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一本小说出版至今已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本小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我也因此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这一年多我在物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我辞去了朝九晚五的工作,买了一套四居室的大平层,还买了一台小米su7。
但我在精神上却遭受了无比痛苦的煎熬——我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期间编辑朋友跟我聊过多次,说让我趁着上一本小说的热度,抓紧再出两本。
但我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我觉得如果写出的作品自己都不满意,便无法让读者满意。
现在我并不缺钱,我要对读者负责。前两天收到一个读者留言,
他说这么多年一直被一个心结困扰着,想向我倾诉,最好是能出一本书,以了却他的遗憾。
跟他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我激动不已,那是一个值得一写的故事。我决定跟他见面,
听他亲口讲述。本来我想邀请这位读者来我生活的城市,
这样聊天之余还能带他品尝一下我们这里的美食,顺便逛逛有名的景点,也算是尽地主之谊。
但他告诉我由于工作和家庭原因没法走这么远。于是我和助理“飞”到了他所在的城市。
这位读者是高高瘦瘦的身材,长相帅气。整个人看上去不算阳光,
他的眉头中间有一道一看就是因常年思考问题而产生的印痕,
即便是笑起来那道印痕也不会有所舒展,就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
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带着我们去吃了当地比较有名的小吃——羊肉粉。去酒店的途中,
我了解到这位读者叫奕涵,今年29岁,在一家国企工作,目前过着不贫不富的小康生活。
用他的话说就是“饿不死,但也不宽裕”。进入酒店,我叫助理泡了两杯红茶,
并让他把录音笔准备好,以便对这段故事进行全程记录。一切准备就绪,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奕涵,微笑着问他,“老弟,可以开始了吗?”他把烟点上,
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轻轻的把烟吐了出来。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两眼放空,轻轻咬着嘴唇,
眉头中间那道印痕愈发深邃。那神情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一支烟抽完,
他将烟蒂使劲在烟灰缸里拧了两下,终于开口,“可以了,浩哥,我们开始吧。”我点点头,
示意一旁的助理开始录音。“浩哥,前几天我在私信里跟你说过,
多年以前我“杀”死了我的奶奶。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重复做一个梦,
我梦见我大姑家那扇大铁门被人敲得叮当响,当时我正趴在我大姑家的炕上打游戏。
紧接着传来一阵喊声‘涵啊!回家!’。那声音我一听就是奶奶的,因为我已经听了十几年。
当时我很想起来给奶奶开门,然后跟着奶奶回家,
那样我至少能在梦里弥补一下多年来的遗憾。但无论我如何挣扎,就是坐不起来,
就像是鬼压床一样。每次这个梦到这里都会结束,醒来后我满头大汗,
被悔恨和自责充斥着......”说到这,他已泣不成声,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知道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我递给他两张抽纸,拍了拍他的肩膀。
“浩哥,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他接过我递给他的抽纸擦了擦眼泪。平复许久,
他再次开口,“浩哥,我还是先说说我奶奶吧。”我作出同意并鼓励他说下去的表情。
“我奶奶个头不高,很瘦,她的胳膊和腿上就像是吊着一片肉一样。打我记事起,
她的脑袋就总是晃来晃去的。我五岁之前,我们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平时父亲外出打工,
母亲和奶奶在家种地,当时家里已经有了一点存款。
”“没想到我五岁那年母亲被查出了白血病,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后来实在没办法,母亲要换血才能维持,奶奶就带着我到处去借钱。
你可能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就是奶奶领着我挨家挨户敲门去借钱。在这里我必须补充一句,
我奶奶是个很要强的人。当年爷爷走得早,她靠着自己的双手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
没欠过别人一分钱。所以你应该能够想象当时我奶奶的内心是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最令奶奶绝望的是我爷爷的兄弟媳妇和我的大伯。
奶奶带着我去爷爷的兄弟家时,爷爷的兄弟媳妇连大门都没让我们进。
她双手掐腰站在大门里面,脸上充斥着厌恶的表情。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可怜的一老一小,
而是两个瘟神。”“她趾高气昂地说,‘这个时候也别管什么亲戚不亲戚的了,
我说句不好听的,我要是得了那病都不带治的!’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肥肉跟着震颤,
还喷了不少唾沫星子出来。大伯做的更绝,他们家大门紧锁,人和家里的十头肥猪不翼而飞。
那可是我奶奶的亲儿子,我父亲的亲哥哥!奶奶气得跪在大伯家门口哇哇嚎,
时不时用她瘦弱的手狠狠敲击大门。”“后来连借钱也借不到了,
父亲便把母亲从医院背回了家。那一路上他每走一步就落两滴眼泪。
十多里的路程他仿佛走了一辈子。母亲走的那天,奶奶跪在灵车后面。
眼泪、鼻涕、口水夹杂在她脸上。她的双手时而抬起,时而拍向地面,一边嚎一边说,
‘我的老天爷呀!怎么不替那好人死了啊!留下我这老不死的有啥用啊!
