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声势浩大,犹如天幕被生生撕裂。
檐下悬着的赤红宫灯被狂风撕扯得东摇西晃,泼洒出的光晕,
在湿漉漉的汉白玉阶上晕开一片片朦胧而凄凉的血色。凤冠沉沉压在头顶,珠帘冰冷地垂落,
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蹭过额角,带来一丝迟钝的刺痛。
沈知微端坐于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婚床上,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借着那点锐痛,
才勉强维持住身体不在这片刺目的红中彻底垮塌下去。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
却压不住那股子新漆和织物的生硬气味,更压不住她喉间翻涌的铁锈般的腥甜。三日前,
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就那样无情地抵在林修远脖颈跳动的青筋上。父亲的声音,
隔着冰冷的刀锋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她心里:“沈家满门,
和你心上人的命,全在你一念之间。东宫,你非嫁不可。”林修远眼中的绝望和无声的劝阻,
成了她眼前挥之不去的烙印。她指尖的颤抖终于平息,只剩下一种被抽空骨髓的麻木。
门轴发出沉重而干涩的“吱呀”声,殿内垂地的厚重红幔被强劲的风猛地掀起又落下,
卷进一阵裹着湿冷水汽的凉风。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踏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上,最终停在她面前。
一双蟠龙纹的玄色锦靴映入低垂的视线。盖头被一柄冰冷的玉如意毫不留情地挑起,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骤然闯入的光线刺得沈知微眯了一下眼。
太子萧景珩的脸就在咫尺。烛火跳跃着,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没有丝毫新婚的暖意,只有冰封千里的漠然,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俯视着她,
目光锐利如刀锋,一寸寸刮过她脂粉掩盖下苍白的脸。“沈知微,” 他的声音不高,
却像带着冰碴,砸在空旷的殿宇里,激起令人心寒的回响,
“你我皆是这盘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既入东宫,守好你的本分。
至于真心……”他唇角扯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那抹冷笑冻结了空气,“趁早死了那份心,
莫要痴心妄想。”殿外的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放大,疯狂地拍打着窗棂。
沈知微的指尖在宽大嫁衣袖袍的遮掩下,更深地陷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那双审视的、毫无温度的眸子。所有的悲恸、屈辱、不甘,
都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回眼底深处,只余下一片望不到底的沉寂,如同秋日深潭,
不起微澜。“殿下教诲,妾身谨记。”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捧雪水,不带一丝热气。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似乎让他眼底的冰层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但转瞬即逝。
他不再看她,转身拂袖,玄色的衣袂在满目刺红中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
背影消失在重重垂落的帐幔之后。殿内只剩下她一人,和那对燃烧得正旺的龙凤喜烛。
烛泪无声滚落,堆积在鎏金的烛台上,蜿蜒如血。三年光阴,如指间流沙。东宫的日子,
表面是织金错彩、玉食锦衣堆砌的繁华,内里却似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水。
沈知微早已学会在这寒水中泅渡,将那颗曾经鲜活的真心,层层包裹,藏于最深处。
她端坐于太子妃的宝座之上,威仪天成,将东宫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同最精密的机括运转无声。萧景珩待她,始终维持着一种无可指摘的疏离礼数,
像隔着无形的琉璃墙,看得见,触不到。太子萧景珩的表妹苏婉清,
便是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最不安分的一尾鱼。
她依仗着太后的几分偏宠和幼时与萧景珩相伴的情谊,在东宫行走,
总带着几分骄矜的理所当然。那双望向萧景珩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燃烧着炽热的光,
而当那目光转向沈知微时,便瞬间淬满了冰冷的毒刺。这日晨光熹微,
沈知微正于窗下对着一局残棋凝思。侍女云岫捧着一只剔透的白玉盏,脚步轻捷地进来,
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娘娘,苏姑娘方才亲自送了今春新贡的‘雪顶含翠’来,
说是……专程孝敬您的。”玉盏清透,内盛的茶汤色泽澄碧,
一缕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样甜香,混在清冽的茶气中,几乎难以分辨。
沈知微执盏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温润的玉璧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眸色深了深。她并未饮下,
只将玉盏置于案上,声音平淡无波:“知道了。苏表妹有心了。”她抬眼,目光掠过云岫,
“去请周太医,就说本宫早起略感风寒,请他过来请个平安脉。”云岫心领神会,
垂首应声退下。沈知微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盏清露上,唇边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不过半日,一份由太医院掌院亲自加印、详述查验结果的密折,
连同那盏被巧妙封存、内含剧毒“鹤顶红”残余的所谓“雪顶含翠”清露,经由沈知微之手,
无声无息地呈递到了御前。证据确凿,铁证如山。皇帝的震怒如同雷霆。
苏婉清那身精心裁制的烟霞色云锦宫装,在御书房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硬生生跪了整整三日三夜。佛堂青灯古佛的阴影笼罩着她,抄不完的经卷磨秃了指甲,
也磨去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当太后亲自出面求情,才堪堪将她接回慈宁宫“静养”。
佛堂的阴影和抄经的枯燥并未磨平苏婉清的棱角,反倒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将那份不甘与怨毒彻底炸开,燃成了熊熊恨火。慈宁宫的“静养”,
成了她与后宫最擅长搅弄风云的柳贵妃一拍即合的契机。柳贵妃位份尊崇,膝下亦有皇子,
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对这位深得皇帝赞许、将东宫打理得滴水不漏的太子妃,
