一个悲悯万物的林妹妹角色,写到动情处,
甚至觉得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可能是墨熏的。“姑娘!姑娘!
”小翠咋咋呼呼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指着窗外,“您快看!那桂花!开得多好!
一串串金灿灿的!香得不得了!您这‘零落成尘’写的是哪片叶子啊?
地上干净得能照镜子了!”我手一抖,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落在“香丘”二字上,
迅速晕染开一大团乌黑。我气得差点把笔扔了:“小翠!你能不能有点诗意!我在祭奠生命!
祭奠这短暂而绚烂的秋色!懂不懂?花开花落,叶生叶陨,都是天道轮回的悲歌!
”小翠缩了缩脖子,小声反驳:“可……可这叶子是自然落的,树又没死,
明年还会长新的呀……而且,您看,”她指着桂树上那些密密麻麻、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它们还没开呢,您就急着‘葬’了?”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只能愤愤地瞪着那团碍眼的墨渍,再看看窗外生机勃勃、蓄势待发的桂花树,
第一次对自己的“悲情”产生了一丝动摇——好像……是有点太着急了?
正当我对着墨团和桂花树生闷气时,水榭那边的“酸诗大会”似乎告一段落。
林慕白摇着扇子,施施然朝听雨轩这边走来,柳砚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7、“苏姑娘好雅兴。”林慕白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他已走到近前,
目光落在我案上那张被墨污了的《葬叶吟》上,凤眼微挑,掠过一丝了然和……促狭?
我脸一热,下意识想用袖子去遮那丢人的“杰作”,却已来不及。柳砚青也看到了,
他凑近了些,极其认真地辨认着我那歪歪扭扭自认为很有风骨的字迹,眉头微蹙,
似乎在努力理解:“苏姑娘……这是在……葬叶?还要寻‘香丘’?
”他抬头看看干净的地面,又看看树上繁茂的枝叶和花苞,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真诚的困惑,
“这……落叶归根,滋养树木,本是自然之理,何须特意埋葬?且‘香丘’……晚生愚钝,
不知姑娘所指为何物?”轰!我感觉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林慕白“噗嗤”一声轻笑出来,那笑声清越,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他用折扇虚点了点柳砚青:“砚青啊砚青,你这般较真,
岂不辜负了苏姑娘这一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玲珑心肠?”他转向我,凤眼含笑,
语气却一本正经,“苏姑娘此诗,立意新颖,情感真挚,将落叶拟人,
赋予其生命之重与飘零之痛,更以葬叶之举,寄托对生命易逝的深沉喟叹,
以及对永恒归宿的终极追问。‘侬今葬叶兮,痴笑我谁?他年葬侬兮,知有阿谁?
’ 此二句,尤为警策,直指人心啊!妙!实在是妙!”我:“……”我呆呆地看着林慕白,
再看看我那团墨污和歪诗,
看看一脸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更深困惑显然没完全听懂林慕白这番“高论”的柳砚青,
最后看看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小翠。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林慕白这番话,
听起来是在夸我,可那语气,那眼神,分明是在调侃!是在逗弄!
他看穿了我所有矫揉造作的小把戏,却偏偏不戳破,
还用这么一套华丽的辞藻给我架得高高的!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交加,却又无法反驳。
难道我要跳起来说“我就是瞎写的,我一点都不悲情”吗?那岂不是更丢人?
“林……林公子过誉了。”***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不过是……一时兴起,胡乱涂鸦罢了。” 我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张宣纸团起来。“哎,
苏姑娘何必自谦?”林慕白却眼疾手快,用扇子轻轻压住了我的手那扇骨微凉,
触感让我一激灵,他笑意更深,“如此佳作,团了岂不可惜?不如赠与在下,
容我细细品味,或可裱挂于书房,时时警醒这‘生命易逝’之痛?”我:“!!!”裱起来?
!挂书房?!让所有来客都看到我这“葬叶吟”和那团大墨渍?!杀人诛心啊!