’”“母亲走后我没哭也没闹,甚至没有找她。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
奶奶依然把我照顾得很好,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寸步不离。
奶奶后来一段时间里整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她感到左眼看东西总是有一团白雾。
”“奶奶和父亲活下去的信念,可以说完全是我——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支撑着。
奶奶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了。农忙的时候她起早贪黑带着我去田里干活,
那时候我已经能帮着奶奶跑腿了。有时候我会帮她捡捡玉米棒,
有时候我会去地头把水瓶拿给奶奶。”“农闲的时候她依然闲不下来,
每天不是洗衣服被子就是给我和父亲做冬天穿的棉袄棉裤。
似乎忙起来能让她没有时间去想那些烦心事。她偶尔闲下来时也会望着墙壁发呆,
那墙上是她用她能认出的符号写下的人名,每个人名后面有2到20不等的数字。
那是之前给母亲治病时欠下的债,每一笔她都记在了墙上。每还一笔,她就跟我说,‘涵啊,
你记着,人穷志不能短。’”“父亲曾一度消沉了很久,那段日子他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每天总是很晚回家,第二天很晚起床。他变得沉默寡言,极少跟我和奶奶说话。
除了吃饭睡觉,他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偶尔我和奶奶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打扰了他睡觉,他会怒吼一声,‘外边说去!’那表情和声音每次都把我吓得不轻。
有时候我家母鸡在外屋下蛋会发出‘咯咯咯’的叫声,父亲便会从被窝里爬起来,
一把抓住它,将它甩出门外。”“奶奶显然能理解父亲的性情大变,她平时很少再唠叨父亲,
只是到农忙的时候才会催父亲去田里干活。她偶尔会看着熟睡的父亲偷偷流眼泪,
父亲过着这样的日子或许比要她的命更加让她痛苦。
虽然在农村65岁并不算到了退休的年纪——一般来说农村的老人基本都是干到干不动为止。
但奶奶所承受的体力劳动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同龄人,这和她那瘦小的身材极不相称。
她依然是这个家里的大半个顶梁柱。我猜也不是她愿意干,而是她知道自己还不能倒。
”“我一天比一天长大应该算是奶奶最大的慰藉。相比父亲,
她更早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菜,又养了一些母鸡和鸭子。
她把鸡蛋和鸭蛋攒到一定的数量,拿到集市上卖。卖来的钱她会买上两斤猪肉,
回家给我和父亲包一顿香喷喷的饺子。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奶奶没事的时候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家门前那个铁丝做得晾衣杆上永远都挂着她洗的衣服。除去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
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添新衣服,奶奶每年都会把那些旧衣服拿出来缝缝补补。
一边缝嘴里一边嘀咕,‘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在做针线活这方面奶奶是把好手。
她年轻的时候包揽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衣服和被褥。她做的针线活很精致,
做的衣服跟买的没什么区别。尽管很多衣服都被她缝补过,但基本上看不出任何缝过的痕迹,
当然打补丁的除外。当时每年村里都有不少人来上门找我奶奶做衣服。”“我上学以后,
奶奶的干劲更足了。她每天早上送我去学校,中午给我送饭,晚上接我回家,
期间她还要去田里干活。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一点问题,由于一直没有做过权威检查,
所以谁也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我只知道她的脑袋总是晃个不停,如果劳累过度,
她的身体会剧烈抖动一阵,半天不能动弹。与此同时,她的视力也每况愈下。
很多时候她做针线活都需要我帮她穿针眼,那也是我喜欢帮奶奶做的事情之一。
”“奶奶只读过两年书,没什么文化,但她对我读书这件事却异常重视。
每次一个学期刚开始,她就会带着我去集市上买我要用的学习用品。送我上学的路上,
她会嘱咐我,‘这小蜡头刚点上,你得好好学习,一点都不能落下。
’我确实没有辜负奶奶得期望,我养成了比较好的学习习惯——作业不写完不吃饭,