更是如鲠在喉。苏婉清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几乎是将自己作为砝码押上:“贵妃娘娘,只要……只要让她再不能有孕……失了根本,
看她还如何坐稳太子妃之位!”柳贵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优雅地拂过鬓边一支点翠凤簪,
凤目微挑,流泻出算计的精光:“你倒是个有‘胆识’的。东西,本宫可以给你。只是婉儿,
”她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蛇信般的阴毒,“若手脚不干净,后果……你该明白。
”一只极其普通的青瓷小瓶,带着柳贵妃宫中特有的、清雅却令人脊背生寒的冷梅香,
被秘密递到了苏婉清颤抖的手中。里面装的,是能令女子终生不孕的烈性红花粉末。
一场针对太子妃日常调理汤药的下毒行动,在柳贵妃势力的掩护下悄然展开。
东宫负责煎药的粗使宫女,被重金收买。那致命的粉末,
眼看就要混入沈知微每日必服的滋补汤药之中。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
便已被沈知微布下的网稳稳接住。“娘娘,那药……” 云岫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后怕的颤音。沈知微立于书案前,正提笔勾勒一幅寒梅图。笔锋遒劲,墨色淋漓,
一朵墨梅在宣纸上傲然绽放。闻言,她并未停笔,只淡淡吩咐:“按原样煎好。另外,
去请殿下,就说本宫新得了一幅前朝古画,请他来品鉴。”她的目光落在画上那遒劲的梅枝,
如同淬火的钢铁,“再让人,把‘该查’的东西,悄悄地,送到陛下最信任的暗卫统领手中。
”药,照常端到了沈知微面前。雾气氤氲,带着一股浓重而怪异的苦涩气味。
苏婉清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躲在回廊的朱红廊柱后,指甲深深抠进漆皮里,
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萧景珩被请了来,刚踏入殿门,便见沈知微端起药碗,作势要饮。
“慢着!” 萧景珩眉头一蹙,那药味太过异常。他几步上前,劈手夺下药碗,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药汁晃荡,溅出几滴落在他的蟒袍袖口,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碗中浑浊的药汤,
又猛地射向侍立一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宫女:“这药,谁经的手?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皇帝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统领,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径直入内,单膝跪地,
声音洪亮:“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奉陛下密旨,查实柳贵妃宫中私藏违禁药物,
并指使宫人构陷储妃!人赃俱获,贵妃已供认不讳!”“哗啦”一声脆响,
是苏婉清失手碰倒了回廊花架上的一盆兰草。她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完了……全完了!萧景珩的目光,越过跪地的统领,
越过摔碎的瓦盆,最终钉在花木扶疏后那个瑟瑟发抖、满眼惊恐怨毒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看着她眼中那点仅存的、他曾以为天真烂漫的光,
彻底被恐惧和狰狞所吞噬、扭曲。像一件精心烧制的薄胎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
碎裂的纹路里,爬满了丑陋的污垢。他心底深处,
那最后一丝因旧日情分而生的、模糊的柔软,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残雪,嗤地一声,彻底湮灭,
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原来,他一直记得的、那个在御花园扑蝶时笑容明媚的小女孩,
早已被深宫的污浊浸染得面目全非。一股强烈的失望,混杂着被愚弄的怒意,
沉沉地压上心头。皇帝震怒。柳贵妃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家族势力遭受重创,
如同被斩断了爪牙的困兽。苏婉清则因“受人蛊惑、行事糊涂”,
被彻底禁足于慈宁宫后一处偏僻的院落,形同囚徒。宫墙深深,锁住了她的自由,
也锁住了她最后一点体面。冷宫般的囚禁并未让苏婉清清醒,反而像淬炼毒药的熔炉,
将她的怨恨熬煮得越发浓稠狠戾。她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中秋宫宴,皇家气象恢弘。丝竹管弦之音绕梁,
金杯玉盏流光溢彩。皇帝兴致颇高,正与皇后含笑低语。百官命妇按品级端坐,
一派和乐融融。沈知微端坐于萧景珩身侧,一袭明黄色云锦宫装衬得她气度雍容,眉目沉静。
她偶尔侧首与萧景珩低语两句,姿态娴雅。酒过三巡,正是宴酣之时。
苏婉清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挣脱了看守,出现在大殿侧门。她形容憔悴,发髻微散,
一身素衣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刺眼异常。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攫住御座之下的沈知微。“太子妃!” 一声尖利凄厉的叫喊,
如同利刃划破丝帛,瞬间撕裂了殿内的祥和。所有的丝竹笑语戛然而止,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苏婉清踉跄着冲到殿中,手指直直指向沈知微,
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好一个端庄贤淑的太子妃!好一个沈家贵女!
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心里装着别人!装着那个叫林修远的穷书生!她嫁入东宫之前,
早就与他私定终身!她根本配不上太子殿下!她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掷向高台。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殿。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皇帝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皇后惊愕地掩住了唇。无数道目光,惊疑、探究、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针芒,
瞬间刺向御座之下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沈知微握着玉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苏婉清那疯狂燃烧的眼眸,眼底深处,却像投入了石子的古井,
有什么东西缓缓沉了下去。林修远……这个名字,像一道早已结痂、又被生生撕开的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