“不……不必了!”我几乎是尖叫着抽回手,一把抓起那张纸,三下五除二揉成一团,
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个烫手山芋,“此等拙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污了公子的眼,
渺渺罪过!”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了内室,
留下身后林慕白毫不掩饰的愉悦笑声,以及柳砚青依旧茫然的追问:“慕白兄,
苏姑娘的诗……真有如此深意?”我扑倒在柔软馨香的锦被上,把脸深深埋进去,羞愤欲死。
苏渺渺啊苏渺渺,你一世英名自封的,全毁在这“葬叶吟”上了!林慕白这个笑面虎!
他绝对是故意的!自那日“葬叶吟”事件后,我消停了好几天。无他,
实在没脸再在林慕白面前“悲情”了。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眼,
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不过,消停归消停,我的“诗意”人生并未停止,
只是转移了阵地和对象。比如,我开始对着那满树即将盛放的桂花伤怀。“唉,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坐在桂树下,托着腮,
眼神忧郁地望着那些米粒大小的花苞,“这满树芳菲,又能绚烂几时?终将零落成泥,
香消玉殒……就像我苏渺渺这如花美眷,
终将敌不过似水流年……”柳砚青正在一旁石桌上练字,闻言抬起头,
极其认真地纠正:“苏姑娘,桂花花期虽短,但其香气馥郁,可制糕点,可酿美酒,
可入香囊,其用甚广,并非‘香消玉殒’。且姑娘正值青春,何来‘敌不过’之说?
当效仿桂花,生时尽其芬芳,方不负韶华。”我:“……”得,又变成励志课了。
我决定放弃跟这个呆子讨论“悲情美学”。再比如,一场秋雨过后,
我在廊下发现了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瑟瑟发抖的蝴蝶。“啊!可怜的蝶儿!
”我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它托起,捧到眼前,声音带着哭腔,“你本是穿花度柳的精灵,
为何遭此劫难?是这无情的风雨,还是那薄幸的春光?莫非你也如我一般,
是个无处可依的可怜人儿?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人蝶共殇”的悲情剧本里,
准备为这只“天涯沦落蝶”赋诗一首。柳砚青闻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我手心的蝴蝶,
然后……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弄了一下蝴蝶湿漉漉的翅膀。那蝴蝶似乎被惊动,
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虽然飞得不高不远,
但确确实实挣脱了我的掌心,颤巍巍地落到了旁边一株沾着雨珠的月季花上,
开始贪婪地吸食花蜜。柳砚青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苏姑娘你看,
它只是翅膀沾湿了,晒晒太阳,吸些花蜜,便能恢复。并非‘无处可依’。
”我:“……”看着那只在阳光下抖擞精神、努力吸食花蜜的蝴蝶,
再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心,我精心酝酿的悲情再次碎了一地。我默默收回手,
决定今天都不再跟柳砚青说话!这呆子简直是“悲情”绝缘体!林慕白再来时,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低调”。他不再提“葬叶吟”的事,
只是偶尔在水榭与柳砚青谈诗论道时,会不经意地朝听雨轩这边瞥一眼,
那眼神里依旧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让我如芒在背。8、这天午后,
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看着荷塘里几尾悠闲的红鲤游来游去,
思考着是继续“悲秋”还是换个主题“伤春”虽然春天还早,
管家引着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进了听雨轩的小院。那是一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软烟罗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绣缠枝莲纹的薄纱半臂。乌发如云,
挽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一双杏眼,清澈明净,顾盼之间,
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温柔。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清秀的小丫鬟。“这位便是苏姑娘吧?
”少女走到近前,未语先笑,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我叫林晓月,
是慕白哥哥的堂妹。冒昧来访,打扰苏姑娘清静了。”林晓月?林慕白的妹妹?
我脑子里警铃大作!金主的妹妹!还是个活脱脱的小美人胚子!看看人家这通身的气派,
这温柔娴静的气质,这吹弹可破的肌肤……再看看我自己,虽然也自认美貌,
但在这种真正的闺秀面前,我那点“自恋”瞬间有点底气不足。我赶紧起身,
换上最得体自认为的笑容:“原来是林小姐,快请进!何谈打扰,渺渺在此也是客居,
正愁无人说话解闷呢。”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拨动:金主的妹妹,必须搞好关系!