更不会出去玩。小学毕业之前,我在学习上没让奶奶和父亲操过心。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上了学而振作起来,反而更加萎靡。麻将成了他的职业,
他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连续两天不回家。说实话在这方面我还有点佩服他,
他可以连续打两天麻将不睡觉,而且腰板越坐越直。他把十几张牌简单理一下就扣在桌子上,
全程可以不用看,就知道哪张牌要吃,哪张牌要碰。直到最后胡牌,他才会将一把牌亮出来,
还没有出现过诈胡的情况。与此同时,他对我的学习和生活毫不关心,
只关心他兜里用来打麻将的钱多了还是少了。”“本来我是北方人,
我们小时候的冬天要靠生炉子来取暖。学校没有那么多柴,就让学生从家里带,
至于带玉米棒或者花生秧都可以,反正能烧就行。我记得当时我上小学三年级,
老师的要求是必须要装满满的一大袋子,最小也要尿素袋那么大。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农村的尿素袋子有多大,反正立起来可以到当时的我的胸口。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跟奶奶一起把一袋子玉米棒装好。那时候我10岁,
根本提不起那么大一袋玉米棒。我犹豫很久才磨蹭到熟睡的父亲跟前,
我有几次鼓足了勇气想开口,最终都被他那响亮的鼾声打断。
后来我和奶奶把那袋玉米棒一步一步拖到了学校。”“我小学时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
基本上是班级前五。写完作业我会帮着奶奶抱柴烧火,做一些简单的家务,
那时候我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孩子,很多大人总是拿他们家的孩子跟我做比较。
以至于后来我学坏时他们根本不相信那是我会做出来的事。”“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我开始有了虚荣心。我发现别的同学家长送的盒饭不是饺子就是肉,
而奶奶给我送的盒饭不是土豆丝就是土豆片。我不想被同学嘲笑,
于是我就不再让奶奶给我送盒饭,一天管奶奶要一块钱,买一包干脆面,五张辣片。
如果下午饿了,我会跑到水龙头那咕噜噜喝一肚子水。
一开始奶奶还问我为什么不让她送盒饭了。我骗奶奶说,“奶,我是怕你累着。
”奶奶泪眼汪汪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骗奶奶。”“奶奶过了太多的苦日子,
每一块钱她都恨不得掰成八瓣来花。记得有一次因为交不上十块钱书本费老师把我赶了回来,
奶奶满大街给我借。她说那种滋味真的不好受。后来奶奶身上总会留有余钱。
即使是我这个她心爱的孙子,跟她要零花钱也不会特别轻松。特别是到了冬天,
奶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她每次都是先揭开三四层外衣,
之后在最里面一层外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那手帕包得严严实实。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才见到钱。越长大,我越对她掏钱这个过程不耐烦。
”“长这么大,奶奶极少骂我,更不用说打了。唯独有一次骂我,
是因为我偷了邻居家得东西。她用她得拐杖一路逼着我把偷的东西还了回去。那是我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偷东西。”“我小学六年级那个寒假,经历了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天我和奶奶刚吃完午饭,奶奶在炕上打瞌睡,我在一旁写作业。
这时父亲急冲冲地走进门来,我看到她一脸愁容,两眼发黑,我知道那是通宵打麻将的结果。
”“而且不出意外,他这个样子绝对是输钱了。一般这种时候我都会特别识趣,
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因为我生怕哪里不对惹到他,那样我就会得到一顿臭骂。
本来我以为父亲会直接上炕睡觉,没想到父亲一把掀起奶奶盖在身上的被子,
用力把奶奶摇醒了。这个过程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摆动手中的拨浪鼓,
当时我生怕奶奶瘦小的身体被父亲摇散架了。”“见奶奶醒了,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钱!
把钱给我!’奶奶缓缓坐起来,把被子重新裹在身上,不耐烦地说,‘没钱!
你一天就知道玩,这孩子马上都要上初中了,心里咋一点数没有!
’奶奶说完我感觉到父亲的忍耐已经到达了顶点,他那双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一样,
眼球上布满了血丝。”“那表情引起了本能得恐惧,我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