说不定能套出点林家的八卦,或者……探探林慕白的口风?比如他有没有婚配?
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林晓月落落大方地走进来,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听雨轩的布置,目光清澈,
并无轻视之意。她带来的小丫鬟将手里捧着的一个精致食盒放在桌上。“听慕白哥哥说,
苏姑娘住在这里,我便想着过来拜会。”林晓月打开食盒,
里面是几碟造型精巧、香气扑鼻的点心,“这是家里新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还有玫瑰酥和茯苓饼,带来给苏姑娘尝尝。”看着那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
我肚子里的馋虫立刻被勾了起来,但面上还得维持矜持:“林小姐太客气了!
这怎么好意思……”“苏姑娘不必见外。”林晓月笑得眉眼弯弯,
亲自拈起一块栗粉糕递给我,“快尝尝,还热乎着呢。”盛情难却,我接过糕点,
小小咬了一口。软糯香甜,栗子的粉糯和桂花的馥郁完美融合,好吃得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但我强忍着没露出太夸张的表情,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嗯,香甜软糯,齿颊留香,
林小姐府上的点心师傅真是好手艺。”“苏姑娘喜欢就好。”林晓月很开心,
自己也拈了一块小口吃着。林晓月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我那刚刚趋于“低调”的“诗意”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这位林小姐,人如其名,
皎若明月。她不仅容貌清丽脱俗,更难得的是那一身温婉娴静的气质,说话轻声细语,
举止端庄得体,连拈起一块糕点的姿态,都透着世家闺秀的优雅风范。
她带来的点心精致可口,她谈论的话题也多是琴棋书画、插花品茗这类风雅之事,
偶尔提及京中闺阁趣闻,也是点到即止,绝不搬弄是非。“苏姑娘这听雨轩真是个好所在,
”她品着茶,望着窗外荷塘,由衷赞叹,“推窗见水,远山含黛,秋色如画。
在此处抚琴一曲,想必是极好的。”我嘴里塞着玫瑰酥,含糊地应和:“嗯嗯,
是挺好……”心里却忍不住酸溜溜地比较:看看人家!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说话都带着仙气儿!再看看我,整天“红颜老”“葬叶子”,
还被人当场抓包……高下立判啊!更让我心头警铃大作的是,柳砚青那呆子,
似乎对这位林小姐格外……敬重?林晓月第一次来访后不久,
柳砚青从外面回来大概是又去水榭找林慕白论道了,
在院门口恰好遇见正要离开的林晓月。我隔着窗棂,清清楚楚地看到,
柳砚青那总是带着点茫然和书卷气的脸上,
瞬间绽放出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艳和崇敬?他立刻停下脚步,
对着林晓月深深一揖,声音都比平时清亮了几分:“林小姐安好!晚生柳砚青,见过小姐!
”那姿态,恭敬得近乎虔诚。林晓月回以温婉一笑,微微颔首:“柳相公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在柳砚青清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清澈温柔,看不出任何异样,
随即带着丫鬟袅袅婷婷地走了。柳砚青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脸上还带着一丝恍惚的笑意。他走进院子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这一幕,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不对劲!很不对劲!这呆子,对着我的时候,
要么是感激涕零因为欠钱,要么是一本正经试图理解我的“悲情”,
要么是手足无措被我调戏时,何曾有过这种……近乎仰望的眼神?那眼神里,
分明是读书人对“才女”的天然向往和倾慕!
我脑子里瞬间上演了无数才子佳人话本里的经典桥段:落魄书生偶遇名门闺秀,惊为天人,
一见倾心,然后发奋图强,金榜题名,最终抱得美人归……而我苏渺渺,
就是那个中途被“仗义疏财”了一下、然后被无情遗忘在破落小院的……背景板?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